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都在期盼着能再回草原看看。
一直过了四年，车轮压在草地上的颠簸颠簸，白云投在茵茵绿草的影子晃着晃着。这一切，跟那年慢得差不多了，我们也就回了。爸爸事先跟格根约好的，他们一家还是住在原处，旁边是泛着光的呼伦湖。
蒙古包附近有成样的羊一一那羊是没人看着的，草原上没有人会打别家羊的主意。白日里也不会有狼，一般会有专职的牧羊犬在那儿看守，以防羊跑走。但我前看后看，也只寻着羊群前边一个陌生的影子，不及它高大，不及它凶猛，瘦小的身躯懒散地趴在地上休息。
格根照例出来迎接我们。我跳下车跟他打过招呼，聊了几句。他先是叫了我的名字，夸我懂事了，险上满是干净朴实的笑容。方才那只陌生的牧羊大概看到主人出来了，就跑过来站在格根旁边，哈着舌头上下打量着我。
“这是斑斑，”格根告诉我，“今年刚两岁。”
“哦，斑斑。”它听见我叫它，耳朵缩了缩，“巴特尔，你有看到巴特尔吗?”
“巴特尔啊，”格根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我抬头看着他，“巴特尔今年九岁了，它老了，在里面休息。”
“我去看看它，”我俯下身子拍了拍斑斑光秃秃的小脑袋，直起腰来向格根申请。格根沉默了半刻，引着我进了包内指一个方向。“在那里，你要小心，不要靠它太近。它现在有些老疯了，不大认得人，上次还差点咬到图娅，”他叹息着，看上去很有些伤感，“你手脚轻些，它在睡觉。”
二
我得了允许暂别格根，躬下腰以足尖点地，屏着呼吸缓步前进。我看到角落里一团黑色有了动静，伴着警示的低吼。我到底还是被它发现了，但我心里是欣喜的，这表示它还是巴特尔，它没有老到失去原本的威严。
“巴特尔，巴特尔。”我唤着，移到它身边轻轻蹲下来，抚摸着它厚厚的毛发给它安抚。它的低吼渐渐消下去了，抬起硕大的头看着我。它可能很久没有洗过澡了，身上的毛有好几处都打了死结，嘴边原本蓬蓬的毛发也都结成了一根一根，但它的眼睛是清明的，我能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
它还认得我，凑近嗅了嗅我的手，嗅了好久，然后竟是发出喜悦的轻呼，伸出舌头来舔了舔我。它还认得我！
“巴特尔，巴特尔。巴特尔！”它站起来，我也站起来，它摇着尾巴想人立着扑我怀里，但似乎有些吃力，于是我让它的前脚搭在我的手臂上，它往我怀里蹭，像是见到了久别的故友。
我领着巴特尔出了那个阴暗的角落，才发现它的一只后腿有些跛了。我心疼它发生这样的事，对于一只牧羊犬来说，，这是一件很糕的事，会让它无法奔跑。可是它并不很在乎，还用脑装把我往饭桌那边推——我这才知道开饭了。
巴特尔推着我入座，它自己找了个门槛旁的位置脸朝外趴下了。我感到图娅有些怕它，想起她差点被咬伤，也就点头表示理解了。格根来回瞟着我们一人一狗，讶异而又欣慰：“它很久没那么主动地亲近一个人了。图娅上次被它吓得不轻，一直叫我把它赶走。我强把它留在家里，那之后它就整日待在那个地方，也不怎么看得到它出来。”
他叹了一声，喝了一口茶。
“它已经很久没有放过羊了吗?”我问。
“是的。它年纪有点大了，后腿上又挨了伤，跑不动了。它的伤是怎么来的？没人能够伤害巴特尔。”
“前年，连日有人家的羊丢掉，大家知道，这附近来了狼。我们再三防备也还是没能躱。那天狼群是很晚的时候来的，我们都睡下了，突然听到狼的嚎叫和巴特尔的吼声。我们赶忙点了火把提灯出去看，就看到巴特尔与扑过来的野狼撕咬。我们向狼群扔火把、扔烟花，才把它们赶跑，那个时候巴特尔就呜咽着側躺在地上——它的后腿被咬断了，还撕掉了ー大块肉。”
我听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么危险，它为什么不叫你们然后藏起来？”
“来不及呀！狼群不会给你机会。它为什么不跑——因为它是牧羊犬呀！”
三
巴特尔听到羊群的骚动，它动了动耳朵。
“是的，”格根说，“它是我们的英雄，它是赶跑过狼群的最勇敢的蒙古獒。”
格根的话里有难以掩饰的自豪，我笑着点头。我从桌上退下来，蹲到巴特尔身边抚摸着它，它任我抚摸。而每当它感到蒙古包外有人经过时，它立即竖起半个身子，身上的肌肉开始紧细。
“没事的，巴特尔。”我看着大狗，“没人动得了你的羊群，没人动你的羊群。”它转头看了我一眼又重新趴下去，把头趴在门上。我知道它听懂了。
忽然，我猛地站起来，不顾暂时脑袋的不透，拉着格根带我从后门去牵马，骑马飞驰的激情又重新回到我身上。
“巴特尔！巴特尔！”我跨在马背上，朝闭着眼睛的大狗挥手，“快过来！我们去赶羊！我们一起去！”它倏地跳起，吼着吠着跑到我的马身边。我看到它眼里的光又亮了起来。
我提着缰绳掉转马头，两腿用力ー夹，像乘着风一样驰在草原上，一旁是最优秀的牧羊犬。它跑得飞快，直超在马前头，在白色的羊群中穿梭，从白云的阴影跃到灿烂的阳光下，守护着它的羊群。
巴特尔！好样的！我的巴特尔！
它是老了，九岁了，它确实渐渐认不全人，但它认得那群羊ーー那是它的羊群，是巴特尔的羊群。巴特尔也许不会记得很多事，但它从来都不会忘记，它是一只牧羊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