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儿烧的?”
“我就在铁道旁边烧的。唉!挺俊的小姑娘!唉!”
“唉!”
两个人唉声叹气的,停了一会儿没说话。
等再听见茶匙搅着茶杯在响,宋妈又说话了:
“这就灌吧?”
“停一会儿,现在睡得挺好,等她翻身动弹时再说。——家里都收拾好了?”妈问。
“收拾好了,新房子真大,电灯今天也装好了,这回可方便喽!”
“搬了家比什么都强。”
“我说您都不听嘛!我说惠安馆房高墙高,咱们得在门口挂一个八卦镜照着它,你们都不信。”
“好了,不必谈了,反正现在已经离开那倒霉的地方就是了。等英子好了,什么也别跟她说,回到家,换了新地方,让她把过去的事儿全忘了才好,她要问什么,都装不知道,听见了没有?宋妈。”
“这您不用嘱咐,我也知道。”
她们说的是什么,我全不明白,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儿?有什么事情不对了吗?我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在渐渐地升高,升高,我是躺在这里,高、高、高,鼻子要碰到屋顶了,“呀!”我浑身跳了一下,又从上面掉下来,一惊疑就睁开了眼睛。只听宋妈说:
“好了,醒了!”
妈妈的眼睛又红又肿,宋妈也含着眼泪。但是我仍说不出话,不知怎么样才可以张开嘴。这时妈妈把我搂抱起来,捏住我的鼻子,我一张嘴,一匙水就一下给我灌了下去,我来不及反抗,就咽下了,然后我才喊:
“我不吃药!”
宋妈对妈说:
“我说灵不是?我说关帝老爷灵验不是?喝下去立刻就会说话。”
妈给我抹去嘴边的水,又把我弄躺下来。我这时才奇怪起来,看看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门窗和桌椅,这是什么地方?我记得我是在一个?……我问妈妈说:
“妈,外面在下雨吗?”
“哪儿来的雨,是个大太阳天呀!”妈说。
我还是愣愣地想,我要想出一件事情来。
这时宋妈挨到我身边来,她很小心地问我:
“认得我吗?英子!”
我点点头:“宋妈。”
宋妈对妈笑笑。妈又说:
“你发烧病了十天了,爸爸和妈妈把你送到医院来住,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到新的家去,新的家还装了电灯呢!”
“新的家?”我很奇怪地问。
“新的家,是呀!我们的新家在新帘子胡同,记着,老师考你的时候,问你家住在哪儿?你就说,新帘子胡同。”
“那么……”有些事情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所以要说什么,也不能接下去,我就闭上眼睛。妈说:
“再睡会儿也好,你刚好还觉得累,是不是?”妈妈说着就摩抚我的嘴巴,我的眼皮,我的头发,忽然一个东西一下碰了我的头,疼了一下,我睁开眼看,是妈妈手上套的那只——那只金镯子!我不由得惊喊了一声:“镯子!”妈没说什么,把金镯子又推到手腕上去。我的眼睛直望着妈妈的金锡子,心想着,这只金镯子不是——不就是我给一个人的那只吗?那个人叫什么来着?我糊涂了,但不敢问,因为我现在不能把那件事情记得很清楚。我怎么就生病,就住到这医院里来了呢?我是一点儿也不清楚。
妈妈拍拍我说:
“别发呆了,看你发烧睡大觉的时候,多少人给你送吃的、玩的东西来!”
妈妈从床头的小桌上拿起来一个很好看的匣子,放在枕边,一边打开来,一边说:
“匣子是刘婆婆给你买的,留着装东西用,里面,喏,你看,这珠链子是张家三姨送你的。喏,这只自动铅笔是叔叔给你的。你自己玩吧!”她便转头跟宋妈说话去了。
我随着妈妈的说明,一件件从匣里拿出来看,我再摸出来的是一只手表,上面镶了几颗钻,啊!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但是——我手举着表,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想着,它怎么会在这只匣子里?它不是也被我送给人了吗?
“妈!”我不禁叫了一声,想问问。妈回过头看见,连忙接过表去,笑着说道:
“看,这只表我给你修理好了,你听!”
妈把表挨近我的耳朵,果然发出小小滴答滴答的声音。然而这时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想起了一个人,又一个人。她们的影子,在我眼前晃。
“妈!”我再叫一声还想问问。
妈妈慌忙又从匣子里拿出别的玩意来哄我:
“喏,再看这个,是……”
我忽然想起好些事情来了,我跟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的事情,但是妈妈为什么那样慌慌忙忙地不许人问?现在我是多么的思念她们!我心里太难受,真想哭,我忽然翻身伏在枕头上,就忍不住大声地哭起来。我哭着,嘴里喊:“爸爸!爸爸!”
妈妈和宋妈赶着来哄我,妈妈说:
“英子想爸爸了,爸爸知道多高兴,他下班就会来看你!”
宋妈说:
“孩子委屈喽,孩子这回受大委屈喽!”
妈妈把我抱起来搂着我,宋妈拍着我,她们全不懂得我!我是在想那两个人啊!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吗?我很怕!爸爸,爸爸,你是男人,你应当帮助我啊!我是为了这个才叫爸爸的。
我哭了一阵子很累了,闭上眼睛偎在妈妈的怀里。妈妈轻轻摇着我,低声唱她的老家的歌:
“天乌乌,要落雨,老公仔举锄头巡水路,巡着鲫仔鱼要娶某,龟举灯,鳖打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