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狐有清窝的习惯,所谓清窝,就是成年狐将满一岁的小狐用暴力从窝巢驱赶出去,强迫它们离开家。这是为了减轻同一块领地的食物压力,腾出生存空间,好繁殖下一茬幼狐。一岁时的小狐独立生活的能力还不高,一夜之间由父母疼爱的宠儿变成无依无靠漂泊天涯的流浪儿,有的没本事猎到足够维持生计的食物,饥寒交迫,很快就夭折了。据动物学家的统计,小狐死亡率最高的就是被清出窝后的这十天内,大约有百分之三十的小狐在这段时间里死于非命。在我的印象里,红狐清窝,又自私又残忍,是一种很不人道的陋习。
时令已近仲春,又到了红狐清窝的时间,老林子里不时传来成年狐的低嚎和小狐的惨叫。但我想,住在寨后水磨房下的母狐蝴蝶斑是不会清窝的。
蝴蝶斑年轻貌美,额头上有一块十分醒目的蝶状黑斑,前年春天和雄狐灰背结成伉俪后,产下小雌狐黄胸毛和小公狐黑鼻头。蝴蝶斑本来算得上世界上最幸福的雌狐了,夫君身强体壮,儿女活泼可爱,水磨房下的窝巢安全可靠,夫妻和睦,食物丰盛,无忧无虑。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狐也有旦夕祸福。两个月前的一天黄昏,我挑着一担麦子到水磨房去磨面,远远看见红狐一家子排成一路纵队从水磨房下那只喇叭形的石槽钻出来,朝流沙河边的香蕉林走去;狐是昼伏夜行的动物,这一家子是要外出觅食了;它们刚走到河滩的沼泽地,突然,芦苇丛里倏地蹿出一条巨蜥来,巨蜥是蜥蜴王国的“巨人”,足有三米多长,一口就咬住了走在最前面的雄狐灰背,那条和鳄鱼尾巴可以相媲美的大尾巴一个横扫,将走在雄狐灰背后面的小雌狐黄胸毛扫出一丈多远,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会动弹了;走在最后面的母狐蝴蝶斑啸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朝巨蜥那张丑陋的脸扑去,想救出已落入巨蜥嘴里的雄狐灰背,巨蜥举起利爪,迎面在蝴蝶斑的脸上狠狠抓了一把,蝴蝶斑惨啸一声,跌倒在地,双爪护住脸,在地上打滚……
巨蜥衔着雄狐灰背,趾高气扬地爬进芦苇丛去了。
顶多一分钟的时间,一个美满的红狐家庭,便两死一伤。更不幸的是,蝴蝶斑两只眼窝血汪汪的,眼睛被抓瞎了。
打这以后,我好几次看见蝴蝶斑衔住小公狐黑鼻头的尾巴,就像盲人牵着竹竿一样,跟随着黑鼻头外出觅食。一只才一岁零两个月的小公狐,带着一只双目失明的瞎眼狐,是极难寻找到充足的食物的,它们有时候守在老鼠洞前用伏击的手段捉老鼠充饥,更多的时候是跑到我们曼广弄寨子后那片臭气熏天的垃圾场里,捡食人类抛弃的残渣剩饭,饥一顿饱一顿,落魄潦倒,艰难度日,母子俩很快就瘦得皮包骨头了。
一只完全要依赖儿子生活的母狐,怎么可能清窝呢?
那天,我到水磨房去舂糯米粑粑,天快擦黑了,突然,听见水磨房下传来狐凶猛的嚎叫声,我朝喇叭形的石槽望去,看见母狐蝴蝶斑用脑门顶着小公狐黑鼻头的胸脯,冲到石槽口,猛烈一推,将黑鼻头从石槽里推了出来。黑鼻头尖叫一声,*母亲的粗暴,爬起来抖抖身上的泥屑和树叶,拼命朝石槽里挤,想回温馨的窝。蝴蝶斑用身体堵住小小的石槽口,用牙和爪阻挡着不让黑鼻头回家。一个非要进,一个非不让进,这是颇为典型的红狐清窝的情景,我大感困惑,母狐蝴蝶斑把黑鼻头驱赶出家,等于在自杀;一只双目失明的瞎眼狐,别说抓野兔了,连腐尸也找不到的啊!
折腾到夜色深沉,双方都已筋疲力尽,黑鼻头觉得回洞无望,伤心而又愤怒地啸叫一通,含恨离去了。
回家后,我一夜没能合眼,心里老在想母狐蝴蝶斑干吗眼睛瞎了还要清窝,难道它愚蠢地以为,像它这样被巨蜥抓瞎了眼并破了相的母狐,腾空了窝巢后,还会吸引其他大公狐来与它同住,生儿育女,开创新的生活?第三天清晨,我出于好奇,又前往水磨房,想看看蝴蝶斑单独留在石槽里,是怎么生活的。
它卧在石槽口,两天没进食,蓬头垢脸,愈发憔悴了。
就在这时,石槽外的小路上,晃出一只大公狐的身影,油亮的皮毛,健美的四肢,悠然自在地走着,一面走还一面呦呦轻声啸叫着。春天既是狐的清窝时节,也是狐的发情季节,显然,白脚爪公狐正在寻觅伴侣。当走到离石槽还有二十多米远时,它突然停下来,翕动鼻翼使劲嗅闻了几下,两眼刹那间流光溢彩,艳红的狐毛陡地张开,像团灼灼燃烧的火焰,它激动地长啸一声,朝石槽跑来。显然,它灵敏的嗅觉闻到了异性的气味,急不可耐地想喜结良缘了。
让我不可思议的是,母狐蝴蝶斑并未表现出相应的兴奋,相反,它的神色更加沮丧,把脸深深地埋进臂弯。
白脚爪公狐走到蝴蝶斑跟前,呦欧呦欧热情洋溢地啸叫着,蝴蝶斑却像块毫无知觉的石头,一动不动。白脚爪公狐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去舔吻蝴蝶斑的额头。蝴蝶斑大概被弄得有点不耐烦了,倏地抬起头来。一抹春光照在它的脸上,眼窝像小小的石灰窑,泛着死沉沉的白光,狐脸上刻着好几道伤疤,丑陋得不忍卒看。白脚爪公狐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张开的绒毛闭谢下来,怪声怪气地啸叫一声,逃也似的离去了。
唉,雄性动物择偶也像人一样,讲究个青春美貌,蝴蝶斑这副尊容,怕是白送给大公狐也没哪个敢要的。让我震惊的是,它好像也明白这一点,表情漠然,对白脚爪公狐的离去无动于衷。
唉,何苦要清窝呢?你留下小公狐黑鼻头,好歹还能衔住儿子的尾巴到森林里捉捉老鼠或捡食垃圾场里的残渣剩饭,母子相依为命;现在你寸步难行,只好在空荡荡的窝里静静地等死了。
我相信,母狐蝴蝶斑现在一定后悔得要命。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我刚想离开水磨房到田坝去插秧,突然,被朝霞照得亮晶晶的草丛里又钻出一只红狐来,尖耳廓,红皮毛,瘦削的脸上长着一只漆黑的鼻头,嘿,不就是小公狐黑鼻头吗?
其他的狐家庭里,也偶然会发生小狐被清窝后没几天又重返旧家的事。小狐无法适应流浪儿的生活,希望重新回到父母亲的身边。但事与愿违,成年母狐或者成年公狐绝不会允许已被清窝的子女再回来的。一经清窝,即成了毫不相干的陌生狐,哪怕小狐已饿得奄奄一息,它们也绝不会生出一丝一毫的怜悯和同情。
但母狐蝴蝶斑大概不会再次把小公狐黑鼻头驱赶出家了。对一个生命来说,活下去,应该是最最重要的。
小公狐黑鼻头的身体蹭动着石槽前的蒿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母狐蝴蝶斑听到动静后,翕动鼻翼嗅闻了几下,那张死气沉沉的狐脸刹那间变得鲜活。它双耳坚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冲动地从石槽口跨出半步,摆出一副迎接的姿势。显然,它是在盼望黑鼻头回家。
黑鼻头快走到石槽口时,我才看清,它嘴里叼着一只小仓鼠。黑鼻头算得上是个孝顺狐儿,知道双目失明的母亲没法觅食,回家给母亲送食来了。黑鼻头把小仓鼠叼到蝴蝶斑的唇吻下,甩动脑袋,用小仓鼠轻轻拍了拍蝴蝶斑的脸颊。蝴蝶斑已饿了两天了,早就饥肠辘辘,本能地、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住小仓鼠,吞进嘴里,只留一条鼠尾巴还挂在嘴角外,突然,它若有所悟地停止了嚼咬,“噗”一下把小仓鼠给吐了出来。黑鼻头献食心切,从地上捡起小仓鼠,再次送到蝴蝶斑的唇吻下。蝴蝶斑如临大敌般地尾巴平举,尖嚎一声,朝前一蹿,张嘴就朝黑鼻头咬去,来势凶猛,出其不意,黑鼻头没有防备,左耳朵被蝴蝶斑咬住了,疼得它呦呦惨啸,拼命挣扎。可蝴蝶斑像对付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死死咬住黑鼻头的耳朵不放。嘶———黑鼻头的耳朵被撕开了一个豁口,变成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V形耳朵。它这才算从蝴蝶斑的嘴里挣脱出来,哀哀啸叫着,逃离了水磨房。
蝴蝶斑布满白翳的眼窝对着黑鼻头逃跑的方向,呦呦呦瞎啸一气,连我都听得出来,那是在向黑鼻头发出最严厉的警告:你倘若再回来的话,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为什么那么凶恶,那么残忍,那么不近情理?
奇怪的是,当黑鼻头逃得无影无踪后,蝴蝶斑像踩瘪的猪尿泡,瘫倒在地,缩成一团,有气无力地发出一声声凄凉的啸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