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晚总是令人陶醉。夜色仿佛黑色的染布,交织成了宁静的穹隆,熠熠生辉的星辰点缀其间。皎洁的月光轻柔地给大地披上一层薄纱。在虫群的和鸣声中,小龙涧如同镀上了一层古银,反射出晶莹的光。
十点左右,我和父亲身穿长衣长裤,用驱蚊水喷遍周身,来河畔钓鱼。
父亲借助紧系在额头的灯,颇踌躇了一阵,最终选择了一处坡平水缓、地面已经完全被踩实的河滩。他取出钓竿,支在地上,腾出双手仔细地理顺鱼线,小心翼翼地给每个串钩上饵,时不时地贴近左右端量。如果换做我,恐怕是没有那种耐心的。父亲扯了扯鱼线,检查了铅锤和线轴,便将饵轻声没入水中。一来怕用力甩竿会惊了鱼,二来夜晚鱼都聚集在浅水湾。
鱼线上系着铃铛,一旦有鱼上钩,就能及时提醒。我打开随身携带的两张折叠椅,和父亲躺着小憩。闲来无事时,便和父亲聊天。此起彼伏的虫声和着蛙鸣,清风吹拂,树木摇曳,树影婆娑,每一片光影的粒子都似乎充满生机。我至今还记得,父亲当晚给我讲蟋蟀的婚姻和居所、青蛙的成长以及蚯蚓生活的艰辛......时不时地,铃铛会响上一阵。每次上钩的鱼并不大,多是鲫鱼和鲦鱼,偶有几条昂刺鱼。父亲将它们捏在手心里,从头至尾仔细端详一会儿,才把它们放进水桶。
父亲钓上第四条鱼的时候,我看了看表,十点多了。在漫长的等待中,我们不知不觉又聊到了钓鱼。父亲娓娓地给我讲述鱼的食性、不同流速的水中钓上鱼的种类......我突然想起有人用电捕鱼的新闻,便问:“爸,电打鱼是怎么一回事?”父亲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阴霾,解释道:“就是把电线下到水里通电,一次能电死一大片的鱼。这对河里的生态环境破坏是极大的,要不了多久,一条河里的鱼都能死绝。”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听见铃铛叮叮当当响了一阵,又有鱼上钩了。父亲用左手绰起鱼竿,右手一把按住线轴,身体向后仰去,防止鱼脱钩。他双眼紧紧盯着湖中的线,右手摸索着卡住轮轴,进而转动收线,动作娴熟而流畅。咬钩的鱼不大,很快就离了水,被父亲拉上了岸。借助微弱的灯光,我辨认出,这是一条塘鳢,家乡方言中的“虎头鲨”。这条半大的虎头鲨在父亲的手中张皇不安,四下里扭动着躯体,五彩斑斓的鳍无力地反抗着,鳃盖惊恐地翕动,深灰色的鳞片似乎要流出冷汗来。“这条鱼和小孩一样,容易上当呢。”父亲俯身准备取下鱼钩,却发现这条贪食的鱼早已把鱼钩和饵一并吞下。
“儿子,去把掏钩器拿来。”父亲将身子靠近我,露出挂在腰间的钥匙,瞅了瞅岸边的车。我粗略估计了车与我们的距离,大约有几十米远,上到公路的小径还要经过两片树丛,难免要粘上洋辣子的毛。“爸,直接硬拔吧,上去的路太难走了。”“那你看着鱼,我去拿。”
父亲将鱼交给我后便走上了小径,挤过树丛,直奔车而去,不久便回来了,手握绿色的掏钩器。他从我手中接过瑟瑟发抖的鱼,借助着灯光,将掏钩器循着鱼嘴伸进去,给病人做手术般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两下,扶了扶头上的灯,擦去了额头的汗水。他似乎终于找到了鱼钩的位置和朝向,手腕轻轻一挑,便取出了鱼钩。末了,他还向我解释说,如果硬拔,与肯定要死的。
午夜即将到来的时候,父亲收了竿。他清点了一下桶里的鱼,然后躬下身子,将桶倾入水中。我看着鱼的背鳍与鳞片闪出一片银光,消失在茫茫深夜中,并没有感到很震惊。
在那次夏夜十点钟的钓鱼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怎么在意这件事。当时或许有些感触,但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慢慢回味才能真正理解。后来读到苏东坡的一首诗:
钩帘归乳燕,穴纸出痴蝇。
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
对父亲而言,钓鱼是一种娱乐;而放生所钓的鱼,更是一种境界。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亦安知鱼之痛哉?父亲放生鱼的时候未必知道鱼当时的心情,也未必期望鱼会感激他,这只是他对其它生灵的关怀;世界著名的极限垂钓家杰瑞米瓦德,一生致力于寻找神秘稀有的鱼类,从不会杀死他所钓的鱼,这是他对生命种族延续的帮助。我们或许不能理解其它生灵的情感,但毕竟我们拥有着相似的生活和品质。我们完全应该在过去无知的杀戮之后,对它们展现出更多的关怀。
与其花大价钱买来鱼虾,将自己放生的善举拍成影像处处炫耀,还不如在夏夜的十点钟,放过自己捕到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