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一年盛夏的早晨,母亲叹息着,并不时把目光放低,瞥一眼地里那仅有的七个西瓜。最后,母亲的目光锁定在西瓜上,端详着,终于下了决心,叫我去找个篓子来。
“妈,”我悲伤地问: “您要把它们……”
“快开学了,学费还……”母亲沉重地说。
“可是您答应过我,这是我们自己……”话没说完,我的泪就涌出来了。“两百多个西瓜,只剩下这七个了。辛辛苦苦大半年,说好了留着自己吃的。卖了大半个月的西瓜了,我们还没尝一口。”我哽咽着说。
母亲靠近我,掀起衣襟,拭去我脸上的泪迹。透过朦胧的睡眼,我看到母亲把那六年较大的西瓜从秧子上摘下。最后那个小小的,形状干瘪的也脱离了瓜秧。小时候被石头砸伤,一直不旺,我和母亲一直格外关照它,“你看看,你看看。”母亲轻轻拍着它,那一瞬,母亲脸上洋溢着欣喜的笑,仿佛在拍打着一个历经磨难,长大成人的孩子。
去集市的路上,烈日照在身上,火辣辣的,仿佛一盏永不熄灭的油灯。浑身上下仿佛被汗水泼过一般。脑袋仿佛越来越大,耳朵中传来阵阵“嗡嗡”声,两脚一滑,篓子跌在了地上。那个最小的西瓜从篓子中跳了出来,滚到结着白沫的水沟里。母亲小心而又忽然地跑到沟底将它抱起,身上被撕开了一条血迹。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我不是故意的。”母亲脸色有青变红,“不中用的东西,饭都吃到哪了?”
终于挨到了集市,母亲将西瓜放在一家远房亲戚的店门口,就让我回家。我也想,但看到一个老太太朝我们的西瓜走来,用沙哑的声音问完价格后,摇摇头,好像嫌贵,但没有走,她将西瓜一一搬出竹篓,用枯树枝般的手,逐个指着我们的西瓜,撇着嘴:“太小了,都是疤,一看就知道不甜。”我忍不住冒出一句:“你有‘天眼’呀,怎么知道我家的瓜不甜,要都是你这样全世界的人光看就知道瓜甜还买干嘛!”母亲回过头来批评我说:“吃枪药了,说话没大没小的。”
老太太用枯树枝般的手撕扯着那个最小的西瓜的藤。我又一次刺她:“你扯什么扯!我们怎么卖?缺德!”
“你这个小孩,真没大没小。”老太太嘟哝着,但撕瓜藤的手还未停止。“哟,这瓜都摔破了!”她那双手插入裂缝,“咔咔”几声,鲜红的瓜肉露了出来。这样的西瓜尝起来该多美味。“唉,就是瓜皮儿有点厚,都这样了便宜点。八毛一斤卖给我。”“你这老太太,别得寸进尺。”我又一次刺她。“你爱卖不卖,全大街还没有我买的瓜。”老太太假装扭过头去,要离开。“这……算了吧,八毛就八毛,孩子称一下。”“妈,”我极不情愿。“听妈的,过称。”
我皱了皱眉,拿起瓜,放在称上,又一次轻轻拍它,仿佛要与一个朋友永别似的。我报了一个数,母亲跟着报出。
“没出错吧,俺可不会算。”“那你自己算好了。”“这孩子,真暴躁。”老太太低声说着,从腰里摸出一个肮脏的手绢,层层揭开,露出一沓钱,沾了些唾沫,一张张数着。她将数好的钱交到母亲手中。我看到七姥爷尖锐的目光在我脸上戳了一下,又移开了。
一个人心中有些不安,回到家中。
中午,母亲回到家中。七个西瓜直挺挺睡在筐中,那个两半的小不点在流着汁水,表面已经变白。心中猛地一沉,最坏的事发生了。母亲抬起头,红着眼,用一种让我一生难忘的声音说“孩子,你怎么不诚实?怎么能多算别人两块钱?”
“妈……”我哭着说,“你今天让妈丢脸了……”母亲说着,两行泪挂在了腮上。
这是我看到坚强的母亲第一次流泪,至今想起,心中依然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