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他们的确来了,没有一个人待得很久。不是这个时候——不是头一次拜望的时候。
他们来瞧瞧我,而我觉得很难了解他们,因为当然啦,他们都是美国佬。是那种我并不十分熟识的一类人,有的还很愉快;举例来说,傅南克姑父,我同意葛莉娜对他的看法,半点也不会相信他。在英国,我遇见过这一号的人物,他块头很大,挺着个大肚皮,眼睛下面两大泡,我认为,这使他有种逍遥一浪一荡的神色,和真实情况相去不远。能想象得到他是一只眼睛找一娘一们,另一只眼睛觊觎着,要大捞一票。他向我借过一两回钱,数目相当小,使他能度过一两天。我认为,与其说是他需要这笔钱,毋宁说是他要试探试探我,看我借钱痛不痛快。这码子事相当烦人,因为我不敢保证采取哪一种办法最好。直截了当地来一个一爱一理不理,告诉他我是个小气鬼好呢?还是表面上装成若无其事出手豪爽好呢?而后一项却不是我的意愿。不由地心中想:该死的博南克。
一爱一丽的后一娘一可瑞,对我有兴趣,她已经年逾不惑了,衣着华丽,红色头发,装腔作势的举止。对着一爱一丽可是甜得不得了。
“一爱一丽呀,我写给你的那些信,一定不要记在心里啦,”她说:“你也要承认,那可真是一次恐怖的震撼啊,你的婚事就像那样儿的,太秘密了吧。但是,当然我知道这是葛莉娜教唆你的,用上那种办法,哼。”
“你千万不要怪葛莉娜,”一爱一丽说道:“我也无意使你们大家都不舒服。我只想……唔,少一些大惊小怪………”
“这个嘛,当然啦,好一爱一丽呵,你可真了不起呢,所有那些管事的人全都面色发黑——劳斯坦啦,厉安德啦,我想他们以为会被大伙儿怪罪,说没有好好照看你啦,当然他们也不知道美克是个什么长相。一点都不知道他竟是这么讨人喜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呀。”她冲着我笑笑,笑得好甜,却也是我所见过的最假的笑法!我想如果要有一个女人痛恨男人,那就是可瑞恨我了。想到她对一爱一丽那份亲密劲儿,就够明白的了。厉安德已经回到美国,毫无疑问,向她说过一些小心谨慎的话。一爱一丽正在把美国一些财产卖掉,因为她已拿定了主意要住在英国,但要给可瑞一大笔津贴,让她可以住在她自己选择的地方。没有人会多提可瑞的老公,我猜想他业已远走高飞到世界别的地方去了,孤零零一个人去了那里吧,十有八九。而我猜想,另外一次离婚也正在审理中吧,这一回不会有好多赡养费了。她最后这次结婚,那男的比她年轻了好多,引一诱力在生理方面而不是在头寸上。
可瑞想要这笔津贴,她是个奢侈成一性一的女人。毫无疑问,老厉明明白白指点过,如果一爱一丽选择的话,这笔钱任何时候都会打折扣,假如可瑞目前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批评得一爱一丽的新婚夫婿太刻薄的话。
鲁朋表哥,或者鲁朋表叔吧,这次旅行并没有来,却给一爱一丽写了封高高兴兴、毫无拘束的信,希望她非常幸福,但不相信她会喜欢住在英国。“一爱一丽,如果不喜欢的话,就立刻回到美国来吧;不要以为得不到欢迎,因为你自会有人欢迎,至少鲁朋表叔会欢迎你。”
“他说起来倒挺好听的嘛。”我向一爱一丽说道。
“是呀,”一爱一丽沉思着说,看上去,她对自己这句话并不太有把握。
“一爱一丽,你喜欢他们中任何一个吗?”我问道:“或者,我不应该问你这句话吧。”
“当然,任何事情你都可以问呀。”但她有一阵子没有回答,然后这才说话了,带着些最后定局和决定的口气:“不,我想我并不喜欢,看上去古怪,但我认定这因为他们并不真正属于我,而仅仅由于环境,由于亲戚关系。他们没有一个是血肉至亲。我一爱一父亲,还记得他,我想他身一体很差,爷爷对他很失望,因为他并没有多少做生意的头脑,也根本不想进商业界,他喜欢到佛罗里达州去啦,喜欢钓鱼啦,诸如此类的事。后来同可瑞结了婚,我根本不喜欢可瑞——或者,就因为这样,可瑞也不喜欢我。当然,我的亲一娘一,已经记不起来了,我喜欢亨利叔叔和卓伊叔叔。他们很风趣——有些地方比父亲更加风趣。我想,父亲在某方面,是一个沉默而相当忧郁的人,而两个叔叔,却能自寻乐趣。我认为,卓伊叔叔有点儿野,那种野劲儿是因为有很多钱;反正,开汽车时撞车失事的就是他;另外一个叔叔在作战中阵亡。打从那时候起,爷爷就成了个病人,三个儿子都死了,对他真是恐怖的打击。他不喜欢可瑞,也不太理会远房的什么亲人;举例来说,鲁朋表叔。他说过,谁也不知道鲁朋要干什么。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作了安排,把自己的钱一交一 给信托董事会;一大笔钱捐给了博物馆和医院;留下给可瑞生活的足够多的钱,还有给女婿的一份——那就是博市克姑父。”
“但是大部分都归你?”
“不错,我想这也使爷爷有一点点担心,他竭尽了全力为了我,而要这笔钱有人监督。”
“靠安德叔叔和劳斯坦吗?一个是律师,一个是银行家?”
“是呀,我想爷爷认为我自己没法儿照应得很好。奇怪的事,他让我到年满二十一岁止,——而不是像很多人的做法,要到二十五岁——这笔钱就不归信托董事会保管了。
我想那因为我是个女孩子吧。”
“那可真是奇怪,”我说:“在我看起来,应该反过来才对嘛?”
一爱一丽摇摇头,“不,”她说:“我想爷爷认为年轻的男人总是很野,寻一欢 作乐的,就会有那种邪门女人千方百计把他们套牢;如果让他们有时间去逍遥一浪一荡——这是你们英国人的说法吧?——玩个够,倒是件好事。但有一次他对我说:‘假如一个女孩子要懂事,基本上二十一岁就行了,让她再多等四年,并不会有什么两样。除非你很笨,二十五也还是一样的笨。’”一爱一丽望着我微微笑道:“而他并不认为我笨,他说:‘你对人生也许认识得不多,一爱一丽,不过你很通情达理。尤其是对人,我想你以后也会永远这样。’”
“我想他不会喜欢我。”我若有所思地说道。
一爱一丽为人相当实在,倒没有想要使我安心而说上些什么,毫无疑问这是真情实况吧。
“不会!”她说:“我想他在开头时,大概吓得要死,一习一惯了也就好了。”
“可怜的一爱一丽。”我突然说道。
“你为什么说这句话呀?”
“以前我对你说过一次,还记得吗?”
“不错,你说过可怜的小小富家女,这句话也说得相当正确呢。”
“这一回倒不是有同样的意思。”我说:“我并不是说因为你富所以可怜,我想意思是……”我迟疑了一下:“你有太多的人,……算计你,围在你周围;想问你要东西的人太多了,但是却并不真正关心你。这是事买,不是吗?”
“我想安德伯伯真心关怀我,”一爱一丽说得有点点儿怀疑:“对我一向很好,很同情。
别人嘛——才不呢,你说得很对,他们仅仅只是要东要西的。”
“他们来勒索你,不是吗?向你借线,要好处;要你救他们脱离困境,像这一类的事情。他们吃定了你,吃定了你,吃定了你了!”
“我想这倒是相当自然的事,”一爱一丽沉沉静静说道:“但是现在我和他们做了个了结,我到了英国住下来,以后就不常常见他们了。”
当然,这一点上她错了,没有能把握住事实。到后来劳斯坦自己来了,带了一大堆文件、纸张和其他东西,要一爱一丽签字,要她同意投资。他向她谈到关于投资,她拥有的股份和财产,以及信托基金的处理。这些在我听起来都莫测高深,既没法子帮她的忙,也不能提供意见;更不能阻止住劳斯坦欺骗她。我只希望他不会,可是一个像我这种外行人又怎么能够保证呢?
关于劳斯坦的事,几乎是好得不像是真的。他是个银行家,派头神气也像个银行家,人倒毋宁说是挺帅气,虽则已经不年轻了。他对我非常客气,虽则看我不起,却装成若无其事。
“好了,”他终于走了以后,我说道:“他是这批人中的最后一个了。”
“你对他们一个人都不看重,是吗?”
“我认为你那位后一娘一可瑞,可真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口是心非的贱货;抱歉,一爱一丽,或许我不应该这么说。”
“如果你是这么想,那为什么不说呢?我认为你所说的不会太离谱。”
“一爱一丽,你以前一定很寂寞。”我说。
“不错,过去我很寂寞,认识的都是年纪不相上下的女孩子,念的是一个上流学校,但是我却从来没有真正自一由过。如果我同别人一交一 上了朋友,他们总想办法使我分开,把另一个女孩子推给我。你知道吗?样样事情都受到社会登记册的支配,假使我对任何人喜欢得深,就会引起一场大惊小怪——但是从来没有深过,从来没有人让我真正喜欢过。
一直到葛莉娜来了,这时一切事情才完全不同了。因为破天荒的有人真正喜欢我,那真是太好了。”她的脸色柔和下来。
“我愿意。”我说道,一面走开去,走到窗户边。
“你愿意什么?”
“呃,我也不知道……我愿意或许你并没有……没有十足依赖葛莉娜。一个人要依赖任何人,那可是一件糟糕的事。”
“美克,你不喜欢她吗?”一爱一丽说道。
“我喜欢她,”我连忙*:“的确我喜欢她。不过你一定要认识清楚这一点,她是——这个,在我来说,她完全是个陌生人,我以为——我们要面对这件事——我有点点儿妒嫉她。妒嫉是因为她和你——唔,我以前并不了解——是如此紧密地连结在一起。”
“别吃醋了,对我好的,她是唯一的一个,她关心我——一直到我遇见了你。”
“可是你已经遇见我了,”我说:“你已经和我给了婚,”然后我又说了一遍,那是我以前说过了的:“我们以后要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