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键 词: 默然 抑或
散文分类:
/sanwen
在今年年初那场罕有的雪凝天里,阴郁的心从未如此强烈地渴望着“立春”这个普通节气的到来。立春,是身在严寒意在春的节气,是凛冽寒风裹挟雪花给人们捎来春天的通知。立春了,严寒和雪凝会在初春的阳光中渐渐消融……
就在立夏艳阳时,慕名买来电影《立春》的碟片,看完碟片后一种潮乎乎的感觉胶着心间,挥之不去。当现实和理想相撞击,我们抵抗、困守,或是逃离?然而——无处逃遁!
由顾长卫导演的电影《立春》讲述了蒋雯丽扮演的王彩玲是小县城师范学校的音乐教师,她长得丑,身材臃肿,一口龅牙,满脸黑斑和红痘,但她却有一副绝美的嗓音,她着迷于意大利歌剧,尤爱歌剧《托斯卡》中的著名咏叹调《为艺术为爱情》。然而,这样的“阳春白雪”并不为小县城的普通百姓所接受。王彩玲一心想调到北京,去一展自己的歌喉。但一次次奔波是一次次碰壁,即使如此,仍然不能击碎她的梦想。
众人眼中王彩玲不好看,或许她自己还自视甚高,生活中她没有友情与爱情,她“宁吃鲜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的爱情观,注定爱情如惊鸿一瞥,只能在她眼前一晃而过,为此,她成为黄四宝嘴中的“强奸犯”。绝望的王彩玲以死相证,却没成为阴间鬼。最后她以善良和同情放弃了自己可能进北京的唯一希望,帮助自称身患癌症的女孩圆了参加全国歌手大赛并获奖的梦想。但是,这却是女孩精心策划的骗局。梦想被击破善良被利用的王彩玲终于放弃了那遥不可及的歌唱梦想,她挥刀砍着大块的羊肉,高声的讨价还价替代了高吭的意大利咏叹调。她已是市场里一个地道的肉贩子。她领养了兔唇女孩小凡,在对女儿的教育和天伦之乐里,寄托自己不再孤单的人生。偶尔,不死的梦想如同蒙太奇的剪辑,固执地闪回在她脑中——为艺术为爱情!
看完《立春》,我无语。心中的潮湿感如跌落在生宣上的墨滴,渐渐洇成一团凝重的灰黑。是因为生活中有太多的王彩玲,也因为我们自己就是王彩玲的影子。“有一种没有脚的鸟,一生在空中飞行,累了也在风中睡觉。它一生中只落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时候。”面对现实,我们飞行的理想一样在劫难逃,而且无处可逃。当我们落脚于现实时,不得不掐灭梦想的火焰,斫掉飞翔的翅膀,如同无脚鸟坠落于地,那是死亡。不是生命的死亡,而是精神的死亡。
哈姆雷特王子的困惑是“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不愿同流合污者的困惑则是“同流合污还是远离市侩,这是一个问题”。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问题幼稚无知且毫无意义。可是就有人一辈子为这个问题所困惑。或许他才华横溢,或许他在某方面的造诣独树一帜,但他却只能忍耐着一个个平庸之辈的指手划脚,容忍着春风得意者的颐指气使。他也想职位高一点,影响大一点,但这必须付出他认为如同生命一样高贵的自尊或者说清高,这对一个不愿随波逐流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王彩玲对她的同事小张老师说“契诃夫的小说《三姊妹》里的三个姊妹,我不记得是哪一个了,懂六国语言,但在她们的城市里别人就难容下她,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六指。”同样,影片中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芭蕾舞艺术的群众艺术馆的男演员胡金泉,为了自己所热爱的艺术,痛苦地承受着人们对自己的种种非议。他对王彩玲说:“我是这个城市的一桩丑闻”,“我就像这个城市的六指”,“我就像扎在人们喉咙里的鱼刺”。六指,常常指的是正常的五指外,赘生于拇指旁的附生指,它多余,且有碍观瞻,对刺眼的六指,最通常的方法是将其切除。
王彩玲、胡金泉、黄四宝、周瑜等等,小县城里这些卑微的小人物,各自怀揣着对美好未来的不倦追求,高高擎起理想的旗帜。不甘心于平庸,是他们精神生活的亮点,这个亮点支撑着他们为理想不懈追求。然而这些闪亮的精神在整个灰暗色调的影片和同样灰暗的小县城背景映衬下,显得如同六指一样地刺眼,这些与世俗格格不入的精神光芒,终在市俗的荡涤中黯淡、泯灭。于是,王彩玲成为手挥砍刀的肉贩子,胡金泉成为强奸未遂的阶下囚,黄四宝则变成了人人喊打的婚介骗子。所有的理想与追求,都在生活的手术刀下成为被剜去的“六指”和被拔掉的卡在喉咙里的鱼刺。这是对生活的就范,还是对人生的解脱?
现实与梦想的巨大反差,往往会改变人生的轨迹。当理想幻灭于现实,每个人都会有一段痛苦的经历。王彩玲的痛苦在于“为艺术为爱情”的苦苦追求中一无所有。没有艺术,没有爱情。周瑜对她的爱情表白,在她宁缺勿滥爱情观的观照下,归为“烂杏”行列;对黄四宝的动心,却被功利熏心的黄四宝蔑视践踏,并被当众羞辱“你强奸了我”;而胡金泉对她假结婚的跪求,更加剧了一个并不漂亮的大龄女青年对爱情的彻底绝望。神圣的艺术是行驴眼前的红萝卜,永远摇晃着四射的魅力,却永远可望不可及。“红萝卜”不断地诱惑(或激发)着王彩玲奋斗的欲望,却不断无情地毁灭她美丽的梦想,最终在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中,善良和同情的被利用,使神圣的艺术再次被玷污。岂独如此,这是对一个纯粹追求完美人生的小人物的精神强奸。如此的精神践踏,赤裸裸地把人性的卑劣撕碎后展示在王彩玲面前。王彩玲与参赛女孩高贝贝外貌美丑有着巨大的差别,而内在情愫的高下同样有着巨大差别。此举葬送或断绝了王彩玲艺术的梦想。除了放弃或妥协,她还有什么选择?由此,王彩玲的人生轨迹从音乐教师转向市场肉贩。悲乎?喜乎?
王彩玲带着女儿在*广场念儿歌,女儿纯净的童声朗诵,映衬着王彩玲憧憬的梦想——在金色大厅演唱歌剧,《为艺术为爱情》回旋在金色大厅的每一个角落。无言中,灼烈的向往诠释了她“为艺术为爱情”追求的种种不甘。这个被唾沫切除的“六指”、被流言拔掉的“鱼刺”,终于归于平静,无奈地接受着每一个普通的日子。艺术和爱情都高贵无邪,但是,艺术也罢,爱情也罢,理想,只能在内心最神圣的一角,以不甘和憧憬来祭奠。生活仍在继续。
比王彩玲处境更糟糕的是群众艺术馆的演员胡金泉。他的出场有着喜剧效果,在一群大嫂大妈的秧歌表演后,胡金泉身穿芭蕾舞舞台装“闪亮登场”,观众们嗤笑着,交头接耳议论着这个身材挺拔的男人,然后脸上挂着不屑,纷纷离场。曲高和寡的芭蕾舞,在小县城缺乏秧歌舞那样的沃土,因此他只能悻悻然知趣地退下舞台,王彩玲的意大利咏叹调同样无人喝彩。胡金泉退场时一脸的尴尬,一如他尴尬的人生。尴尬地生活在无人理解的小县城,尴尬地在小县城“独孤求败”,尴尬地被小城人当面辱骂为“二胰子”(北方土话,男人有女人性征或女人有男人性征的人称“二胰子”)。只因为一个男人如同女人般竖立脚尖,优雅地腾跳、旋转,加之一个大龄男子,不结婚而痴迷于女人那样竖脚尖跳舞,这不是有着女人性征的男人吗?不是“二胰子”是什么呢?胡金泉内心的痛苦与孤独,除了全部倾注于脚尖,他又有什么选择?挣扎于唾沫中的胡金泉,认识了同病相怜的王彩玲,以为抓到了一棵救命的稻草,急切地请求王彩玲与他假结婚,在这一请求遭到拒绝后,他不得不采用拙劣的“强奸未遂”方式,以证明自己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胡金泉的艰难来自于追求完美艺术的同时,还渴望完美人生,而现实给予他的则是缺陷的生活,他只能默默地在痛苦中舔拭自己的伤口,哀伤地环顾四周可能发生的意外袭击,再以极端的方式,把自己脆弱地保护起来。所以,王彩玲到*看望胡金泉一幕,尤其令人心酸。与王彩玲铁窗相隔,他告诉王彩玲,管教民警对他很好,说他跳舞跳得好,让他帮助排练舞蹈。面对别人对他舞蹈艺术的赞赏,他情不自禁地穿着*发的黑布鞋,在铁窗内踮起脚尖优雅旋转……
我注意到,此时的胡金泉脸上是一种幸福和痴迷的表情。在狱中,他失去了人身*,但是,却拥有了精神的*。因此他神情安详地接受这个他自己安排的现实,并在这里充分享受芭蕾舞艺术带给他的精神愉悦。心酸至极的王彩玲看着胡金泉优雅的旋转,无言地啜泣而去。
是谁在精神的世界里桎梏*的飞翔?
是王彩玲、胡金泉的高雅艺术不被人接受,还是王彩玲、胡金泉们以撞墙的方式表达精神的清高和飞扬?
写到这里,不禁想起夏绿蒂《简?爱》中罗切斯特与简在花园中的那段经典对话:“你以为我穷,不好看,就没有感情吗?我也会有的。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一定要让你难于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于离开你。上帝没有这样,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经过坟墓,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平等的人格,不因外貌美丑、地位高下或财富多少而成为平等的分界线,然而,现实告诉我们,那同样只是我们的理想。《立春》的折射,让我的心有着颤粟的痛感。
王彩铃说:“每年的春天一来,我的心里总是蠢蠢欲动,觉得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但是春天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那是立春二字给人希望和兴奋的感觉。如同雪凝的日子里,立春的渴盼温暖着我的心一样。
春天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