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一周后，奶奶便独自搬回了山脚下的那栋老屋。这座承载了爷爷奶奶无数过去的房子，如今失去了爷爷，那些回忆便似乎失掉一半支撑，沉重地砸在奶奶背脊上。每次我去老屋探望奶奶时，总会看到她泡了一杯茶放在桌前，不发一语，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青山。
爷爷生前有两个爱好，一是在清早的山间漫步，一是品茶。而奶奶每一次为他泡茶，都是爷爷在身边的时光。如今爷爷不在了，她不过是想用茶的清香多给自己一点支撑的勇气，免得被这屋里过于沉重的回忆压垮。
翠色的藤蔓垂落到窗前，清凉甘甜的山风随着木门开合而旋转，扑地扬起积尘。奶奶似乎刚意识到我的到来，她抓住爷爷以前用过的那根登山手杖，尽力站着，上身呈偏倚的姿态，淡淡地说：“喝点茶吧。”奶奶转身去里屋取来茶叶，倾在茶盏里，左手两指轻按住壶盖上的圆珠，手腕轻提，热水以一个恰当的弧度注入杯中，砸落杯底溅起的水珠又破碎在杯壁上，细碎的响声似乎不经意间拨动了奶奶的心。她轻叹一口气，目光失了焦点，均匀而温柔地洒在空中。她右臂微抬，似乎正有一只温暖粗厚的手掌托着；双肩半倾，如同另一双肩膀在后面稳稳地支着。茶壶因为倾斜度不够，渐渐地水不再继续流出，耳畔发丝的飘动都不再有。刹那间，山的精灵仿佛悄悄篡改了奶奶时光的流速，留她一些时间去怀念故人。
窗框上淡金色的阳光开始攀升，穿过玻璃悄然爬上她的嘴角，细细描摹出一道只应在春天绽放的笑意。奶奶眼里温柔的神情让人觉得，她正透过窗户望着山间散步归来的爷爷，而下一秒，似乎就要打开门迎他进屋，将他肩背上缭绕的山香云气与寒雾一同扑进空气里，嗔怪着踮脚为他抚去发梢晶亮的露珠。屋内茶煮得刚刚好，温香袅袅氤氲在半空，一束光芒施施然破云而出，一切都是恰好的温度。
辽远空中一声鸟鸣盘旋着回落到大地，山风撩动那枝垂下的老藤，叩响窗扉。奶奶似乎被惊醒，她放下茶壶慢慢坐下，开口时并没有想象中的哽咽。她出神地望着微颤的茶水，眼眸落满安静的光。
“茶还有这么多……”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