着了这身袍子,受着万众曙光,我完成了我的梦想。连同姥姥那份。
及竿那日,我被姥姥罚去了禁室,领了家戒十尺。长这样大,我还从未见过姥姥像今日大动肝火起源仅仅是因为我吃完龙须糕忘了把手擦拭干净就摸了她那副衣样图。禁闭室里我发了无数誓言,无非是等将来我长大了,就去当明星,当导演,就演姥姥喜欢看的那种戏子,但是就是不穿她画的那种戏子服。
那是我15岁时和姥姥怄的气。偏巧赶上了20岁的我和68岁的姥姥再一次大吵。
《新鸭》的播出在2000年一夜走红,引起了娱乐界的轩然大波,也一夜间涨粉无数。不同于当时的,这部新剧里的主角着的是中山服和布拉吉连裙。演的却是汉唐盛世。两个时代的服装碰撞,被恶趣味搞坏的历史,令人捧腹的恶趣味改编,一夜间红遍大江南北。与之一炮而红的还有“白芷”这个名字和非主流主题曲《就是不听姥姥的话》
“喂,您好。这里是‘新一梅公司’我是这里的前台,请问您找哪位?有预约吗?”“找谁?嚯,我老婆子什么?狼心狗肺的,出名了就打算六亲不认了?她自己心里清楚!叫她自己来给我说!”一进公司就看到前台来的新人小月被电话那头的人骂的一愣一愣的。我赶紧关了座机免提,接过电话,点头暗示小月我来处理。“姥姥诶,您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给我公司打电话来了?我很尴尬的啊!”“没心没肺的兔崽子,那么久了不回来看姥姥一眼。心眼儿怎么就那么小,不就是小时候罚了你……”“哎呀姥姥!”我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没在意,以后没事就别给我打电话了啊,我这里还有事。”“嘿你个兔崽子,姥姥和你好好说还不听,你给我听清楚了啊,明个儿还不回来一趟以后都不用回来了!姥姥就当没你个外孙!”“诶,姥姥!”电话那头只剩下了忙音。我感到隐隐不安。
高墙。瓦楼。红木门。满壁紫藤萝。
推开带点香气儿的红木门,没发出丁点儿响声。姥姥喜静。瞧见那张老檀木做的摇椅上躺了个人,深红枣色的裙锯落地,旁边的留声机里转着说书人的腔腕儿。“姥姥?”我试探地叫了一声。那人好像醒了,停了椅,伸出红袖拂了拂一旁的木凳。轻挪步,坐下那方沾满阳光的凳子,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半睡的姥姥念叨道:“囡囡啊,姥姥知道,姥姥也看了你拍的那个戏啊。呓伢子啊,咱不拍了,啊?”我没吭声。就又听见姥姥的嘟囔:“姥姥知道啊,你恨姥姥,但是嘛事儿啊,冲姥姥来啊?你可是中国人啊。自家儿文化,自家儿东西,改不得啊……改不得。要遭报应啊诶……”“姥姥……”我顿了顿,又看了一眼那半醒的老人,“好……姥姥,不拍了……自家儿文化。不拍了……”半晌姥姥也没个回应儿,再看时,姥姥已经睡熟了。红枣色的深袍落地,领口一只仙鹤预展双翅,袖口绣了半圈桔梗,踩一双深色绣花鞋,绣了半只渔船。半点朱砂唇,描好的黛眉,一只无瑕的白玉步摇轻晃。柔阳下让我有了些许失神。这衣……不是儿时毁了的那副衣样么。
新一梅公司红了那部《新鸭》三两个月之后就倒了。有人说是因为他们拿不出新方案,也有人说是因为他们导演跳槽了。这些消息都是姥姥告诉我我离开公司后的消息。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我倚阑,半手逗鱼,湿了袖口。果然,当初答应姥姥就是一个错误。这样的“东篱把酒,暗香盈袖”乐趣我还是味儿不来。这一算,我也是22岁的光景,被姥姥甚个儿“自己文化”困在此处着实荒唐。“囡囡!快来!”姥姥从里屋里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臆想。调*阶,跨过门槛,小跑进里堂,喘着粗气:“姥,姥姥,怎么了?”“囡囡,快来,快换上姥姥刚改好的衣服。”铺在长椅上的几件衣服正巧是姥姥一生都推崇的那种。“算了吧姥姥,你这衣服我不喜欢,而且那么复杂也穿不得来。”我刚一推脱,姥姥一巴掌朝着我的头拍下来。“呸呸呸,你这小娃子说啥嘛呢!恁这衣服可给我脱了!这个,才是真正的衣服!”拗不过姥姥,只好脱了我穿了多年的旗袍。这死沉沉的暗红色衣服,也不知道姥姥是怎个审美,居然觉得好看。
前前后后,也不知道裹了多少层。长裙、内衬、披帛、广袖……最后脑袋上还插了几支死沉沉的东西。“看啊,我们囡囡长大了。”面当长镜,那镜中人端的一副俏面孔。细腰盈盈一束,长袖贴身落地,手腕一台抬只露出那截雪白。露了半背,余下落地,如半只扇贝,妖冶至极,绣的细花张扬了妖魅。白颈漏出,头插步摇,止一步,便叮叮啷啷。“姥姥,这身戏子服倒是好看,让人没来由的喜欢。”我抚着每一寸衣料:“哎,这衣服怎地这样眼熟?”“囡囡,这不是戏子服。不是古装。这是汉服。这是我们华夏真真正正的衣裳。”姥姥顿了顿,捻了一角“这衣服还是我婆婆给我的。她是一个多傲的晚清格格啊……”怪不得没见姥姥穿那件衣服了。这不,在我身上嘛。我暗自思忖。“囡囡……姥姥知道,你的心不在姥姥这儿。从前怕你年轻气盛,做了让祖宗生气的事儿。现在啊……”
2017年。12月。31日。卯时。姥姥摸了摸那件衣。说“囡囡,姥姥的衣服……要穿自己的……”我懂了。下葬后带了姥姥留下的一摞手绘衣样消失了。
晚清的格格。一定是端庄的。一个小丫头片子第一次与她相见就说要做她儿媳。赏了那丫头25戒棍。却阻挡不了儿子的迎娶。那日三巷五街,遍地都是金箔。她勉为其难地出了面,却见大红轿子里下来一位凤袍霞帔鸳鸯袄女子。她罚这丫头门外跪了一夜,那丫头却还是穿着那身衣服。那丫头说这是自己衣服,奈你晚清格格也毁不得半毫。她说她是格格,天地之间,何事放眼里。那丫头却一头把她撞到在地,磕破了头,斥她腐朽,丢了自家文化。她罚那丫头十指夹竹,抄女经5卷,闭门一月。婆媳此后再无话。
1956年.春。曲家遭人揭发。满门抄斩。她于病床上,给了那怀有身孕的丫头一匹深红绸缎。“这是前清皇上赏的。你不常说艾登(我们)自己的三副(衣服)吗?其实嗯艾(我)看见也特别熟悉啦。嘿(是),自己的三副(衣服)。”那丫头刚从后院逃了百步。一回头,曲家百顷豪宅,烬于火海。听得有人用蹩脚的白话唱:
桃花儿好呀朱颜巧,凤冠霞帔鸳鸯袄。春当正,柳枝儿新,城外大好春光。妙!妙!妙!东风送,香云迎,半点朱唇金钿珍珠屏。斟清酒,添红烛,锦绣妍妆,俏!俏!俏!”那日迎亲未唱的喜歌儿,今儿补给你了。
“给我你的梦境,带你重游故地,响我华夏乐章集,复我炎黄子孙情……”电影《半红袖》的主题曲于2018年冬季响彻了大街小巷。靠服装和剧情揽下了娱乐界的半壁*。据说剧里的每一个演员穿的都是有人一针一线针脚缝的花嫁汉服。
2018年.12月。《汉云阁》家喻户晓。白芷这个名字又重新回到人们眼中。随着汉云阁的发展,大街小巷没人再以为长衫广袖是戏子,是和服,是韩服。有记者采访我剧里的女主角“是什么让你一眼就想留下来拍这部剧?”“当然是剧情和衣服啦!我从来不喜欢那种古装,但是这个剧组里的衣服让人一眼就喜欢上了,剧情也感觉特别真。似乎就真的是那晚清格格。”我于他们数十步外听见。可不是么。中国人自己原原本本的东西,有的东西本来就是根,改不了的。这些东西怎么会不一眼就喜欢上。老祖宗的东西,原原本本的东西,才能触动在俗世浮浮沉沉的疲倦。这是38的我才明朗的。
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还要看纸质书,为什么还要去写信,为什么还要不远万里去见一个人。我会告诉他,我偏要在这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我愿重回汉唐,再奏角徵宫商。着我汉家衣裳,兴我礼仪之邦。吾愿重回汉唐,再谱盛世华章。何惧道阻且长,看我华夏二郎。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