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姓朱，但父亲对我的影响远不及我自小耳濡目染的、来自外祖母及母亲的言传身教。
那是两位极其硬气的女子。
一位是生在地主家，享过福，也在后院里有过纠纷。个中不必细讲，只是外祖母会笑呵呵地和我炫耀：“你外祖父没用，但是我最后还是把你妈妈他们几个养大了。”外祖母自己选了外祖父嫁了。外祖父差点被家里卖掉，因而怎么都不受待见，但外祖母偏偏看重他能干活，还住得近。理由很简单。或许重要的是这是她自己选的男人。
现在外祖母老了，性格上的棱角被磨平了。现在女儿愿意全身心地伺候她，儿子又乐意与她同住，又有孙子孙女陪着，是时候享清福了。有时，外祖母看一眼我，开玩笑说不稀罕我。她说她伺候的是我，要不是我求学没人照顾，她早回老家去了。我嬉皮笑脸，闹着说我那么喜欢她，她竟不想陪我。也是了，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骑着电动三轮车，完全看不出她的心脏搭了一次又一次桥，腿上膝盖骨也是换了的，有时，我真是恨不得自己马上上大学。
外祖母的几个孩子都是她一手拉扯大的，想来外祖父全身瘫痪在床也快二十年了。从我记事起，外祖父便已经口不能言，完全不能下地行走，瘫在床上由着外祖母端屎端尿。我问她会不会后悔，她只是随口答道：“问那么多干吗，已经这样子过来了，谁对谁怎么样自有老天看着。”她潇洒利落地担起家里家外的重担，从不多说。
外祖母一直是个硬气的人。她用大半辈子培养了三个大学生。我注意到，她最喜欢同我讲的就是我舅舅们的用功刻苦，而不是她在地里腰酸腿疼。最喜欢的那句是“不蒸馒头争口气”。自家亲戚，有余力，外祖母定是要接济的。比如她的弟弟(我的舅公)过世后，外祖母就把他的养女当自己的养。
其实外祖母脾气暴躁，这点最像她的是我母亲。母亲告诉我她当年身为三个孩子里面排行老二的女孩子，几乎没人疼。外祖母听完沉默了，然后私下里一点一点补偿母亲。母亲自是不要的。我知道母亲是个有原则的人。她不要是她不需要，她早就不怨外祖母了。我一直以为母亲行事还不如我，后来发现自己从没读懂过母亲。母亲不喜欢大舅舅，却不允许别人不尊重大舅舅。大舅妈年轻时性情嚣张，大舅舅又惯着她，婆媳关系中受气的总是外祖母，后来外祖母就经常哭，哭得母亲从此以后对大舅舅冷了心。近些年来大舅妈生了二孩，为人也和气不少，越发懂得为人处世之道，反而显得我母亲仿佛在立场上太固执似的。我去劝她，她说外祖母原不原谅大舅舅是外祖母的事，她原不原谅大舅舅是她自己的事——如此剔透。我经常自以为是地劝她想开点，后来发现并不然。母亲的底线，是她自己经历大大小小的人生阅历后沉积下来的，而我终将会自己慢慢明白。
两个人对我读书要求严格，母亲更甚。我小时候最害怕的就是见到母亲在阴暗的车棚里压抑地哭泣，外面明明阳光普照大地，或许只有阴暗的角落能填补心中的伤痕。她哭完了就会跟我说要好好读书，仿佛把她那一刻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一样，正如同她自己。高考失利的母亲有太多的不甘与屈辱，多年过去，她实在是太累了，实在是不想让这件事真的只是一个谈资，她更害怕她所深爱的我也被埋没。她不动声色间就替我安排好所有我一筹莫展的事，她已经把“母亲”二字灌注成崇高的使命。我觉得她很好，她没有输给高考，她没有对命运有过多的嫉恨。现在平平淡淡甚至可以偶尔偷闲的中年生活，也蛮能使她开怀。我知道她，她说这是她一辈子最大的欣喜。
我们三个总喜欢凑在一起，但话家长里短我是撑不了多久的，胡乱地，我有时候会直截了当地来一句：“你们俩运气都那么差，轮到我，我一定要嫁一个对我好的男人。”我心里知道，是没有人帮着她们分担压力，所以她们都要一个人扛着，这般风骨于女子来说，不知是好是坏。
与生命相伴至今，靠她们自己的铮铮硬气，在这大千世界里，我若学到一分，都是生存的智慧。
总归我是幸福的。我确信，有这两位女子教我洞察世界，我最终定也是个硬气的女子，满载着她们的爱与祝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