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夜色像被冻住了似的，怎么也化不开，让人分不清时间。我大概是被冻醒了，冷得缩成一团，上下眼皮直打架，有模糊的影像落在视网膜上。不多久，身边传来的声音，隐约看到有个人影翻转几次，才放弃挣扎，裹上大衣起身。我猜想那一定是种煎熬。熟悉的脚步声一顿一顿地响起，那是脚忽轻忽重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让人感觉这脚的主人一定是极力想避免发出太大的声音。黯淡昏沉的灯光穿破模糊的夜色向我袭来，我难受地把头埋进被窝中。又是一连串洗漱、打开煤气之类轻微细碎的声音，催促着我陷入一片混沌。
这样的片段周而复始，次数多了，连我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然而它们就这样贯穿了那个和父母挤一张床的童年。
母亲从来都不会起那么早，对于是谁做的早饭我们彼此心照不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初在那些一直以街边的大饼油条为早饭的同龄人面前，我流露出了自豪感和满足感。不久，我对父亲做的早饭有了一种可怕的厌烦，改为羡慕那些在外吃早饭的同学。这个变化过程，竟然跟我对父亲感情的变化过程密切相关。
小时候，虽然和父亲交流很少，但对父亲还是崇拜的。初三以后和父亲的关系开始恶化，通常说不了两句我们就会吵起来，又是丢东西又是扇巴掌的，歇斯底里的吼叫和咒骂声几乎能把房顶都掀了。好几次下定决心要恨他，可很快又忘了先前下的狠心。
前一秒我跟父亲还在吵吵嚷嚷，后一秒却已坐上了他那辆残疾车。父亲就这样黑着张脸在霜冻未消的大清早送我去学校，拼了命似的，让原本肯定要迟到的我幸运地踩点到校，然后又沉默地开着那辆四四方方、已有了斑斑锈迹的残疾车消失在茫茫车海之中。
有一次，交作业时才发现作业尽数落在家里，抵不过老师的横眉冷对，我硬着头皮给父亲打电话。一声沉闷的“哦”后，手机里传来刺耳的“滴滴”声，父亲已挂断电话。我战战兢兢了一节课，不时地向窗外望去，虽然映入眼帘的只有那棵已过百年的参天大树。谁料刚一下课便听到同学告诉我说有人找，透过后窗，我看到了父亲一颠一颠的身影，立马冲了出去。父亲僵着张脸把一袋作业塞进我怀里，不置一词，又一颠一颠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耳边仿佛还有那沉重的呼吸声，伴随着忽轻忽重的脚步声，引得我怔怔发呆。
我似乎能想象得到父亲飞快地开着那辆有些老化的残疾车行驶在街头的情形，所以，硬是把一个小时的路程缩短了二十分钟。到了学校后哼哧哼哧地在教学楼里跑上跑下，仅仅因为我的一个电话，因为怕我被老师批评。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作业袋，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谴责自己。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会这么为自己付出的人了。那些说恨自己父亲的人应该都是些孽子吧。
父亲好像是真的老了，且不说那已白了大半的头发，就是记性和思考能力也不如从前了。从前他总说自己理科成绩如何好，现而今我随手拿一道题出来就够他折腾了。做不出题目的他，讪讪的，趁着我不注意，不再提这茬，而是去做别的事。其实我心里明镜似的。只是过两天，父亲会递给我一本崭新的学习辅导书。我沉默地接下，虽然那本书全无用处，心里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跟父亲这么显摆。
某天晚饭过后，无意中发现父亲在把碗筷送往厨房时停了两次，我忽然想起去年父亲第二次骨折后，医生郑重其事地再三叮嘱我们说，父亲年纪大了，若再不好好保养，就得截肢了。一时间，我凝视着那一颠一颠的背影陷入了沉思，耳边犹似回荡着那忽轻忽重的脚步声，沉重而吃力。
转眼间，时光过去了十五年，我一点点成长，而父亲却更加衰老了。不知怎的，我开始有些恨上苍夺走了父亲原本健全的双腿，更恨自己的倔强和叛逆，恨自己这个孽子，只想着自己受了委屈，却全然不顾及父亲的心情。
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什么会比“子欲养而亲不待”更令人痛不欲生的吧，如果从现在起开始爱父亲这个倔强而寡言少语的人，想必还来得及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