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维辛的幽灵(这首诗普希金生前未发表.保存在普希金亲自改过的学校的抄本里.)
作者:[俄]普希金
在凄凉的冥河后的天国里,
密林中睡着阿波罗的娇子,
这创造者一边打着呵欠,
一边想到陽间看看人世.
他就是戴着桂冠的杰尼斯,
这位讽刺作家谁人不知,
俄罗斯全国闻名的乐天派,
怕他.被他鞭笞的只有蠢才.
他对陰间的统治者说:
"请允许我暂时离开天国,
陰森的弗列赫同(古希腊神话中流经冥府周围的火河.)使我厌烦,
我很想到人间再去看看."
普路同(罗马神话中的冥王,希腊神话称哈得斯.)恩准:"你可以前往!"
于是他看到在自己的前方:
恍惚飘来一只载满人的大船,
皱着眉的卡隆(神话中冥河上的艄工.)在那里荡桨.
手持通行证,等木船靠了岸,
就把这位英雄接到了空船上.
他就是这样看到了我们.
欢迎啊,欢迎您光临,诗人!
这个幽灵来到了俄罗斯,
他希望看到一些新鲜事,
但世界没有任何变异,
一切都还在循规蹈矩;
人们照样假仁假义,
还唱着原来唱的小曲,
造谣者仍然得到信任,
和当年一样,都在混事;
百万大钞跳入私橱,
国家的公款谁都贪一污,
一些人欢乐,一些人在哭,
巫医在使人的肉一体受苦,
高僧们睡大觉,享清福.
达官显贵是有名的恶徒,
他们欢笑着往高脚杯斟酒,
无暇理睬无辜者的控诉,
枢密院里整宿整宿地赌钱,
累了,就在红呢绒上一摊.
多少个无赖汉,多少个胆小鬼,
多少个追逐卢布的库普律斯(希腊神话中一爱一与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的又一名(因塞浦路斯岛而得名).),
多少个愚蠢透顶的将军,
多少个老朽的追女人的恶棍.
"呵!上帝呀,上帝!"杰尼斯不禁感叹,
"还是千篇一律,还是当年的愚顽.
前庭的严酷的德莫斯芬(古希腊雅典有名的政治活动家.此处指仆人彼得鲁什卡.),
演说家彼得鲁什卡,你说得准:
世界是个玩具,微不足道,
而这个玩具永世不变分毫.
不过我那些帕耳那索斯的帮凶,
那伙诗人兄弟和同道,
年轻的美惠三女神的子孙,
我很想见他们,同他们聊聊."
诸神年轻的使者一爱一尔糜(即赫耳墨斯(又名墨丘利),在希腊神话中是诸神的信使,亡灵的接引神,他足登飞行鞋,头戴带翅膀的盔形帽.),
歪戴着插着翅膀的帽子,
离开了天堂明亮的前庭,
箭也似地倏地飞到了这里.
"走吧!"一爱一尔糜对诗人讲,
"太陽神让我作你的向导.
陪同你到人间走一趟,
天亮前我们还来得及赶到,
去见你的那些俄罗斯同行.
有些我们可用细柳条给奖,
给另一些把月桂花环戴上."
两人旋风似地飞起,夜色茫茫.
白昼已悄悄隐藏其身影,
陰沉的黑暗也越来越浓,
从傍晚渐渐地到了深夜,
射一到窗里的月光朦朦胧胧.
除了诗人,所有的生命
都正在做着甜蜜的梦.
一爱一尔糜和那快乐的幽灵,
飞进了一座高屋的顶层;
克罗波夫(指安德列.弗罗洛维奇.克罗波托夫(1780—1821),文才不高的作家,一八一五上半年出版的《杰莫克利特》杂志的发行者.)房里十分寂静,
他拿着笔,守着白纸.墨水瓶.
坐着他那三条腿的破椅,
在桌旁正聚一精一会神地沉思,
用粗野的文体,夸大的事实
把我们人间的悲欢离合
创作成许多散文和诗.
"他是谁呢?""在《杰莫克利特》杂志社!
他是个极可笑的出版者,
他不渴望诗人的荣誉,
只求有时能醉酒片刻.
他的诗读起来使人困惑,
散文呢?唉!对人简直是折磨.
老兄,讥笑他确实也是罪过,
对这可怜虫,真算无可奈何!
还不如离开这顶间居所,
抓紧时刻,飞向远处,
去找俄国著名的诗人如何?"
"好吧,一爱一尔糜,我们飞走."
说着话两人即刻行动,
飞到赫沃斯托夫(赫沃斯托夫也是个具有写作癖好的拙劣诗人.)家只用了两分钟,
轻飘飘直接降落在书房里,
我们善良的诗人还不曾入梦.
他正在为某事苦苦吟诵,
念念有词,像殉教徒背圣经,
写上,划掉,再写上,汗流浃背,
只是为了给人家提供笑一柄一.
他坐在那里,牙咬着笔杆,
安娜绶带(一种奖给贵族的勋章.)上撒满了香烟,
墨水汁甩的到处都是,
鼻中的哼哧声连连不断.
"呀!谁来了?在这半夜深更?
我是在发狂,还是作梦!
我眼前是你吗?冯维辛!
你......可不是他!上帝啊,我的神明!"
"是的,确实是我,快瞅瞅!
陰间的冥王对我很优厚,
允许我同一位可敬的名人
暂时到人间来各处走走.
赫沃斯托夫,我的老朋友!
告诉我,你日子过得怎样?
身一体可好?生活如意否?"
赫沃斯托夫皱起眉头说道:
"可叹!我这不幸的文豪
现在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我就直言吧,不对你饶舌:
怀着帕耳那索斯诗人的骄傲
我恨不得即刻就去上吊.
我敢发誓,我这诗人本来绝好,
不论写或唱,我都能样样合调.
报纸上夸奖我的天才,
《阿斯巴兹》(由赫沃斯托夫出资,由波.米.费奥多罗夫于一八一五年出版的杂志.这杂志的第四期刊载了《对赫沃斯托夫男爵的诗词分析》一文,赞扬他的诗.)崇拜我的高超.
但诗人中我仍是最末一个,
谁都骂我,不论老或少,
谁都不肯读我的诗稿,
无论走到哪里,到处向我吹口哨,
最次的杂志记者也仇视我,
连小孩见了我也哈哈大笑.
只有阿纳斯塔谢维奇(瓦西里.戈里果里耶维奇.阿纳斯塔谢维奇(1775—1845),编纂者和杂志编者,在他出版的《蜂巢》杂志上(1811—1812)经常发表肯定赫沃斯托夫诗歌的文章.)一个人
肯读我的作品,比忠实教子还亲.
他写散文,使人们确信
我们的后代要用桂冠
表示对我的偶像的崇敬.
此外再没有人考虑这一点,
但我却要坚持己见,
重新让我的理发师
用赫沃斯托夫卖钱的长诗
把我头上残留的一点
已苍白的头发再理一番,
理成弯曲的花样发卷.
我要做大无畏的英雄,
在写作中结束自己的一生,
到地狱里我也要写诗,
为魔鬼把福音和箴言歌颂."
杰尼斯听了这话把肩一耸;
上帝的信使也笑出了声,
动了翅膀,息了蜡烛,
和冯维辛一同消失在黑暗中.
赫沃斯托夫并不觉得离奇,
平静地把蜡烛重新点起,
叹了口气,打了个呵欠,
继续干他中断了的工作,
并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翌日晨就写出了一首长诗,
全市的人读了莫不打瞌睡.
经过对赫沃斯托夫恭敬的访问,
创造了普罗斯塔科娃(冯维辛作品《纨少年》中的人物.)的冯维辛
在大小各不相同的城镇,
一连三夜在昏暗的顶间
惊动了俄国许多作诗的人.
莫耳甫斯(希腊神话中的睡梦之神.)值得夸耀的诗人
沙尔内公爵(即彼得.伊凡诺维奇.沙里科夫(1767—1852),他写了些多愁善感的作品.还在《阿尔扎马斯》时期普希金和他一派的诗人就曾讽刺过他的诗.他还是官方报纸《莫斯科机关报》的编辑.他追随卡拉姆津派在自己的作品中没必要地混杂些法语.)在自己的小树林
在那小巧的记录本里,
描着花朵.枝叶和浮萍,
他用叹息吹动着绿叶,
并用一温一情的泪把它们滋润.
当这卓越的幽灵出现,
并向这位迷恋者走近,
赶紧拉住情一人的衣襟,
噢,太可怕了!他顿时被吓昏.
还有你,一派斯拉夫俄国人的傲慢,
"无动词大家"(指希林斯基—希赫玛托夫公爵,他在诗中回避动词韵,著有长诗《彼得颂》.)的臭名到处传开,
好像是希什科夫看你一眼,
就吓得你面色如此苍白.
《彼得颂》从你的手中摔下,
奇怪的眼神木木呆呆.
还有你,被神父养大成一人,
教堂职员教你朗诵圣经,
批评家却最厌恶的老头!(指希什科夫.)
你见过这面容威严的幽魂.
你那天真烂漫的女友(指安娜.彼得洛夫娜.布尼娜(1774—1828),她一生未婚,是"俄罗斯语言一爱一好者座谈会"名誉会员,为希什科夫所赏识.)
早已是退了色的歌手,
彼得堡谣言家们的女神
跪在他的面前,浑身发一抖,
还有那热衷月刊的蠢才(指波.米.费奥多罗夫,他在自己发行的《阿斯巴兹文库》上发表他自己"惹人伤感的"诗.)
无一耻地月月发刊叫卖,
专登文理不通黄口孺子的文章,
还有老卖俏女私房的记载!
严厉的幽灵突然亮相,
丘必特也救不了这个小孩,
出于对缪斯的真诚热一爱一,
冯维辛对他铁面无情.
扯着耳朵把他教训了一顿,
冯维辛那双大手实在厉害.
"够了!"他说,"我实在不想
和劣等诗人白费时光;
无聊使得我呵欠不断,
我甚至情愿再次去死亡.
可是叶卡捷琳娜的诗人(指杰尔查文,他著有《费丽察》一诗歌颂叶卡捷琳娜二世.)在何处?"
"他还在涅瓦河畔吟诗作赋."
"这样说来,他还不曾看见
斯提克斯(神话中的冥河.)的河谷?""呜呼!"
"呜呼?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北方月桂已经开败,杰尼斯,
诗人的热情已经冷却,
春天过去了,夏季也已消逝,
当你亲眼见到他,自然便知.
为拜访白发诗人,咱们马上飞起,
听老头说什么,花上一小时."
他们飞到那儿,只三个瞬息.
在收拾得漂亮的堂屋里,
看到了歌颂费丽察的诗人.
德高望重的老人也认出了他们.
冯维辛立刻讲述了自己
在陰间一切奇异的经历.
"那么你来这里是以陰魂的面目?"
杰尔查文说,"我很满意,
请接受我对你的祝福.
去,小猫!......坐下吧,长眠的兄弟!
啊,多么平静的天气!
正好,有一首极好的诗文,
你听听,兄弟."于是这老人
咳嗽几声,把假发了,
开始诵读起他的作品.
这分明是带韵的圣经,
是所有诵诗中的上乘.
一对没有形体的幽灵
疑疑惑惑地目视着下方,
低垂着头,静听并欣赏:
"打开了神圣的奥秘的大门......(这里几行是普希金据杰尔查文长诗《1812年把法寇逐出祖国颂》中几行改写而成.)
从深渊中走出明亮之星(即魔鬼,撒旦.),
谦逊,但又能横扫乾坤.
拿破仑!拿破仑!拿破仑!
巴黎,以及新的巴比伦,
一温一顺的祭祀用白一毛一羔羊,
气势汹汹,像野蛮的歌革(据圣经:玛各地方的国王,背叛神遭到惩罚.)
倒下去,像撒旦纳伊勒的灵魂,
魔王的气焰已经不再嚣张!......
荣耀归于上帝,我们的神!......"
"哎呀!"讽刺诗人叫了一声,
"哪有比这更好的诗文?
恐怕已故的鲍波罗夫(谢.谢.鲍波罗夫(1760—1810),俄国诗人,神秘主义者.)先生
也难理解这种诗文的内容.
你怎么了,杰尔查文,
你的命运也和牛顿(伊萨克.牛顿(1643—1727),英国伟大的数学家和物理学家,晚年突然迷信起宗教,着手研究启示录.)相同,
你是光明,你是黑暗,你是上帝,你是蠕虫......(杰尔查文著名颂诗《上帝》略加改动的引文.)
走吧,一爱一尔糜,真叫人心痛,
走吧,我很难控制,简直要发疯."
转眼间他们飞离客厅.
冯维辛对他的同路人讲:
"这种现象多么异常!"
一爱一尔糜微笑着回答说:
"不要枉自惊奇疑惑.
光荣的罗蒙诺索夫很久前
在品都斯就遗憾地发现,
大群俄国人中一个秃头鞑靼
因响亮的诗歌把美名轰传.
赫尔莫哥雷(赫尔莫哥雷(俄国山名)的品达(古希腊抒情诗人),指罗蒙诺索夫.)的品达很气恼,
他暗暗燃起嫉妒的火焰.
太陽神听到了他的抱怨,
想安慰他,使他心宽,
于是我的杰尔查文磕磕绊绊,
把启示录改写成诗篇.
杰尼斯,他的荣誉永世不变,
但又何必活得那么久远?"
蹩脚诗人害怕的死者
郑重地对一爱一尔糜说:
"该回家了,离开这俄罗斯吧!
我已疲倦于徘徊和跋涉."
但在拍打着的风车附近,
在晦暗浓密的小丛林,
在哗哗响着的河边,
普通的窝棚藏在树荫.
通向院门的小路曲曲弯弯,
苍老的槭树向窗口弯腰,
一爱一之神站在门口的鹰炮台前,
一边向人示威(法国雕塑家埃.莫.福利科涅(1716—1791)雕塑的一爱一神像,一只手伸出来在指点人.),一边微笑.
"这里住的肯定是诗人,进去吧!"
这幽灵高高兴兴地讲.
进去后,又是怎样个景象?
歌颂家神的年轻诗人
舒舒服服地仰卧在一床一上,
蔷薇花冠戴在他的头上,
一一床一锦被半遮着身一体,
美丽的莉拉伴在他身旁.
美酒染红了他的脸庞,
甜言蜜语还在梦中絮絮地讲,
冯维辛惊奇地望着他.
他是谁?那么熟悉的模样;
难道是无与伦比的巴尔尼?
或是克莱斯特(克莱斯特(1715—1759),德国诗人,悲歌.哀诗和田园诗的作者.)?或是阿那克里翁自己?
"不亚于他们,"一爱一尔糜讲.
"埃拉托.美惠三女神.阿摩尔们
用香桃木为他加冕,
福玻斯则赐他以金芦笛
作为这一宠一儿荣誉的嘉奖.
但他被懒惰成一性一所搅扰,
整日饮酒,欢乐,睡大觉,
和年轻的莉拉互送一温一情,
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诗人."
"那么我来唤醒这一浪一子!"
冯维辛说的时候很生气.
幔帐眨眼功夫拉了开来,
诗人听到了严肃的申斥,
醒来了,鹅绒滚的满身都是,
懒懒地伸了伸两只手臂,
懵懂的眼睛向亮处一瞥,
翻了个身,又重新睡去.
我们的英雄可怎么办?
垂头丧气地回去长眠,
只管自言自语地唠叨.
我听说,他感到非常遗憾.
他毫不留情地骂俄国人,
而且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如果赫沃斯托夫非常勤劳,
而巴丘什科夫安然睡大觉,
那我们的诗才就不能发挥,
任何事情都不会办好.""阿那克里翁之墓"
阿那克里翁之墓
周围是神秘的寂静;
山冈上暮霭朦胧;
穿过透明的云层,
一弯新月浮游在苍穹.
我看见,坟墓上一只竖琴
在深情的静谧中入梦;
僵死的琴弦偶尔颤一动,
发出一阵悲怆之音,
就像亲切的慵懒之一声.
我看见,一只鸽停在琴上,
玫瑰丛中摆着酒杯和花环......
情一欲的哲人在此安葬,
朋友们,他已经长眠.
请看:这一块斑岩,
刻刀复一活了他的形象!
在这里他对着镜子感叹:
"我老了,我已白发苍苍,
请允许我尽情地寻一欢,
唉,生命不是永恒的奖赏!"
于是他双手抚琴,
紧蹙双眉,面容庄重,
原想歌颂战争之神,
却只唱出了人间的一爱一情.
此刻他想向大自然
还清最后一笔欠债:
老人跳起轮舞,旋回蹁跹,
多想喝酒,口渴难挨.
围着满头白发的情一人,
少女们在舞蹈.在歌咏,
他从短暂难得的光陰
盗取了少许的几分钟.
之后,卡里忒斯(即美惠三女神.)和缪斯
把一宠一爱一者送回坟墓里,
常春藤和玫瑰一交一织的游戏
也随他在坟墓中消失......
他去了,像享乐的快一感,
像一爱一情的快慰的梦.
世人啊,生命本是虚幻:
快抓住幸福的良辰;
要常常把酒杯斟满,
尽情享乐,莫错过时机;
要奔放情一欲,游戏人间,
捧着美酒去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