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看着我一点一点长大的。
我是看着他一点一点变老的。
老人家的院子前，有一棵桂花树点缀，像守望的明眸，蓄着一往情深。那棵桂花树是很久以前他和儿子一起种下去的。他把日子过得简简单单，种花品茗，浇菜收获，看着门前的桂花叶子枯了又绿，绿了又枯。
和老人一起守在院子前的还有一只小狗，赭黄色，与老人枯槁的手相映相称。是三年前孙女送给他的，说有它作伴，爷爷就不会感到孤单了。于是老人特地拿了一个新脸盆，当狗儿的饭盆。一个人的日子，饭桌上难得见到的肉，他都一一挑出来放在狗儿的饭盆里；他自己吃青菜白饭吃得香，狗儿跟着他也吃得很香。他常会摸摸狗儿的头，一脸歉疚得说:“难为你了，跟着我吃青菜。”狗儿好像听懂了他的意思，垂下头摇摇尾巴。
时光的车马来不及停驻，喧嚣在尘土，奔腾至夏日。老人喜欢坐在桂花树下乘凉，摇着琥珀色的蒲扇，同狗儿晒晒太阳。老式的移动手机总握在左手，等那铃声一响，便先望望路的尽头，看到有个人影出现，便会摇着蒲扇站起来识好一会，见不是，低下头按下唯一认识的绿键。只要听听孙女那银铃般的声音，这喜悦就成了记忆里永不凋零的三月。
老人问:“囡囡，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我都很长很长时间没看到你们了。”电话的另一头先是沉默，再是低低的回答:“爸妈要上班……我还有补习班呢……可能……是要过年了吧。”顿了一会，电话那头传来满足的笑，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时光清浅，岁月流转。只是承诺后的孙女再也没有等到那个冬日。她以为这一年会像往年一样，老人早早起床，笑容微漾，仔细打扮一番，穿上儿子寄回来的新棉袄，也笑眯眯地给狗儿套上一件。儿子贴春联，儿媳妇准备年夜饭，孙女帮忙打扫屋子，老人乐呵呵地一刻也不停，忙里忙外。等鞭炮声渐渐稀了，车子发动，老人举着手，会挥很久很久，看着车子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老人是我祖父，孙女是我。秋末的时候再回老家，这条短短的小路，我走了很久很久，像是祖父的等待，我永远走不完；这条平坦的小路，我却走得跌跌撞撞，像是祖父的目光，我永远走不稳。桂花树的叶子打着转儿，枯枝纤细得如老媪的手，病恹恹。狗儿有气无力的摇着尾巴。我再也见不到祖父了。母亲说:这条路你来来回回走了不知走了多少遍，只是以后再也推不开那扇门了。
我忘着这栋老的不能再老的屋子，它却美得如上帝遗落的明眸，可望而不可即。我深深地知道，在所有人的身后都有一条通往绿荫的路，路的尽头——是千千万老人的苦苦守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