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在西双版纳勐满乡曼蚌寨当知青。有一天我正在山上砍柴,突然听见树林里传来一声惨叫。我跑过去一看,发现一个八九岁的哈尼族姑娘在树丛里捡黑木耳时,不小心被竹叶青在脚趾头上咬了一口。竹叶青是一种很厉害的毒蛇,人被它咬伤后,若不及时抢救,两个小时内全身的皮肤就会变成绀青色,中毒身亡。我用柴刀将那条作恶行凶的竹叶青砍成了两段。四周没有其他人,我当然不能见死不救。我帮小姑娘挤出伤口里的污血,又简单包扎了一下,便背起她跑了五六公里山路,把她送到乡卫生院。
半个月后,一位系着豹皮围腰背着老式铜炮枪的哈尼汉子到寨子里来找我,说是我救了他的女儿,非要谢谢我不可。他从羊皮背囊中掏出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猪娃,硬塞到我手里。
山里汉子脾气耿直,他好心谢你,你若拒绝,便是看不起他。我却之不恭,只好收下了这份礼物。
这是一只刚断奶的猪娃,浑身漆黑,圆身头脑,面相憨厚。它的模样和寨子里的小猪崽没有多少区别,只是嘴吻稍长一些,脊背上的毛稍浓密些,两只耳朵稍小稍硬些,不像其他猪崽那样耳朵软软地耷拉下来,而是耳郭坚挺竖立,看上去更神气些。当时我以为这是哈尼山寨的家猪品种,外貌与傣家寨的猪稍有差异,所以并没在意。
西双版纳地区的养猪方式与内地乡村截然不同。那里不设猪圈,也没有猪窝,开放式饲养。猪享有高度的*,从早到晚满寨子乱跑,喂食时才各自回家。等吃饱喝足后,它们又开始乐呵呵地四处游荡,直到天黑时才各自回到主人家的竹楼下,蜷缩在鸡窝旁酣然大睡。
我入乡随俗,也对小猪娃实行开放式饲养。
我很快发现,这只猪娃生性好动,胆子大得出奇,像狗似的喜欢追撵小鸡小鸭,像食肉动物那样爱招惹是非。有一次,它到水塘边玩耍,看见一只青蛙,便拼命地追赶。那青蛙在岸边逃了几十米远,眼看着就要被猪娃追上了。这时,它机警地掉转方向,用力一跳,跳到了漂在水面的一片荷叶上。猪娃竟然也纵身一跃,跟着跳了上去。后果当然很悲惨。它整个身体陷在泥淖里,两只柔弱的前爪扒住一根折断的荷花杆,只有脑袋还能勉强露出水面。泥水灌进它的嘴里,又从鼻孔里喷出来,它双眼翻白,像鱼似的吐着黑色的泡沫。我刚巧在菜园里施完肥,到水塘去洗粪桶,见此情景,便赶紧脱了鞋袜,下到水塘里将它捞了上来。它的肚子鼓得像个西瓜。我抓住它的两条后腿,把它倒提起来,从它肚子里倒出许多乌黑的脏水来,又把它扔在铺满阳光的草地上,晒半个多小时,它这才活转过来。我心想,这一次它差点溺死,一定会吸取教训,像其他小猪崽那样,再也不敢跑到水塘边去淘气了。出乎我的意料,当天傍晚我路过水塘时,又看见它绕着水塘在追逐一只家养的小孔雀。这一次它学得聪明了些,当那只走投无路的小孔雀扑扇着稚嫩的翅膀飞到水塘*的芦苇丛中后,它没有冒冒失失地跟着跳过去。
三个月后,小猪娃身体长大了一倍,更加勇猛好斗了。遇到拦路的狗朝它吠叫,它绝不会像其他小猪崽那样转身奔逃,而是张着大嘴,昂着头,嚎叫着笔直地冲过去。那些色厉内荏的草狗没料到它会来这一招,往往会被它撞翻在地,威风丧尽,夹着尾巴逃之夭夭。寨子里也有一两条凶猛的猎狗不买它的账,经常缠住它厮打,把它咬得皮开肉绽。它好像特别能忍受痛苦,也懂得自我疗伤。只要伤口在舌头能舔到的范围内,它就会一遍一遍地舔,用唾液为伤口消炎;若伤口在舌头无法舔到的部位,它就会钻.进草丛,咀嚼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草本植物,然后将绿色的汁液吐在地上,将自己的伤口浸泡在汁液里。
许多动物,与生俱来就有自我疗伤的本领。
又过了三个月,小猪娃已长成一头半大的小公猪了。它脊背上的鬃毛越长越长,油光闪亮,就像披着一条黑色的缎带;尖而长的黑色嘴吻间探出两支白色的獠牙,像出土的草芽一样渐渐变长,并且向鼻孔上方翻卷,使面目变得丑陋而又威风。好几位有经验的村民告诉我,这是一头野猪,并劝我早点处理掉,免得以后给我惹麻烦。
“野猪养不熟的,迟早会跑到山上去。”一位猎手很认真地告诫我,“野猪性子暴烈,哪天发起怒来会咬断你的腿。”
我对大家的劝告不以为然。我自有我的理由。就像家鸡的祖先是原鸡、牛的祖先是野牛、马的祖先是野马一样,家猪也是由野猪驯化而来的。我小时候看过一本描写抗日战争的小说,说草原上的抗日将士用套马杆逮住了几匹桀骜不驯的野马,经过调教后,它们都变成了日行千里的战马,在与日寇的浴血奋战中屡建奇功。这部小说当时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既然野马在短时间内能驯化成战马,那么野猪也能很快变成品种优良的家猪。要真是这样,这肯定是一条可以见诸报端的具有轰动效应的新闻,我也可以因此而一举扬名,何乐而不为?再说,迄今为止,它也只是犯了些追鸡撵鸭与狗打架之类的小毛病,没有大的出格行为,凭什么就要判其死刑且立即执行?当然,人怕出名猪怕壮,猪养大了自然是要宰杀吃掉,但它现在还小,还未到屠宰的年龄。至于说它会咬断我的腿,更是无稽之谈。自从我将它从水塘里捞起来后,它就对我十分依恋。每次喂食,我敲着猪食盆一吆喝,它立刻就会像股黑色的旋风似的跑到我的身边,猫一样在我腿边盘来绕去。有一次,不知怎么弄的,它竟然蹿到我的小木屋房顶,把我晾在哪儿的一笸箩红薯干全给偷吃了。我一怒之下,关上院门,操起一根细竹棍,在它身上狠抽猛打。它在院子里绕着圈奔逃,我在它屁股后面猛追。它实在无处可逃了,便一头扎进鸡窝里,只把胖墩墩的屁股留在外面,撅得老高。我左右开弓,竹棍雨点似的落在它的屁股上。当时它的獠牙已经探出了嘴吻,假如真像那位猎手说的那样,它只消一个转身即可咬断我的腿。可它并未那样做,而是把头缩在臭烘烘的鸡窝里,发出闷声闷气的哀嚎,任我抽打。遭我如此毒打,它也不记仇。傍晚喂食时,它照样在我腿上磨来蹭去,以示感恩戴德。我心想,就算它有着野猪的血统,也已被我驯养成地地道道的家猪了,完全没必要把它提前处理掉。
为了表示我继续喂养它的决心,我借用梁山泊好汉李逵的外号,给它起了个名字--黑旋风。它浑身漆黑如墨,奔跑起来快捷如风,这个名字和它倒很般配。每次喂食时,我都黑旋风黑旋地反反复复地叫着。这家伙长得虽然粗笨,脑袋却很聪明,几天以后,就晓得黑旋风是自己的名字了。我一喊,它就会兴高烈地跑过来。
我慢慢发现,黑旋风在曼蚌寨的猪群里头很有点威信,在那些与其年龄相仿的年轻猪里是威信尤其高,俨然成了它们的首领。早晨喂完食,它还没跨出院门,就有三五头左邻右舍的猪在门口等候它了。它一出来,那些猪便拥上去围着它哼哼唧唧嗅嗅闻闻,就像臣民觐见皇帝一样。它在寨子里一路走去,猪们会纷纷从自家竹楼里钻出来,跟随在它后面,慢慢汇聚成五六十头的一大群。它们在黑旋风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冲向垃圾场,冲进臭水沟,有时还会跑到寨子后山的老林子里去觅食野生植物的茎块。看它那样子,真是威风得很哪!
这也不奇怪,黑旋风在同辈猪里,个头最大,体格最强壮,性情最凶悍,敢同猎狗较量。其他猪都由衷地钦佩它,便拥戴它为领袖。
跟黑旋风跟得最紧的是村长家那头八月龄的花母猪。它体色黑白相间,身段丰满匀称,双目顾盼多姿,堪称猪中一枝花。花母猪每天早晨总是头一个来到我的院门口恭候黑旋风出来,每天傍晚都要坚持把黑旋风送到我的院门口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两头猪简直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而黑旋风对花母猪也格外体贴关心。有一次,黑旋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匕首似的两支獠牙掘开板结的土层,从盘根错节的黄竹丛中挖出了一根鲜嫩爽口的竹笋。这竹笋得来极其不易,为了得到它,黑旋风的嘴吻被荆棘和根刺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滴着浓浓的血。但当花母猪来到黑旋风的身边,用渴望的目光盯着它衔在嘴里的竹笋时,它毫不犹豫地将那根竹笋吐到了花母猪的面前,然后卧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花母猪把那根竹笋吞进肚里。看它的表情似乎比自己享用更为愉快。
一个出类拔萃的生命,再有几分爱心,自然而然就会在群体中树立起威望来。
当然,也有少数几头成年公猪不把黑旋风放在眼里。尤其是独眼龙家养的那头大白公猪,对黑旋风的成见最深。我注意观过,每当黑旋风领着猪群穿过寨子*的打谷场经过独眼龙家往后山老林子去时,大白公猪总要从竹楼里蹿出来,站在篱笆墙边,瞪着一双阴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黑旋风,嘴里呼噜呼噜地喷着粗气,嫉妒得快要发狂了。终于有一天,它们之间爆发了一场恶斗。
那天黄昏,黑旋风率领猪群从老林子返回寨子。进寨后群猪纷纷离群回家,走到打谷场时,只有花母猪和另外三只伢猪还伴随在黑旋风的身边。突然,大白公猪撞开自家篱笆墙的门冲了过来,一头将花母猪撞翻在地。花母猪爬起来想跑,大白公猪一会儿拦住它的去路,一会儿将它拱进水沟,嘴里还流里流气地哼哼唧唧,就像市井无赖在当众调戏良家妇女。更可恼的是,大白公猪再次将花母猪撞倒,戏弄似的把一只脚踩在花母猪的肚子上时,还把肥大的猪头扭转过来,挑衅似的朝黑旋风眨巴着眼睛,好像在说:我就冒犯你的心上猪了,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是可忍,孰不可忍?黑旋风脊背上的鬃毛像豪猪身上的箭刺一样一根根竖了起来。它闷着头打了声响鼻,摆出要厮杀的架势。
这正中大白公猪的下怀。它立刻放开花母猪,嚎叫着向黑旋风扑了过去。
我挑着一担稻谷从打谷场回家,刚好见到了这一幕。我急忙将箩筐放在地上,抽出金竹扁担,跑了过去。
我之所以要出手干预,说心里话,是怕我的黑旋风惨遭毒手。大白公猪是这一带方圆百里有名的种猪,牙口六岁,正值壮年,肥头大耳,腰圆膀阔,体重足足有一百五十千克,虽然不长獠牙,但嘴吻有一尺长,满口结实的臼齿,再硬的骨头也能咬碎磨断。黑旋风的体重仅有它的五分之一,跟它斗,就像一个轻量级拳手和一个重量级拳手较量一样,哪有不输的道理啊!
我扬起扁担在大白公猪的头上晃了晃,大喝一声:“不许胡闹!”大白公猪愣了愣,胆怯地朝我看看,露出了退缩的意思。
“怎么,猪跟猪打架,人也要掺和进去,跟猪一般见识吗?”有人在我背后说道。
我扭头一看,顿时心虚手软,高举的扁担无可奈何地垂落下来。说话的人是大白公猪的主人独眼龙。他在曼蚌寨称得上是个人物,年轻时好勇斗狠,在古驿道上与缅甸珠宝商因口角而发生械斗,被剜去一只眼珠,破了相;“*”中他大搞打、砸、抢,心狠手辣,*劲头十足,当上了乡革委会*组的组长。那时“*”还没有结束,独眼龙权势正隆,村民们都惧怕他,我一个小小的知青,当然也不敢惹他,便急忙从两只互相瞪视的猪中间抽身退了出来。
大白公猪好像知道主人在为自己撑腰似的,我一退缩,它立刻恢复了气势汹汹的样子,像座小冰山似的朝黑旋风压了过去,张开臭烘烘的大嘴就去咬黑旋风的脖颈。黑旋风斜刺里一蹿,巧妙地躲闪开来。大白公猪虽然肥壮,但不臃肿,且不失敏捷,四只猪蹄像跳华尔兹似的快速移动,身体滴溜溜地转了过来,又像跳探戈似的急速朝前冲了两步半,一头撞在黑旋风的肚皮上。黑旋风顿时变成了黑陀螺,翻滚着被撞出一丈多远,躺在地上连声嚎叫。
看到自己家的猪首战得胜,独眼龙的那只独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这家伙,一向喜欢斗鸡、斗牛、斗蟋蟀、斗鹌鹑、斗地主,热衷于一切斗来斗去的事情,恨不得他的大白公猪把我的黑旋风撕咬成碎片才过瘾呢。
大白公猪不等黑旋风站起来,便蹿过去在黑旋风的脖子上啃了一口。黑旋风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大白公猪嘴角沾着几撮黑猪毛,得意地摇头晃脑哼哼唧唧。
我一阵心疼,却又不敢上前帮忙,只能希望黑旋风识时务者为俊杰,赶快逃命。正所谓,好猪不吃眼前亏。然而,让我深感意外的是,黑旋风虽然屡屡吃亏,可它的词典里却好像没有“退却”这两个字。它站起来,怒吼一声,迎面向大白公猪猛撞了过去。咚,两只猪嘴接吻似的碰在了一起。黑旋风的獠牙在大白公猪的唇吻上扎出了两个血窟窿。大白公猪惨嚎一声,转身想溜,却把它磨盘般的大白屁股活靶子似的亮在了黑旋风的面前。黑旋风不失时机地蹿上去,咔嚓一声,将大白公猪那条小白蛇似的猪尾巴齐根咬断。对有尾巴的动物来说,断尾如断魂。大白公猪顿时斗志全无,哀嚎着头也不回地逃回自家竹楼去了。
见黑旋风得胜,花母猪和其他几只小伢猪欢天喜地地围上来,争着为黑旋风舔疗脖子上的伤口。崇拜英雄,是人之常情,大概也是猪之常情。
独眼龙的脸上像涂了一层霜,他冷冷地对我说:“一颗老鼠屎会坏了一锅汤。你的猪太野蛮了,会把曼蚌寨的猪都带坏的。我劝你快宰掉它,不然的话,出了问题,你要负责!”
我嘴上唯唯诺诺地表示服从,心里却并不以为然。我想,黑旋风正在长个头,现在宰杀实在太可惜了,起码要等它长膘后才,能对它动刀子。至于说黑旋风会把全寨子的猪都带坏,我认为那是独眼龙因为他的大白公猪斗输了而恼羞成怒强加在黑旋风身上的莫须有罪名,无须理睬。
可没想到,还真让独眼龙这个家伙给说中了。
要过傣历年了。傣族有自己的历法,傣历年定在四月中旬,亦称泼水节。过傣历年时要杀年猪、酿米酒、舂糍粑,比汉族过春节还要热烈隆重。那天早晨,独眼龙带着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将村长家那头花母猪捆住四蹄,绑在打谷场里专门杀猪用的木架子上。接下来,他们垒灶支锅,准备烧水烫猪毛;磨刀霍霍,准备对花母猪开刀问斩。花母猪绝望地挣扎着,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嚎叫。
往常杀猪,那个倒霉猪一经被按翻,躺倒在被污血染成紫褐色的木架子上后,其他猪便会远远地逃到寨外的荒山沟里去,你一声我一声地发出惊恐不安的吼叫,既像是在对即将命丧刀下的难友表示悼念,又像是为自己幸免于难表示庆幸。但这一次,情形却有所不同。一大群猪跟在黑旋风身后,聚集在打谷场旁边的几座草垛后面,东奔西突,狂吼乱叫,似乎在*人类血腥的屠宰行为。
人们当然不屑理睬猪的*。独眼龙示威似的朝猪们晃晃手中闪着寒光的尖刀,转身狞笑着向花母猪走去。就在独眼龙举刀欲刺时,突然,黑旋风从草垛后面蹿出来,撅着獠牙,直奔杀猪用的木架子。其他五六十头猪也组成声势浩大的军团,冲进打谷场。独眼龙拦在黑旋风面前,挥舞着杀猪刀,大喝一声:“畜生,你敢撒野,我宰了你!”可没等他的刀落下来,黑旋风就一日咬住了他的裤腿。黑旋风猛力一拽,独眼龙站立不稳,扑通摔倒在地,手上的杀猪刀也甩出去掉进了臭水沟。那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急忙操起木棍,朝黑旋风冲去。他们想杀一儆百,扑灭这场猪的暴动。但没等他们挨近黑旋风,便被其他猪撞翻在地。其中一个人还被猪蹄踢掉了两颗门牙,满脸是血,躺在地上哭爹喊娘。寨子里的不少男人闻讯赶来,有的端木弩,有的挥扁担,有的牵猎狗,有的举火药枪,想把这场猪的暴动镇压下去。没想到,这些平时温顺听话的猪,此刻像吃错了药一样,个个都变成了疯猪,横冲直撞,跟来镇压它们的人和猎狗厮打成一团。打谷场上乱成了一锅粥。虽然不少村民手执猎枪,但因怕误伤了人而不敢贸然开枪。黑旋风在这场人猪混战中,威风八面。它一头撞翻了杀猪用的木架子,三口两口咬断捆绑在花母猪身上的麻绳,然后大吼一声,领着花母猪向寨子后山的老林子跑去。就像训练有素的军队得到了撤退的命令,其他那些猪也且战且退,跟着黑旋风逃进了密不透风的老林子里。
我当时正在小河沟边洗衣服,听到消息赶到打谷场时,猪们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对曼蚌寨来说,这真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劫难。有三个人和四条狗被猪咬伤,虽然伤势不重,却也够倒霉的了。更让村民们痛心疾首的是,有六十五头猪跟着黑旋风上山当了野猪,占全寨存栏生猪的三分之二。养猪是当地的主要副业,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全指望这些猪了。对村民来说,这无疑是笔巨大的损失。连当时的县革委会都被惊动了--这世道,人*不算,猪也跟着*,这还了得?于是便下令组织全乡民兵追捕,政策是:首恶必办--击毙黑旋风;胁从不问--追回其他猪。
曼蚌寨后山的那片老林子,与大黑山自然保护区相连,草深林密,地形复杂。一百多号民兵带着十几条猎狗在大山里整整搜寻了两个月,却只逮住几只掉队的小猪崽。有一次,有人从望远镜里看见对面山头上有一群猪正在掘食野芋头,立刻放狗去追,结果没能抓到黑旋风,反而有两条猎狗被猪拧断了脖子。更让人难堪的是,一天半夜,黑旋风带着猪群悄悄穿过民兵布置的*线,溜下山来,把曼蚌寨五十多亩即将成熟的红薯给偷吃了。过了几天,它们又把一百多亩青包谷给糟蹋了。
于是便有了迷信色彩很浓的流言,说因为多年不拜神求佛,天神生气了,特派山鬼化形成猪,到寨子里来捣乱破坏,以示惩罚。一些胆小的村民甚至买了香烛到山上去祭神敬鬼,以求消灾避祸。一时间,曼蚌寨里人心惶惶。
县里不得不下了死命令:限期十天消灭黑旋风,不然就要撤换乡里的领导班子。
焦头烂额的独眼龙想出了个歪主意--让我独自上山去找黑旋风。他的理由是,黑旋风是我养大的,名字也是我起的,应该还认得我这个主人,因此我最有条件找到它、接近它并趁机干掉它。我想推辞不干,可他威胁说,祸是我惹出来的,若不答应,罪加一等。我心里发憷,战战兢兢地说,我没有枪,只有一把柴刀,即使黑旋风来到我面前,我也没有本事摆平它。独眼龙蛮不讲理,硬逼着我接下了这差事。万般无奈之下,我便找了几个有经验的猎人共同商量了一个万全之策。我们在老林子靠近水源的一片竹林里挖了一个三米深的陷阱,坑底安了一副几十斤重的捕兽铁夹,然后用草皮将陷阱伪装得天衣无缝。我只要引诱黑旋风掉进陷阱,就算大功告成了。平时诱捕野猪,或者挖陷阱,或者安捕兽铁夹,无论采取哪种方法,效果都不错。野猪若掉落陷阱,插翅难逃;若踩到捕兽铁夹,非死即伤。陷阱加捕兽铁夹,可说是双保险。只要黑旋风中计,绝无生还的可能。
我背着干粮,沿着依稀可辨的猪群蹄迹,一路追去。可是在老林子和大黑山自然保护区一带转了八天,却没见到逃亡的猪群的影子。我风餐露宿,被蚊叮虫咬,吃尽了万般苦头。第九天早晨,我听到一块野苜蓿地里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悄悄爬过去一看,竟然是黑旋风和它率领的猪群!大概是听到了我爬动的声响,黑旋风掉头就要跑,其他猪也都摆出要奔逃的姿势。我赶紧扯着喉咙大叫:“黑旋风!黑旋风!”
隔着五六十米远,我看见黑旋风停了下来,转过头,瞪着一双惊讶的眼睛往我所在的地方看。我站起来,拼命挥舞着双手。黑旋风毕竟是我把它从小养大的,还认得我。它嗷嗷地叫了两声,警惕地四处看看,确信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后,才慢慢朝我走来。
分别了两个多月,黑旋风个头长大了许多,看上去像头小牛犊,嘴吻间的獠牙足有半尺长,浑身油黑发亮,满脸横肉,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野猪王。它来到我身边,不再像过去那样亲昵地在我腿边盘来绕去,而是用嘴吻轻轻碰触我的裤腿,礼节性地表示自己很高兴与我重逢。我胆战心惊地伸出手去,想抚摸它的脊背。说老实话,我并不喜欢摸它的脊背,肮脏不说,还担心它会咬我一口。我只是想通过抚摸来取得它的信任,好实施我引猪入坑的计划。我的手刚碰到它身上的猪鬃,它立即后退了一步,躲闪开了,还小声哼哼着,好像在对我说:别这样,我已经不是以前那只希望得到主人宠爱的小猪了!事实也是如此,它稳稳地站在我面前,举止十分稳重,很有点王者的派头和尊严。
其他猪排列成弯月形,站在黑旋风身后十来米远的地方,就像一群忠诚的士兵护卫着一位将军。
我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串香蕉,在黑旋风面前晃了晃,做出喂食的样子来。黄澄澄的香蕉散发着特有的清香,逗引得黑旋风咽了一口唾沫。香蕉是猪最爱吃的食物之一,它们见着香蕉就像蜜獾见着蜂蜜一样,抑制不住想要去吃的冲动。我晃动着香蕉,一步步往后退。黑旋风的一双猪眼像被磁石吸引住了似的,贪婪地盯着我手中的香蕉,跟着我一步步往前走。野苜蓿地离挖有陷阱的竹林并不远,我很快就把黑旋风和它率领的猪群引到了陷阱前面。我小心翼翼地踩着用草丝打结标出的记号,绕过陷阱,然后转过身柔声呼唤站在陷阱另一边的黑旋风:“黑旋风,我的好猪,来吧,快过来吃香蕉吧!”黑旋风已走到陷阱边缘,只要再往前走两步,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而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我并没因为暗算它而感到丝毫内疚:它是猪,迟早都要变成人类餐桌上的菜肴。如果任它逍遥山林当野猪王,我将蒙受白养它一场的损失;而如果引诱它掉进陷阱,我至少可得到七八十千克猪肉,挑到街子上去卖了,除了能收回饲料费外,还略有赚头,何乐而不为?再说,它使得曼蚌寨这么多规规矩矩的家猪变成呼啸山林的野猪,罪恶滔天,死有余辜。只要它掉进陷阱,树倒猢狲散,猪群没了主心骨,便会乖乖地回曼蚌寨去了。
黑旋风又朝前跨了一小步,然后却止步不前了。它丑陋的嘴吻贴着地面嗅闻着,不知是闻到了陷阱边上残留着的人的气味,还是闻到了陷阱下面那架捕兽铁夹的铁锈味。它抬起头来,疑虑重地看着我,嘴里哼哼着,好像在责问我:我觉得气味不对头,你是不是想要害我呀?
我脸上勉强挤出些笑容来,想让它放松警惕。我剥开香蕉皮,将一支支象牙色的熟透了的香蕉轻轻扔到陷阱上面伪装用的草皮上,引诱它去吃。我的笑容一定极不自然,肯定是皮笑肉不笑的,被它瞧出了破绽。它没有上前去吃剥好的香蕉,反而后退了几步,发出警告意味很浓的吼声。它应该是在告诫其他猪: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有圈套!接到警报的猪群顿时潮水般地向后退去。
阴谋被识破,诡计被揭穿,我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眼瞅着黑旋风就要带领猪群离开竹林回野苜蓿地去了,我心急如焚,却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野苜蓿地那边突然刮来一股腥风。猪们嗷嗷叫着,都胆怯地聚拢到黑旋风身边。黑旋风脊背上的鬃毛一根根竖立起来,像面迎风招展的黑旗,猪头朝向野苜蓿地的方向,张嘴撅牙,摆出准备格斗的架势
不一会儿,从野苜宿地里钻出一只云豹来。这是一只老云豹,胡须焦黑,眼珠浊黄,毛色暗淡,豹尾上的毛被草浆树汁粘成一绺一绺的,脏得像根搅屎棍。老云豹的肚皮瘪瘪的,眼中闪烁着饥饿的光芒,一看就知道它很久没吃东西了。它踏着碎步朝猪群走来,显然是想逮一只猪来当午餐。
黑旋风毫无惧色地迎了上去。竹林和野苜蓿地之间的空地上瞬间上演了一场豹猪大战。黑旋风喷着粗气,左冲右突,竭力想与老云豹扭成一团,以便发挥獠牙的威力,刺穿老云豹的肚子。云豹是豹类中体形最小的一种。老云豹的身体虽不如黑旋风强壮,但却身手矫健,异常灵活。它腾跳扑跃,一会儿绕到黑旋风侧面抓伤了黑旋风的脊背,一会儿跳到黑旋风背后啃破了黑旋风的屁股。
云豹是食肉动物,尤其喜欢捕食野猪,知道如何以柔克刚对付力大无穷的野猪王。
渐渐地,老云豹占了上风。
我希望老云豹能赢,把黑旋风解决掉,这样,虽然大部分猪肉将进到豹肚子里去,但总比让黑旋风继续逍遥法外要好得多。
黑旋风好像力气消耗得差不多了,呼哧呼哧地像拉风箱似的喘着粗气,嘴角像螃蟹似的泛出了白沫。它不再鲁莽地进攻,而是以防御为主,逐渐向竹林退却。老云豹的气焰更加嚣张了,它步步进逼,恨不得一口咬断黑旋风的脖子。不一会儿,黑旋风就退到了陷阱边缘,再退一步就要掉进陷阱里了。可是,它却似乎连退却的力气也没有了,四膝一软,趴倒在地,只有硕大的猪头还在顽强地扭动着,两根尖尖的獠牙向上撅挺着,准备对付老云豹的噬咬。我非常希望这个时候老云豹能不顾一切地从正面扑上去,在惯性作用下和黑旋风一起滚落陷阱。那样我既能解决麻烦,还能自得一张豹皮。老云豹眯着残忍的眼睛,在黑旋风面前踱来踱去,发出低沉的吼叫。突然,它长长的豹尾啪地一抡,腾空而起。我心头一喜,以为它会笔直地扑跃过去。遗憾的是,它根本没有魄力与黑旋风进行正面较量,而是蹿到了离猪头一尺远的地方,腰一扭,一个急转弯,朝黑旋风的侧后方跳去。很明显,它是想从背后袭击黑旋风。可它做梦也不会想到,它落到了陷阱上面伪装用的草皮上。只听轰隆一声,地面陷了下去。紧接着,陷阱里传来铁器叩碰的响声,以及老云豹临死前的哀嚎。
不用看我也知道,老云豹已经被埋在陷阱里的那架捕兽铁夹夹断了腰。
别说年老体衰的云豹了,就是素有森林大力士之称的黑熊,一旦被捕兽铁夹夹住,也休想活命。
让我目瞪口呆的是,老云豹掉进陷阱后,黑旋风一眨眼的工夫竟很轻松地站了起来,粗气也不喘了,嘴角的白沫也不见了。它神气十足地抖抖凌乱的猪鬃,用鄙夷的目光回头瞄了一眼烟尘还未散尽的陷阱,然后迈着矫健有力的步伐,朝聚集在野苜蓿地的猪群走去。
我明白了,黑旋风拉风箱似的喘粗气也好,嘴角螃蟹似的吐白沫也好,精疲力竭地趴倒在地上也好,都是装出来的,目的是要迷惑老云豹,把老云豹引入陷阱。怪不得一百多名民兵十多条猎狗围剿了两个月也没能把黑旋风怎么样,它实在太狡猾了,简直就是猪精猪妖猪魔猪仙猪神猪圣猪鬼!
我们费了好大劲挖的这个陷阱,不但未能将它捉拿归案,反而被它利用,铲除了老云豹这个天敌,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猪们像迎接英雄凯旋一样,拥到黑旋风身边。花母猪用自己的脖颈温柔地磨蹭它的脊背,另两只母猪则替它舔疗被豹爪抓破的伤口。在猪群的簇拥下,黑旋风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昂首阔步地朝野苜蓿地走去。
“黑旋风!”我绝望地叫了一声。
它停下来,侧转身,眨着狡黠的眼睛,朝我嗷嗷叫了两声,便率领猪群浩浩荡荡地扬长而去。
我知道,它是在对我说:别费心劳神想来害我了,这没用,我是不会轻易上你们人类的当的!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睁睁地看着它率领猪群消失在密不透风的野苜蓿丛中。
一回到曼蚌寨,独眼龙就把我关进寨子边上那间废弃了的烤烟房里。十天期限到了,县上怪罪下来,乡里便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身上,说我不听劝告,私养野猪,煽动闹事,破坏生产。我百口莫辩,只好当了替罪羊。那年月,法律不健全,*组一句话,就可以随意把人关押起来。
烤烟房坐落在河沟边,四周没有人家。它的面积很小,仅有十平方米,四面是四五米高厚厚的土墼墙,没有窗,只有一道结实的木门。门被反锁着,我插翅难逃。房间内空空如也,靠墙角铺着一层稻草,算是我的床铺,另一个墙角放着一只恶臭熏天的便桶。房间里没有灯,无论白天黑夜都一片漆黑。寨子里的仓库保管员,一位耳聋眼花的胖老头,负责看管我,一天给我送两顿质量极差的饭菜。
名义上是隔离审查,让我闭门思过,其实跟坐牢也差不了多少。
有一天,又传来一个坏消息:黑旋风大白天领着那几十头猪跑到曼蚌寨来捣乱,把一个装玉米的粮仓拱破,偷食了两大袋玉米,还把试图阻止它们偷盗的三条猎狗推进了粪坑。正在田坝干活的村民们赶回寨子时,黑旋风它们早已逃之夭夭,只留下满地臭烘烘的猪粪。
独眼龙气得七窍生烟,跑到烤烟房来朝我咆哮了一通:“你这是知错不改,罪上加罪!你等着,非判你个三五年不可!”
我顿时像掉进了冰窟窿,从头凉到脚。我这辈子算是毁在这只野猪身上了。我想起了那个山里来的哈尼族汉子。他什么礼物不好送,干吗非要送我一只野猪崽子呢?这不是在害我吗?后悔没有听那个猎手和村民们的劝告,及早将该死的黑旋风处理掉,以致今天变成了阶下囚。唉,现在后悔也晚了,世界上原本就没有后悔药可吃啊!
那天晚上,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半夜里,我突然被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惊醒。一开始我以为那是风吹茅草雨打芭蕉的声音,可再仔细一听,不对,在风声和雷雨声中确实夹杂着奇怪的咔嚓咔嚓的声响,离我很近,似乎就在烤烟房外面。我把头贴在墙上细听,声音来自后墙的角落,像是谁在挖土墼墙。难道有人在用挖墙洞的办法帮我越狱,救我脱离苦海?不可能啊,我是个外乡人,在当地无亲无戚,谁也不会为我去冒坐牢的风险的。也许是狗獾在挖穴躲雨,或者是穿山甲在掘洞觅食吧。
咔嚓咔嚓声越来越响,一尺厚的土墼墙快被挖穿了。
所谓土墼墙,就是将黄泥和稻草拌在一起,做成长方形的土砖,再用这些土砖垒建而成的简易土墙。土墼墙一旦被雨淋湿或遭水浸泡,就会变得松软而较易挖掘。
终于,墙角稀里哗啦地掉下许多碎土来,厚厚的土墼墙被某种尖利的东西戳穿了。一股冷风夹带着几缕雨丝从墙洞钻了进来,打在我的脸上,湿润凉爽,感觉很舒服。随着冷风刮进来的还有猪身上特有的腥臊味和吭哧吭哧粗重的喘息声。我愣住了,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是黑旋风在挖墙!
黑暗中,隐约可见有两根白色的獠牙在晃动。
又过了十来分钟,那墙洞被越挖越大,黑旋风的头艰难地探了进来。随后,它嗷地大吼一声,土块进飞,它整个身体拱进了烤烟房。
雨仍然下得很大,不时有滚雷震响。对劫狱者来说,这样的天气真是天赐良机,再大的声响也会被风声、雨声和雷声遮盖住。“好一只聪明绝顶的野猪啊!”我在心里赞叹道。
借着一道闪电渗透进来的光亮,我看见黑旋风身上湿漉漉的,满脸尘土,蓬头垢面,嘴里塞满了黄泥巴,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土屑,活像一头泥猪。闪电转瞬即逝,烤烟房里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黑暗中,我听到一阵吐东西的声音,我猜得出来,那是黑旋风在吐掉嘴里的泥巴。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它向我走过来,便站了起来。它来到我跟前,用脖颈轻轻地磨蹭我的腿,嘴里哼哼唧唧的,好像见到我挺高兴似的。
我不清楚它是如何知道我被*在这里的,可能是它先到我住的草房去找我,见我不在,便嗅着气味找到这儿来了。
我有点感动。它虽然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但却冒险前来救我,可见对我还是有感情的,算我没白养它。我用手抚弄着它的耳朵,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黑旋风绕到我背后,用嘴吻抵住我的腰,把我朝墙洞的方向推。我明白,它是要我抓紧时间赶快逃跑。
谁愿意坐牢?谁不想获得*?我赶紧趴在墙角,往洞外爬。墙洞虽不太宽敞,但野猪能拱进来,我当然也能钻出去--半截身子很顺利地挤到墙外。豆大的雨点砸在我的头上,冷风灌进我的脖子,我浑身一哆嗦,突然清醒过来。逃出牢房后,我该上哪儿呢?我是一个被*组羁押的囚犯,一旦钻出墙去,无疑就是越狱潜逃,罪加一等。一个逃犯,唯一的生路就是逃进渺无人烟的老林子里去。黑旋风逃进森林里可以当野猪,我难道也要逃进森林里去当野人吗?我身体文弱,没有丛林生活经验,也缺乏孤身一人在森林里游荡的胆量。用不着别人费心来抓我,几天以后,我要么变成一具饿殍,要么成为豺狼虎豹充饥的食物。逃出去是死路一条,还不如继续待在牢房里呢。就算被判个三五年,毕竟还有被释放的希望啊。想到这儿,我沮丧地将半截身子又缩了回来。
黑旋风一边焦急地吼叫着催促我,一边不断用嘴吻抵我的腰。
我使劲推开臭烘烘的猪嘴,心想:我是人,决不能和野猪同流合污。
它不再催促,而是用一种奇怪的音调朝我连打了几个响鼻。这时,刚巧亮起了一道闪电,我看得清清楚楚,它丑陋的獠牙向上撅着,脸皱得像个老南瓜,一副诧异的神态,好像很不理解我为什么不抓紧机会逃跑,却宁肯待在这让我失去*的牢房里。
它又发出几声埋怨的吼叫,面朝着我,一步步向墙洞退去。借着闪电忽明忽暗的光亮,我看见它的脸上似乎露出了鄙夷的神色,似乎在笑话我:你真是个胆小鬼,我冒着生命危险替你打开了牢门,你却不敢投奔*。既然你喜欢坐牢,那我也帮不了你了。拜拜!
热血一下子涌上脑门,我勃然大怒: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玩意儿,也敢来讥笑我?你是猪,充其量是一头无人管束的臭野猪,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是人,再倒霉的人也比一头幸运的猪伟大一百倍!猪嘲笑人,那是大逆不道;猪看不起人,那是犯上作乱。我当时手上没有杀猪刀,要是有的话,一定会一刀捅了它--宰猪又不犯法,当然啦,前提是它不反抗。我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便朝它狠狠地踹了一脚。我这一脚踢在了黑旋风的屁股上。它太强壮了,岿然不动,倒是我自己被反弹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气得浑身发抖,怒骂道:“你这头忘恩负义的臭猪!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付出了多少心血!那一次要不是我把你从水塘里捞上来,你早就变成落水鬼了。可你是怎么报答我的?你不但自己逃到山上去当野猪,让我破了财,还把全寨子的猪都拐跑了。你这不是在有意陷害我吗?这还不够,你还盗窃粮食,糟蹋农田,让我变成了囚犯。你滚,我不要你救!你去当你的野猪王好了,总有一天你会被金雕啄死被蟒蛇勒死被老虎咬死被猎人打死!你不得好死!滚,快滚!”
我觉得自己特别委屈,骂着骂着,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越哭越伤心--连猪都欺负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黑旋风又凑过来,在我的腿上轻轻磨蹭,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告诉我它理解我的苦衷。
它虽然是聪明绝顶的野猪王,却也不可能听得懂人话。但它与我长时间生活在一起,能从我的声调中辨别出我喜怒哀乐的情绪变化。
黎明时分,雨停了。黑旋风从墙洞中钻了出去,踏着晨光向寨子后山跑去。
当天上午就传来了好消息:曼蚌寨跟着黑旋风上山的六十多头猪几乎全部回来了,只少了那头黑旋风最宠爱的花母猪。据目击者讲,天刚亮,打谷场上就传来了猪群嘈杂的叫声。人们以为又是黑旋风带着那几十头猪前来抢劫粮仓。民兵们紧急出动。他们举着竹弩,扛着猎枪,赶到打谷场上一看,六十多头猪像一群无头苍蝇一样在打谷场上挤成一团。它们神色惊恐不安,不断地嚎叫,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驱赶它们似的。有两头公猪的脖子被咬伤了,流着血。看样子它们是被暴力胁迫着回到寨子的。有人猜测说,它们一定是遇到了孟加拉虎,黑旋风和花母猪被虎咬翻,猪群失去了主心骨,万般无奈之下,这才逃回曼蚌寨来的。
可是那两头受伤公猪脖子上的伤口不像是被虎爪撕裂的,更不像是被虎牙咬开的,倒像是被猪嘴啃破的。一些人为了弄清情况,就闯进了后山老林子里,却没发现任何老虎光临过的迹象,也找不到黑旋风与花母猪的遗骸。
只有我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黑旋风听完我的哭诉后,跑回老林子,把所有的猪都撵回了曼蚌寨。可是那些猪已经习惯了*自在的野猪生活,不愿再给人类当家猪了。黑旋风不得不动用武力,咬伤了两头公猪,才把猪群赶回了寨子。
至于黑旋风单单留下了花母猪,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黑旋风需要一个伴侣。
村长豁达大度,家境也较富裕,表示自认倒霉,不追究我弄丢花母猪的责任。我煽动猪闹事的罪名本来就定得很荒唐,现在逃亡的猪都回来了,独眼龙不好再继续关押我,便命我写了份检查,把我从烤烟房里放了出来。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野猪抢劫粮仓糟蹋农田之类的事。我想,黑旋风一定是带着它心爱的花母猪远走高飞,跑进荒无人烟密不透风的大黑山原始森林里去了。它把猪群赶回来,就算是报答我的养育之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