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唱:
“ㄏ一ㄏㄨㄟ,饲阉鸡,阉鸡饲大只,刣给英子吃,英子吃不够,去后尾门仔眯眯哭!”那轻轻的摇动使我舒服多了,听到这儿,我不由得睁开眼笑了。妈妈很高兴地亲着我的脸说:
“笑了,笑了,英子笑了。宋妈已经把家里的油鸡杀了给你煮汤喝呢!”
宋妈从桌底下拿出一只小锅,打开来还冒着热气,她盛了一碗黄黄的汤还有几块肉,递到我面前,要我喝下去。我别过脸去不要看,不要吃。碗里是西厢房的小油鸡吗?我曾经摸着它们的黄黄软软的羽毛,曾经捉来绿色的吊死鬼喂它们,曾经有一个长长睫毛大眼睛里的泪滴落在它们的身上……我不说什么,把头钻进妈妈的胸怀里。妈妈说:
“她不想吃,再说吧,刚醒过来,是还没有胃口。”
我在医院住了十几天,刚可以起床伏在楼窗口向下面看望,爸爸就雇来一辆马车,把我接回家。
马车是敞篷的,一边是爸,一边是妈,我坐在中间,好神气。前面坐了两个赶马车的人,爸爸催他们快一点,皮鞭子抽在马身上,马蹄子得得得得,得得得得,一路跑下去。马车所经过的路,我全不认识。这条大街长又长,好像前面没尽没了。
我觉得很新鲜,转身脸向着车后,跪在座位上,向街上呆呆地看。两边的树一棵一棵地落在车后面,是车在走呢,是树在走呢?
我仰起头来,望见了青蓝的天空,上面浮着一块白云彩,不,一条船。我记得她说:“那条船,慢慢儿地往天边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她现在在船上吗?往天边儿上去了吗?
一阵小风吹散开我的前刘海,经过一棵树,忽然闻见了一阵香气,我回头看妈妈,心里想问:“妈,这是桂花香吗?”我没说出口,但是妈妈竟也嗅了嗅鼻子对爸爸说:
“这叫做马缨花,清香清香的!”她看我在看她,便又对我说:“小英子,还是坐下来吧,你这样跪着腿会疼,脸向后风也大。”
我重新坐正,只好看赶马车的人狠心地抽打他的马。皮鞭子下去,那马身上会起一条条的青色的伤痕吗?像我在西厢房里,撩起一个人的袖子,看见她胳膊上的那样的伤痕吗?早晨的太阳,照到西厢房里,照到她那不太干净的脸上,那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过泪坑淌到嘴边了!我不要看那赶车人的皮鞭子!我闭上眼,用手蒙住了脸,只听那得得的马蹄声。
太阳照在我身上,热得很,我快要睡着了,爸爸忽然用手指逗逗我的下巴说:
“那么爱说话的英子,怎么现在变得一句话都没有了呢?告诉爸,你在想什么?”
这句话很伤了我的心吗?怎么一听爸说,我的眼皮就眨了两下,碰着我蒙在脸上的手掌,湿了,我更不敢放开我的手。
妈妈这时一定在对爸爸使眼色吧?因为她说:
“我们小英子在想她将来的事呢!……”
“什么是将来的事?”从上了马车到现在,我这才说第一句话。
“将来的事就如英子要有新的家呀,新的朋友呀,新的学校呀,……”
“从前的呢?”
“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没有意思了,英子都会慢慢忘记的。”
我没有再答话,不由得再想——西厢房的小油鸡,井窝子边闪过来的小红袄,笑时的泪坑,廊檐下的缸盖,跨院里的小屋,炕桌上的金鱼缸,墙上的胖娃娃,雨水中的奔跑,……一切都算过去了吗?我将来会忘记吗?
“到了!到了!英子,新帘子胡同到了,新的家到了!快看!”
新的家?妈妈刚说这是“将来”的事,怎么这样快就到眼前了?
那么我就要放开蒙在脸上的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