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一日
昨天我来到皮亚季戈尔斯克,在该城的边缘,它的置高点上,玛舒克山的脚下租了一套房子:雷雨天里,云朵低垂,可直落我的房顶.今晨五点,我打开窗子,植于庭院简朴小园中的鲜花,使我的整个房间芬芳宜人.欧种甜樱的花枝隔窗朝我观望,阵风吹来,便把枝头白色的花一瓣撒向我的书桌.我的住处,朝三面望去,景色都十分秀丽.西望,别什图山五峰耸立,蔚蓝如染,宛若"渐息狂飙残留下乌云一片"(普希金的诗《乌云》中的诗句.);举目朝北,玛舒克山高高隆一起,活像一顶一毛一茸一茸的波斯帽,因而遮挡了这方整整一隅的苍穹;放眼东望,更加令人开怀:朝下看,面前一座洁静.崭新的小城五光十色,医用矿泉的水流熙熙攘攘,一操一着不同语言的民众人声鼎沸,而那里,更远的地方,群山环抱,恰似一座古希腊罗马时代的半圆形露天剧场,山头愈益蔚蓝,愈益云雾缭绕,而视野尽处,则是座座顶戴白雪的峰峦,连成一条伸延开来的银链,起自卡兹别克山,终至双一峰偎依的厄尔布鲁斯山......生活在这里,着实令人心旷神怡!一种愉悦的情感,充盈于我周身的血管之中.空气洁净而清新,宛若童吻一般;一陽一光明媚灿烂,天空一碧如洗......其美看来无以复加.此情此景之中,欲一望.希冀.惋惜,还 有什么意义?......不过话暂到此处.我要到伊丽莎白矿泉去了:听说那里早晨聚集着整个的矿泉社一交一界(这里指来此饮用和沐浴矿泉水的人们.).
................
从山上朝市中心走时,我在林荫路上碰到几起情绪低沉的人们,正步履迟缓地往山上爬.大多是草原上的地主之家;这一点只要看一眼他们的装束就知道了,男人们穿着破烂不堪的老式长外衣,妻子女儿的服装却很华美.看得出,每一个矿泉社一交一界的青年男子,都在她们的反复掂量之中,因为她们怀着充满柔情的好奇望了我一眼:彼得堡式的长礼服曾使她们误入迷津,然而,很快认出了军人的带穗的肩章后(这里的带穗肩章,和后面所说的白色的制帽.记有号码的钮扣等都显示出这些军人已从近*被贬入普通军人之列.),便忿然作色地转过脸去.
地方当局的妻子们,也就是说,浴场的老板一娘一们,待人更加殷勤;她们戴着长一柄一眼镜,她们很少注重制一服,她们一习一惯于在高加索接待记有号码的钮扣下面那颗火热的心,和白色制帽下富有教养的头脑.这些太太十分迷人;而且魅力经久不衰!每年她们的追慕者都要更换,她们永不倦怠的盛情的法宝,也许,就在这里.顺着羊肠小道儿朝伊丽莎白上行,我追过了一群男人,文职人员和军人,后来我听说,这是期待着流水萦回,时来运转的人们(此语出自《圣经》.)中的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喝......但不喝矿泉水,他们很少纵一情,与女人们周旋调一情也只是逢场作戏;他们打牌,抱怨苦闷.这是一帮公子哥儿们:他们把自己外面有织套的杯子伸进含硫矿泉井池(井池,系指泉眼外溢,泉水聚积的小池浅井.)时,摆出一副大学者的派头;文职人员系着浅蓝色的领带,军人们则从自己的领口露出百褶领边.他们不时吐露对外省房舍所怀有的深深的鄙视,而对他们不得入内的京城上流社会客厅却又长吁短叹.
你瞧,终于到了矿泉井池......在它近旁的一块小广场上,盖有一座小房子,浴池设在它红色的房顶下面,再远一点,是一条雨天里人们散步的长廊.几个挂彩的军官,提起拐杖坐在长凳上......脸色苍白,愁云满面.几个太太大步流星,在平台上前后走动,等待着矿泉发挥疗效.她们之中,有两三个人长着一副好看的脸蛋儿.在玛舒克山坡上的葡萄藤长廊的掩映下,时而闪现出喜欢两人独处者的花色坤帽,因为在这样的坤帽旁,我发现,或是总有一顶军帽,或是总有一顶圆形衬帽.在另一面陡峭的山坡上,建有一座被称为风鸣竖琴(乐器,木箱状,内装琴弦,一般放在屋顶,因风而鸣.风鸡琴的俄文名字"эоловзяАрфз"的эоловая,来自名词эол,即希腊神话中的风神,转意为风.这里是"被称为风鸣琴的亭子"非乐器.)的亭子,自然景色的一爱一好者们在山坡上架着天文望远镜,并把它对准厄尔布鲁斯山;他们中间有两位家庭教师和他们的学生,来这里医治自己的瘰疬腺病.
我气喘吁吁,在山脚将尽的地方停住了脚步,靠在一座小房子的墙角上,开始仔细观赏四周如画的风景,背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毕巧林!到这里很久了?"
我转过身来,是葛鲁希尼茨基!我们拥抱在一起.我是在前方部队时认识他的.他被子弹打伤了脚,比我早一个礼拜来到矿泉.
葛鲁希尼茨基是个贵族士官生.服役仅一年,但追求衣著奢华,已经穿上了厚厚的士兵军大衣.他胸戴一枚士兵乔治十字徽章.他体魄健壮,肤色黝一黑,长有一头黑发;尽管他才刚满二十一岁,但看上去已有二十五岁.说话的时候,他常把脑袋往后一仰,而且不时用左手卷一下一胡一髭,因为右手拄着拐杖.他话讲得很快,且出口成章:他属于这样一种人......他们无论遇到什么场合,都能找到现成的冠冕堂皇的话来,他们不为纯朴的美动容,他们要道貌岸然地装出非同寻常的情感,崇高的一爱一慕和空前绝后的痛苦.他们以产生反响为乐;那些外省风一流女子,对他们喜欢得发疯.上了岁数以后,他们或成了一性一情一温一和的地主,或者成了酒徒......有时则两者兼而有之.在他们的气质中,常有许多好的品一性一,但一点也不风雅.慕鲁希尼茨基的偏一爱一是宣讲:他劈头盖脑朝您滔一滔一不一绝地讲上一通,一交一谈很快也就不是通常概念上的一交一谈了;同他争论我任何时候都做不到.他不回答您的反驳,他不听您说些什么.只要您的话一停,他马上就开始长篇大论,似乎与您说的话有着某种关联,但实际上却只是他自己言论的继续.
他相当尖刻:他的嘲讽常是幽默有趣的,但任何时候都无确切目标和恶毒用心:他对谁都不恶语伤人;他不了解人们和他们的脆弱心灵,因为他一生都独来独往.他的目标,是要成为通常小说里描写的那样的英雄.他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人们相信,他生来就不是为了给人带来安宁,而是注定要使人蒙受神秘的痛苦的,最后连他自己差不多也信以为真了.正因为如此,他穿起自己厚厚的军士大衣才那么神气十足.我了解他,所以他不喜欢我,尽管表面看来我们之间有着最为要好的一交一情.葛鲁希尼茨基以出类拔萃的勇士而英名远扬;我在实战中看见过他:他手舞军刀,口中呐喊,眯着双眼冲向阵前.从某一点上看,这不是俄罗斯式的英勇!......
我同样也不喜欢他:我感到总有一天我们会冤家路窄,狭路相逢的,而且我们两人之中必有一人劫数难逃.
他来到高加索......同样是他一浪一漫主义的想入非非的结果:我相信,在离开老家的前夜,他曾经面色一陰一郁地对一个好看的女邻居说过,他这次并非如同寻常地.简简单单地去服役,而是去寻找某种意义上的死,因为......说到这里,他大概会以手掩面,继续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您(或是你)不该知道这些!您纯真的心灵会为之震颤的!再说,何苦呢?我算您的什么人呢?您理解我的心情吗?......"如此等等.
他亲口对我说过,激起他到K一团一的原因,在他与苍天之间永远都是一个谜.
不过当甩掉那身悲剧一性一的僧袍(指他的军士大衣.)时,葛鲁希尼茨基是足够迷人和有趣的.
我倒很想看看他是如何接触女人的:在那种场合,我想,他会使出浑身解数的.
我们是故友重逢.我开始向他细问矿泉这里的生活方式和这里的头面人物.
"我们的日子过得乏味,"他叹气道,"早晨喝矿泉水的人们......少气无力,像天下所有的病号一样,但每晚喝酒的人们,则又像所有健康的人一样,喝得让人讨厌.与女一性一虽有一交一往;不过从她们身上只能寻得少许开心:她们打惠斯特牌,衣著很糟,说的法语让人害怕.今年从莫斯科仅仅来了一位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和她的千金;可是我和她们还 不相识.我的军士大衣......仿佛是一个受到万人白眼的烙印,它所引起的同情,就像施舍一样,让人心压重负."
第三章
更新时间2010-8-14 17:46:22 字数:6250
这时有两位太太从我们身边走过,要到矿泉井池去:一个上了岁数,另一个年纪轻轻,体态匀称.坤帽遮掩,所以她们的脸我没有看清,然而她们的穿戴却是严格依照上流社会的韵味的,丝毫未失分寸.第二位太太穿了一身grisdeperles,(法语:珠灰色的.)高领长袖连衣裙,一条轻薄的丝铜三角巾紧围着她纤细柔韧的脖颈.一双couleurpuce(法语:浅淡红褐色.)的皮鞋齐踝紧束其娇一弱的丽足,使她显得那么迷人,就连未领略过美的奥妙的人,也会仅因吃惊而赞叹.她轻一盈却又典雅的步态,涵有一种闺秀独有的,不拘世俗外又为世人理解的韵致.当她走到我们面前时,身上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有时一些女人的便笺才有的那种芳一香.
"这不,这就是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葛鲁希尼茨基说,"还 有她的女儿梅丽,像她用英国人的叫法对女儿称呼的那样(这里虽如此说,但仍依俄语拼写称呼为"梅丽"(Мери).).她们来这里才只三天."
"可你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呀?"
"是的,偶然听见的,"他回答说,脸色随即涨得通红,"我承认,我不愿结识她们.这些傲气十足的贵族,看见我们这些当兵的,简直像看野人一样.至于在记有号码的军帽下有无头脑和厚厚的军大衣里是否有一颗心,她们哪里把这放在心上呢?"
"好倒霉的军大衣呀!"我面带讪笑地回答,"那么朝她们走去,并如此殷勤地递上杯子的那位先生是谁呢?"
"噢!这是莫斯科的花花公子拉耶维奇!这是一个赌徒:这一点从镶在他浅蓝坎肩上那条粗一粗的金链马上就可看出.你瞧,多粗的一根手杖呀......简直像鲁滨逊(英国作家丹尼尔.迪福(一六六○......一七三一)的代表作《鲁滨逊飘流记》的主人公.他既是个喜一爱一劳动的平民,同时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殖民一主义者.是上升时期资产阶级的理想与英雄的化身.不过他手中拿的是伞,而不是手杖,"手杖"是法译本误译.)的手杖一样!而且大一胡一子也恰到好处,发式也àlamoujik(法语:也有男子汉的风度.)."
"你好像对三教九流的人都怀着恶意."
"原因一言难尽......"
"噢!是吗?"
这时太太们离开矿泉井池,赶上了我们.葛鲁希尼茨基拿拐杖做了个戏剧一性一的姿势,并用法语大声回答我的问题:
"Moncher,jehaisleshommespournepaslesmépriser,carautrementlavieseraitunefarcetropdégotante(法语:"我亲一爱一的,我恨人们,因此谈不上嫌弃他们,因为不这样,生活就会成为一场过于令人腻味的闹剧.)."
漂亮的郡主转过身来,并赏给演说家久久的.好奇的目光.这种目光表达的意思颇费揣测,不过不是我从内心深处盼望他得到的那种嘲讽.
"梅丽这位公爵府上的郡主真是国色天香,"我对他说,"她长有一双睫长如绒的眼睛......确如丝绒一般.讲到她的眼睛时,我劝你采用这样的字眼儿来表达;上下睫一毛一是那样长,连太一陽一的光芒在她的瞳孔里都没有反光.我喜一爱一这双没有反光的眼睛:它们那样一温一存,它们好像在轻轻一抚一弄你似的......不过,看来她的容貌应该说无处不美......怎么样?她牙齿白吗?这至关重要!可惜她未对你辞藻华丽的句子报以微笑."
"你谈一位好看的女人,像谈论一匹英国马一样,"葛鲁希尼茨基愤然说道.
"Moncher,"我极力模仿他的腔调回答说,"jemépriselesfemmespournepaslesaimercarautrementlavieseraitunmeélodrametropridicule."(法语:"我亲一爱一的,""我鄙视女人,是为了不一爱一上她们,因为不这样,生活就会变成一场过于怪诞的言情剧.")
我转身拂袖而去.我顺着葡萄藤蔓的林荫道,沿着一处处石灰石山岩和悬附在上面的小灌木丛,漫步约半个钟头.天气热了起来,我便匆匆打道回府.路过硫磺泉源时,我在盖有房顶的长廊旁停住了脚,想在它的荫凉下喘一口气,这却使我成了一个十分逗人的场面的见证人.出场人物当时处于如下的状态:公爵夫人与莫斯科的花花公子坐在长廊的一条长凳上,看来当时两人正埋头于严肃认真的一交一谈;郡主......想必已把最后一杯水喝完了,若有所思地在井池边走来走去;葛鲁希尼茨基就站在井池边;小广场上别无他人.
我朝近处走了走,藏在长廊的角落里.这时葛鲁希尼茨基把自己的杯子掉在沙地上,就用劲弯腰捡它:因为那条病腿不听使唤.倒霉蛋!尽管撑着拐杖费尽了心机,全都无济于事.他那张生动的面孔表现出来的实际上就是他的痛苦.
这一切郡主看得比我更清楚.
她身一子比小鸟还 要轻一盈,一步跳到了跟前,弯腰捡起杯子递了过去,其姿势蕴含一着不可言状的妩媚;随后羞得满面绯红,回身朝长廊里看了一眼,确信一妈一妈一什么也没有看见之后,似乎心情立刻平静了下来.当葛鲁希尼茨基开口要向她道谢时,她早已走得很远了.一分钟后,她与一妈一妈一和花花公子都走出了长廊,但从葛鲁希尼茨基面前走过时,她的神态却是那么循规蹈矩与庄重矜持......甚至没转脸看他,甚至没发现他那火一辣辣的目光,而当她走下山去,尚未消失在林荫道的椴树背后时,他可是以这种眼神目送了她很长时间......但是,这不,她那顶坤帽这时在大街的对过闪了一下;她跑进了一幢房子的大门内,这是皮亚季戈尔斯克全城最好的房子之一.公爵夫人走在她的身后,并在大门口与拉耶维奇点头作别.
直到那时,可怜的,心里火烧火燎的士官生才发现我在那里.
"你看见了?"他紧紧一握着我的手说,"她简直就是安琪儿!"
"从何说起呢?"我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问道.
"难道你没看见吗?"
"是,看见了:她把茶杯递给了你.假如那里站的是个把大门的,他同样也会那样做的,甚至手脚更快,盼着弄杯酒喝.不过,很明显,她可怜你:因为当您让槍打断的那条腿吃劲时,你的神色是那么吓人......"
"那么当她美好的心灵洋溢于面部表情时,你看着她就丝毫也不动心?......"
"不动."
我在撒谎;不过我是在有意地拱他的火.我生来就有一种逆反心理;我的整个一生,仅仅是一条与激一情和理智苦苦作对又连连失败所形成的长链.一个热情洋溢的人在身边,让我感到的是主显节(主显节,也叫耶稣受洗节,时值圣诞后第十二天,恰逢隆冬严寒.)时隆冬的严寒,而与一个萎一靡一不振,冷眼旁观的人过从甚密,我想,则会把我变成一个火热的幻想家.我还 承认,一种不快的,却又是熟一习一的情感,此时轻轻掠过了我的心头;这种情感就是嫉妒;我对"嫉妒"勇于承认,是因为我对什么都一习一惯于供认不讳;未必能找出一个年轻人,当他碰到一个牢牢吸引着他那无所寄托的目光的女人,她又突然垂青于另一个她同样与其萍水相逢的男人,他却心无妒火,未必,我敢说,就能找到一个年轻人(当然是曾经生活在上流社会,惯于使自己的虚荣心任意澎一胀的年轻人),他遇上这种事会不心烦意乱.
我与葛鲁希尼茨基沉默不语地走到山下,沿着林荫道,走过我们的美人儿消失其中的那座房子的窗前.她坐在窗下.葛鲁希尼茨基拉了一下我的胳膊,用一种半含半露却又一温一情脉脉,而对女人很少奏效的目光朝她匆匆瞟了一眼.我用长一柄一眼镜朝她看去,发现他那一瞟引出她莞尔一笑,而我放肆的长一柄一眼镜,却惹得她怒气难消.倒也是的,一个高加索的大兵,怎敢把自己的眼镜对准莫斯科的一位郡主呢?......
五月十三日
今天早晨,一位大夫来看我;他的名字叫魏尔纳,却是一个俄国人.这有什么奇怪呢?我曾认识一个叫伊万诺夫的德国人.
从很多方面看,魏尔纳还 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像几乎所有从医的人一样,他是一个怀疑论者与唯物论者,但同时又是一位诗人,而且一点都不含糊,......抬手动脚,一举一动都是个诗人,开口闭口也常像一个诗人,尽管一辈子都没写出两句诗来.他琢磨过人的心灵中所有的最富情感的心弦,就像人们研究一尸一体中的血管一样,然而他从来都不会运用自己的知识;就像有时候一位优秀的解剖学家治不好疟疾一样.魏尔纳通常总是背地嘲笑自己的病号;但是有一次我却看到了他为垂死的一名战士哭泣......他囊中羞涩,幻想有万贯家产,可是为了钱却一步也不肯多迈:有次他对我说,与其善待朋友,还 不如帮助敌手,因为这意味着自己是在推销慈善.这样,仇恨的增长与敌手的宽恕就会两相持平.他长着一条可恶的舌头:在他那些尖酸刻薄的话里,不只一个好心人成了俗里俗气的大傻瓜;他的对手们,那些浮泛浅薄而又妒才嫉能的医生们,放出风来说,似乎他画了他病号的一张漫画,......他的病号们听后火冒三丈,几乎全都不找他看病了.他的好友们,所有本本份份在高加索从业的人们,尽力恢复他跌落的信用也都无济于事.
有些人的长相,第一眼看起来让人别扭得要命,但是后来,当人们学会从他们不端庄的线条中,揣摩出历经磨难和境界崇高的灵魂所显出的征表时,就会喜欢他们.魏尔纳的长相就是这样.有一些例子,说明女人们对这样的人一爱一得发疯,不愿拿他们的奇丑无比去换恩狄弥昂少男们(恩狄弥昂,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青春年少,奇美,致被宙斯相中,迎入天庭,后因与赫拉关系暧一昧,宙斯使其长梦不醒.)娇一嫩无比而又红一润无比的美貌.得替女人们说句公道话:她们具有观察心灵美的本能;也许正因为这样,像魏尔纳这样的人也热恋女人.
魏尔纳是个小个子,既干巴,又无力,像个孩子;腿跟拜伦(即英国诗人乔治.戈登.拜伦,天生跛足.)的腿一样,一长一短;依照躯干的比例,他的脑袋算是个大脑袋:他用梳子比着剪发,这时显出的头颅上的坑坑洼洼,准会以它们走向错综的稀奇拼排,让颅相相士们目瞪口呆.他那双始终都惶惶不安的小黑眼睛,总想竭力猜透你的心思.从他的穿戴,可以看出他的审美情趣和他的注重整洁;一双消瘦而又青筋暴突的小手,戴上淡黄的手套后便遮丑显美了;他的常礼服.领带和坎肩则常是黑色的.年轻人戏称他是摩菲斯特;(歌德代表作《浮士德》中的人物形象,自信能把人引入岐途的魔鬼,天帝与他争论,浮士德与他赌赛,构成《浮士德》的主要线索.)表面上,他对这个绰号似乎很生气,但实际上它正好满足了他的虚荣心.我们很快就摸透了对方,并且成了伙伴儿,因为真正一交一友我做不来,原因是:在两个朋友中总有一个是对方的一奴一隶,尽管两个人谁也不承认这一点;我不能当一奴一隶,可在这种事上指派对方......也是个绞尽脑汁的苦差事,因为要这样做还 需要使用欺诈手段;再说我仆人和金钱都有!你看我们是怎样成了伙伴的吧:我是在S......里面,在万头攒动.人声鼎沸的许多年轻人中碰上魏尔纳的;黄昏就要结束时,谈话有了哲理一性一......玄学的倾向;谈的议题是信仰:因为每个人都各有所信,千差万别,无奇不有.
"至于谈到我,我只信一点......"大夫说.
"信什么?"我问道,想摸清至今守口如瓶的人的看法.
"我相信,"他答道,"或迟或早,我会在一个美好的早上死去."
"我的内容比您丰富,"我说,"除您说的外,我还 有条相念......这就是:我在一个极其糟糕的黄昏出生是一种不幸."
所有的人都听得出,我们是在一胡一诌八扯,不过,真的,他们谁也没有说过比这聪明一些的话.从这一刻起,我们在茫茫人海之中相互找到了知音.我们常常凑在一起,一本正经地谈论一些一抽一象的东西,直到双方发现我们是在相互捉弄对方为止.到时候就像西赛格(西赛格,罗马政治活动家.演说家和作家.据他说,占卜官们以鸟的飞行或动作占卜,他们自知是骗人的把戏,所以将罗马引入迷途后,他们见面时强忍着,以免笑了出来.)描述的古罗马占卜官那样,我们意味深长地相视刹那,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各自东西,对自己度过的这个黄昏心满意足.
当魏尔纳走进我的房一中时,我正躺在长沙发上,两手垫在后脑勺下瞪着大眼看天花板.他坐在安乐椅上,把手杖放到墙角,打了一声呵欠后,宣布院里热起来了.我答复说,苍蝇闹得我难以安宁,......之后我俩便缄口不语.
"当心呀,亲一爱一的大夫,"我说,"世上要是没有傻瓜,那就乏味透了......您看,这不么,我们两个就都是聪明人;我们事先知道,一切都可争论得没完没了,于是我们就不去争了;我们对对方内心深处的想法几乎知道得一清二楚;一句话......在我们眼中就是整整一部历史;我们可以透过厚达三层的外壳,看到我们每种情感的内核.我们视苦恼为可笑,视可笑为忧伤,一般说来,说句心里话,除我们自身以外,我们对什么都冷若冰霜.总之,在我们之间,感情.思想一交一流已不可能:因为我们中间,想知道的对方的一切都已知晓,又无意知道更多的东西;剩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聊聊新闻.给我讲点什么新闻吧."
长时间闲扯扯得一精一疲力竭,我闭上眼睛,打了一个呵欠......
他想了想,答道:
"您虽是废话一通,不过也有您的用心."
"两种用心!"我回答说.
"请您告诉我一种用心,我自己来告诉您另一种."
"好,您开始吧!"我说,两眼继续端详着天花板,心中却暗暗发笑.
"您知道一个来矿泉疗养者的一些细节详情,我也已经猜到您所关注的这个人是谁,因为那里(从上下文看,"那里"指的是公爵夫人家中.)已问起过您了."
"大夫!我俩绝对谈不起来:相互之间,心底那些事都洞若观火."
"现在该另一种了......"
"另一种用心就是:我想一逼一您讲点什么;一是因为听人讲话没那么劳累;二是不会说漏了嘴;第三,可以摸一到别人的隐秘;第四是因为,像您这种聪明人,更喜欢的是听讲者,而不是演讲者.现在说正事吧:关于我,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对您讲了些什么?"
"您确信是公爵夫人,而不是公爵府上的郡主吗?......"
"坚信不疑."
"为什么?"
"因为郡主打听的是葛鲁希尼茨基."
"您具有很高的想象天赋.郡主说,她相信,这个穿士兵军大衣的年轻人是因决斗而降职的士兵."
"但愿您能让她停留在这样一种愉悦的迷误之中......"
"理所当然."
"想解的死结有了!"我满怀喜悦地惊叹道,"我们要为解决这出喜剧的死结而手忙脚乱,坐卧不安了.显然是时来运转,不想让我过得百无聊赖."
"我预感到,"大夫说,"可怜的葛鲁希尼茨基将是您的牺牲品."
"往下说,大夫......"
"公爵夫人说,她熟悉您的面孔.我提醒她说,也许她在彼得堡上流社会的什么地方碰到过您......我说了您的名字......她已经知道您的名字.看来,您的典故在那里已是沸沸扬扬了......公爵夫人讲起了您的种种轶事,对上流社会中的种种传闻显然加上了自己的看法......她的女儿听得津津有味.在她的想象中,您成了新式罗曼史的主人公......我没有反驳公爵夫人的话,尽管知道她说得很离谱."
"不愧是朋友!"我向他伸过手去说.大夫满含深情地握了一下,继续说:
"如果您有意,我介绍您和......"
"且慢!"我双手击掌说,"难道有介绍罗曼史主人公的吗?他们无疑是在搭救自己心一爱一的人免遭磨难以逃脱杀身之祸中结识的......"
第四章
更新时间2010-8-14 17:46:39 字数:5782
"难道您真的在追公爵府上郡主吗?"
"相反,恰恰相反!......大夫,我终于可以洋洋自得了:您没有摸透我的心!不过,大夫,这使我痛心,"沉默一分来钟后我又接着说,"我从来不曾自己公开过我的隐秘,我酷一爱一它们由别人猜中,因为那样一来,如果需要,我就总可以抵赖.不过您应该给我描述描述那母女二人.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第一,公爵夫人是个四十五岁的女人,"魏尔纳答道,"她有一副很好的胃口,但血液败坏了,两颊有些红斑.她的后半辈子是在莫斯科度过的,而且由于那里生活安逸而发福了.她喜欢听些销一魂夺魄的笑话,女儿不在房内时,自己有时也讲些难以启齿的东西.她曾对我宣称,她的女儿清白得像只鸽子.这与我有何相干呢?......为了让她放心,我想回答她说,这事我对谁也不会说的!公爵夫人是要治风湿病,女儿天晓得治什么病;我嘱咐她俩每天喝两杯矿泉水,一周洗两次盐水泥浴.公爵夫人看来还 不一习一惯于叮嘱女儿:因为她对读英文版拜伦作品和懂得代数学的女儿的智慧与知识怀有敬意:在莫斯科,看来各家小一姐都已决心从学,而且学得很好,真的!我们的男人总的来说是那么不讨人喜欢,与他们谈情说一爱一,对一个聪明伶俐的女人来说大概是不堪忍受的.公爵夫人十分喜一爱一年轻人;郡主看他们则有几份鄙夷:这是莫斯科风气!他们在莫斯科只有与打情骂俏的四十岁的女人一交一往的艳福."
"可您也在莫斯科呆过呀,大夫?"
"不错,我在那里有所实践."
"说下去."
"不过我好像全说了......对啦!还 有:郡主好像喜一爱一谈论情感.欲一望什么的,她在彼得堡呆过一个冬天,所以不喜欢那座城市,尤其是社一交一界:大概是因为那里慢待过她."
"您今天在她们那里谁也没看见吧?"
"相反;有一位副官,一位装束整齐的近*和一位新到此地的太太,公爵夫人的夫系亲属,一位花容月貌,不过看来重病在身的女人......您在井池边没碰上她吗?......她中等身材,淡黄头发,五官端正,脸上显出患痨病的红潮,右颊上一块黑色的胎痣:她的面容以其富有表情令我吃惊."
"胎痣!"我含糊不清地嘟哝道."果然是她?"
大夫看了我一眼,把手掌平放在我的心上,洋洋自得地说:
"您认识她!......"我的心脏确实比常人跳得厉害.
"现在轮到您得意了!"我说,"只是希望您不要出卖我.我还 没有见过她,不过我相信,我从您的描述中看到了一个早先我曾经一爱一过的女人......关于我的情况对她一个字也别提;如果她问起您的看法,您就臭骂我一通."
"也好!"魏尔纳耸耸两肩说.
他走以后,一种可怕的悲愁挤一压着我的心.是命运让我们在高加索重新遇合,还 是她知道能碰见我,就特意赶到了这里?......我们会怎样见面呢?......不过,这是她吗?......我的预见从来都不曾骗过我.往事对我具有如此的权威,世界上再没有像我这样的人了.关于过去岁月里酸甜苦辣的种种回忆,令人难以忍受地,咣咚作响地撞击着我的心灵,接着又从心灵中引出同样的响声......我生就的死心眼儿:什么事也忘不了......无论什么事!
饭后六点来钟,我到了林荫道:那里聚了很多人;公爵夫人与郡主坐在长凳上,身边围了一圈年轻人,争先恐后地向她们献殷勤.我稍微离开一点,在另一条长凳上坐下,拦住了两个认识的龙骑兵军官,开始给他们讲点什么东西;显然讲得很逗人,因为他们开始像疯了一样哈哈大笑.受好奇心的驱使,几个围在郡主身边的人也到了我那里;渐渐地,渐渐地,所有的人都丢下她,加入了我那一摊里.我不住气地往下讲:我那些笑话妙而又妙,玄而又玄,近乎荒谬,我对过路怪人那种嘲讽之恶毒,到了癫狂的程度......我继续逗得自己的听众开怀大笑,直到太一陽一西沉.有好几次,郡主在一个跛足老头儿陪同下,和母亲一起从我跟前走过;有几次,当她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时,虽然装得若无其事,却仍然流露出了懊丧......
"他对你们讲了些什么?"当一些青年出于礼貌回到她跟前时,她这么问其中的一个人,"看来是个十分动人的故事......自己在拼杀中建树的功勋?......"她说这话时嗓门尽量加大,而且,看起来,存心要刺我."啊哈!"我想,"您听了笑话窝火呀,我可一爱一的郡主;您就等着吧,这种事还 会有的!"
葛鲁希尼茨基像只狡猾的野兽紧随其后,不让她从眼皮底下溜掉:我敢打赌,明天他将求人把他引见给公爵夫人.她将欣然接待,因为她感到过得无聊.
五月十六日
随后的两天里,我自己事情的发展变化令人吃惊.郡主对我恨得咬牙;已经有两三句关于我们风凉话传到我的耳中,话说得尖酸刻薄,同时又显得相当抬举.令她惊讶万分的是,我,一个一习一惯于过优越生活的上等社会的人,一个与她彼得堡的堂姐堂妹.婶母伯母们十分亲近的人,却不用心与她结一交一.每天我们都在井池边.林荫路上相遇;我用尽浑身解数,来吸引她的崇拜者,那些仪表非凡的副官.面色白皙的莫斯科人及其他人们,......而且我几乎每每都能称心如意.我向来都恨自己的客人登门:现在我家却每天都高朋满座,正餐,晚餐,打牌,......于是,别说了,我的香槟比她勾人魂魄的眉眼儿的魅力还 略胜一筹!
昨天我在切拉霍夫商店遇上了她;她正为一条奇美无比的波斯地毯讨价还 价.郡主央告自己的好一妈一妈一不要吝惜:这条地毯准会使她的书房玉室生辉的!......我额外多掏四十卢布,把地毯抢到了手里;为此她赏我一种目光,里面闪耀着令人拍手称快的疯狂.我吩咐把毯子搭在我那匹切尔克斯马的背上,午饭前后故意牵马走过她的窗前.魏尔纳这时正在她们住处,并对我说,这一场戏的效果是最富戏剧一性一的.郡主想鼓动起一支对付我的志愿兵;我甚至发现,有两名副官当着她的面同我寒暄时很不自在,却又天天都在我这里吃饭.
葛鲁希尼茨基摆出了让人纳闷的神态:两臂反剪背后,照直走,对在场的人谁也不睬;他的一条腿突然变好了:他本是微微跛足的.他找准机会与公爵夫人攀谈起来,并向郡主说了些恭维话;她看来没有太挑剔,因为从那一刻起,她对他的点头哈腰已报以最为迷人的微笑了.
"你与里戈夫斯基一家坚决不肯相识吗?"晚上他问我.
"决不愿意."
"请三思!矿泉区上最让人感到愉快的一家人!整个当地最优秀的社一交一界都......"
"我的朋友,包括非当地的社一交一界!全都让我感到作呕.那么你是她们家的常客喽?"
"还 没有;我同郡主说过两次话,而再死乞白赖造访,你知道的,就觉尴尬,虽说当地兴这种一习一俗......假若我佩戴长穗肩章,那又另说了......"
"哪会呢!你这样要有趣得多!只是你不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地位......在普天下所有的多情小一姐的眼里,兵士军大衣会把你变成英雄和受难者."
葛鲁希尼茨基踌躇满怀地笑了.
"简直是一胡一说!"
"我相信,"我继续说,"郡主肯定一爱一上你了."
他的脸一下红到耳根,并把嘴噘得高高的.
啊虚荣心!你就是阿基米德(古希腊(公元前二八七......前二一二)学者,发现"杠杆定律"和"阿基米德定律",在建筑与机械领域也颇有贡献.)想用以撬起地球的那根杠杆.
"你尽瞎说!"他假装生气地说,"首先,她对我了解得这么少......"
"女人们就一爱一她们不了解的男子."
"再说,我也完全没有讨她喜欢的非份之想,我只是想认识一下这户愉快的人家,假使我抱有一些什么盼头儿,那就太惹人见笑了......至于说,譬如你们,那就另说了!你们是来自彼得堡的风月高手:你们只要看一眼,女人们就会浑身瘫一软的......毕巧林,你知道郡主提起你是怎么说的吗?"
"怎么?她已对你说起过我啦?......"
"不过你别高兴.有一次在井池边.不知怎么跟她谈了起来;刚三言两语她就问:‘这位先生是谁,沉重的目光如此令人不快?他曾和你一起,那天......,一想起当时讨人喜一爱一的言语疏忽失度,她满脸通红,不愿意点出那一天.‘您不必说出那一天,,我回答她说,‘那天将使我永世难忘......,我的朋友毕巧林呀!我不恭喜你;她想起你心情糟透了......啊,真的,太遗憾了!因为梅丽长得非常可一爱一!......"
需要指出的是,葛鲁希尼茨基属于这样的一号人,当他们谈起自己刚刚认识的女人时,假若有幸被他们相中,便会称她我的梅丽,我的Sophie(苏菲).
我的神情很严肃,回答他说:
"是呀,她长得不难看......不过当心点,葛鲁希尼茨基.俄罗斯小一姐更为陶醉的是柏拉图式的不含结婚意思的一精一神恋一爱一;而这种一精一神恋一爱一却是最令人焦躁不安的一爱一情.郡主看来属于那一类女人,她们希望得到男人们的娇一宠一;假若她在你身边一连两分钟感到乏味,那么你就必死无疑:你的沉默理应激起她的好奇心,你与她之间一交一谈从来也不应使这种好奇心得到充分满足;你应该一分不停给她以激一情;她可以上十次当着大庭广众,为了你而不顾别人怎么议论,然后把这称为牺牲,而为了使自己因此得到报赏,便开始折磨起你来,随后信口就是一句:她对你忍受不了了.如果你对她还 不具威望,那么甚至她的第一次接一吻便意味着取消了你第二次的权利;她同你在一起打情骂俏时尽情尽兴,可两年后她因为顺从母意嫁了个有残疾的人,于是开始自一慰自劝,说自己时乖命蹇,说她只一爱一过一个人,也就是你,然而苍天不肯成全她和他,因为他穿的是一件兵士军大衣,尽管在这件厚厚的灰色军大衣里面跳动着一颗火热而高尚的心......"
葛鲁希尼茨基朝桌上砸了一拳,开始在房间里前后踱起步来.
我在心中哈哈大笑,甚至有两次喜形于色,但是他,幸好,没有发现.很明显,他处在热恋中,因为他变得比以前更轻信了;他甚至戴上了当地手工做的镶有乌银的银戒指:它使我起了疑心......我开始仔细打量,有什么可疑呢?......梅丽的名字用小字刻在戒指的里侧,紧挨着刻的是她捡起那只妙不可言,情谊无限的杯子那天的日子.我掩藏了自己的发现;我不愿一逼一着他承认,我想让他本人把我选作自己的代理人,......到了那时我会心花怒放的
今天我起晚了;来到井池边......已是空无一人.天气热了起来;一毛一茸一茸的白云一团一快速地从雪山跑开,预示着将有一场大雷雨;玛舒克山头冒着青烟,宛若一把熄灭的火炬;在它的周围,保持着自己的流向,似乎又被山上的荆棘丛林牵牵挂挂的片片碎云,如同一条条蛇,蜿蜒离去.空气中充满了电.我深深钻进通向山洞的葡萄藤架的长廊中;自感心中悲戚.我在考虑大夫跟我说起的那位颊带胎痣的年轻女人......她来这里干什么?再说;这是她吗?为什么我就认为这是她呢?为什么我甚至对这如此相信呢?两颊长痣的女人少吗?就这样思前想后,我来到了山洞跟前.我看着:在山洞拱形洞门的荫凉里,一个头戴草帽,身裹黑色披肩的女人,头垂胸前,坐在一条石凳上;草帽遮住了她的面庞.我本想回身离去,不惊破她的梦幻,这时她朝我看了一眼.
"维拉!"我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
她打了一个寒颤,面色变得苍白.
"我知道您在这里,"她说.我在她身边坐下并拉住她的手.听到这个可一爱一的说话声时,久已淡漠的神魂激荡一下传遍了我周身的条条血管;她那双深沉而安静的眼睛对着我的两眼看了一下:里面反映出疑虑和类似责备的神情.
"我们好久没见了,"我说.
"好久了,而且我们双方都已非同往日!"
"这就是说,你已不一爱一我了?......"
"我结婚了!......"她说.
"又是结婚了?不过几年前这个原因是同样存在的,但是同时......"
她从我的手中一抽一出了自己的手,两颊同时涨得通红.
"你一爱一不一爱一自己的第二个丈夫呀?......"
她未作回答,背过身去.
"他也许是个大醋缸?"
一阵沉默.
"怎么啦?他年轻,漂亮,特别是他也许腰缠万贯,所以你害怕......"我看了她一眼,心里就起一毛一了;她的面容反映出深深的绝望,两眼闪烁着泪花.
"告诉我,"最后她低声说,"折磨我你是否十分开心?我本当恨你.从我们认识的时候起,除了痛苦以外你什么也没有给过我......"她的声音颤一抖起来,她朝我弯下一身去,把头靠在我的胸膛"也许,"我想,"你正因为如此才一爱一我呢:欣喜的心情会淡忘,伤感却从来都不会......"
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就这样我们呆了很久.最后我们的双一唇凑近了,并一交一合成热烈的.醉人的亲一吻;她的两只手冷得如同冰块,脑袋却很烫.我们之间的一交一谈就在这时开始了,这类一交一谈写出来没有意思,不可重复,不可记忆:像在意大利戏剧中一样,是响声的意义替代并填补了词语的意义.
她决不想让我认识她丈夫......我在林荫道上匆匆见过一眼的那个跛足老头子:她嫁给他是为了儿子.他很富有,患着风湿病.我不敢对他有任何嘲讽:她像尊敬父亲一样尊敬他,......但作为丈夫她将欺骗他......一般说,人心是个奇怪的东西,而女人的心则更是难以捉摸!
维拉的丈夫,谢苗.瓦西里耶维奇.格......夫是里戈夫斯卡娅的远亲.与她家住得很近;维拉常在公爵夫人家里;为了分散周围人们对她的关注,我答应结识里戈夫斯基一家,并向郡主求一爱一.这样,我的盘算一点也不会落空,所以我会欣喜若狂的......
欣喜若狂!......是的,我已经迈过了一唯寻找幸福,心里感到迫切需要强烈地和心急火燎地一爱一某个人这样的一精一神生活阶段,......现在我只想受到别人的一爱一,即使这种一爱一,也是少许即可;我甚至觉得,只要有一种对我经久的依恋也就足了:一种多么可怜的内心积一习一呀!......
有一点,我总百思不得其解:我从没有做过自己所一爱一的女人的一奴一隶;相反,虽然完全不曾用心,却总能获致对她们的意志和心灵所具有的不可战胜的威严.这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因为无论任何时候.无论什么东西我都不放在心上,而她们却时时刻刻都害怕让我从她们手上跑掉呢?或者这是一种强壮机体的磁铁效应?或者仅仅因为我没碰上意志刚强的女人?
第五章
更新时间2010-8-14 17:46:53 字数:6491
应当承认,我不一爱一的恰恰就是有个一性一的女人:这能怪她们吗?......
诚然,现在想起来了:有一次,仅仅一次,我一爱一过一个我始终未能降伏的意志刚强的女人......我们分手时成了仇敌,......就那,假若我是五年后碰上的她,我们的分手也会是另一番景象......
维拉病着,病得很重,尽管对此她还 不承认;但愿她得的不是肺病,或是称作FièvreLente(法语:低烧.)那种病......这根本不是俄罗斯人患的那种病,所以我们的语言中也没有它的名称.
我们在山洞里时正赶上大暴雨,所以在里面多呆了半个钟头.她没有一逼一我起誓永不变心,没有问我们分手后我是否一爱一过别的女人......她还 怀着以前那种以为万无一失的心情信任我,......不过我也不会欺骗她的:她是世界上唯一我所瞒哄不住的女人.我知道我们很快又会别离......而且也许是永别:我俩将沿着各自不同的道路步入棺材;但是对她的回忆将原封不动地留在我的心中;这一点我总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重复,而且她对此也相信,尽管心口不一.
我们终于分手了;我在她的身后久久注目相送,直到她的坤帽消失在灌木丛和山岩的背后.我的心就像头一次别离时那样,病态地缩成一一团一.啊,这样一种情感让我多么高兴呀!是不是青春年华伴随着它陶冶情怀的风暴又要回到我的身边,抑或这仅仅是她别离的目光......最后的礼物......给我留下的念头儿?......真是贻笑大方,我竟认为,看外貌自己还 是一个少年郎:脸色尽管苍白,但还 娇一嫩;四肢灵便而且匀称;浓密的发绺卷曲盘旋,双目炯炯发亮,浑身热血沸腾......
回家的路上,我跨上马向草原飞驰;我喜一爱一骑着烈一性一马,迎着旷野的风,在深深的草丛中驰骋;我贪婪地吞咽着芳一香的空气,极目远望蔚蓝的远方,用力捕捉着前方万物模模糊糊的轮廓,它们渐渐变得清晰可见.即便天大的悲伤横在心上,即便燃眉之急折磨得脑崩头裂,顷刻之间都会烟消云散;心头将如释重负,肢一体的困乏将战胜内心的惊恐.看到万木蔚然的山峦披上了南方太一陽一的七彩光芒,看到湛蓝湛蓝的天空,或是谛听从这处悬崖跌向那处悬崖的巨流喧,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的目光是不可忘怀的.
我想,那些身在自己塔楼无事打呵欠,无事闲望的哥萨克们,看到我既无所求,又漫无目标地驰马东奔西突,定会为这个难解之谜而久久纳闷,因为按穿戴装束,他们大概会把我当作切尔克斯人.实际上,人们说,我骑马穿着切尔克斯人的衣裳,比很多卡巴尔达人更像卡巴尔达人.至于说穿上这身贵族式的戎装,我完全像个花花公子,这话是丝毫不错的:制一服上哪条饰带都不显多余;用于普通服饰的兵器是宝贵的,帽子上的一毛一不太长也不太短;裤腿和高跟靴配得恰到好处;紧身外衣是白色的,束腰无领袍是深棕色的.我曾久久一习一练山地骑术:无论什么荣耀,都不如认定我的骑马技艺为高加索流派那样满足我的虚荣心.我手头有四匹马:一匹自己骑,三匹给朋友,以免独自一人在野外骑马的孤苦无聊;他们来牵马时很满意,然而从未和我一块儿骑过.当我想到该吃午饭时,已是下午六点钟了;我的马累得疲惫不堪;我来到从皮亚季戈尔斯克通往德国人侨居地的大道上(德国人的侨居地(卡拉斯.苏格兰德卡)位于通往皮亚季戈尔斯克的道路上,距热列兹诺沃茨克八公里.最早是苏格兰传教士住地,后被德国人挤占.莱蒙托夫一八四一年七月十五日赴决斗场地时,曾在这里停留.),来矿泉疗养的人们常到他们那里去enpique-nique(法语:吃野餐.).大道在丛林中绕来绕去,落入一些不大的山谷中,里面一些喧闹的小溪在深草的荫影里川流不息;别什图山.兹梅纳亚山.热列兹纳亚山和雷萨山这些青色的庞然大物半圆形罗列在四周.当地话把山谷叫小山沟儿,下到这样一条小山沟儿里,我停下来饮马;这时路上出现了一溜叫叫嚷嚷.熠熠生辉的马队:有穿黑色或淡蓝色衣裳的太太,身穿制一服的男伴们,组成了切尔克斯式服装与下诺夫戈罗德式服装的混合装(格里鲍耶陀夫的《智慧的痛苦》的台词中有:"还 盛行着混合语:法语与下诺夫戈罗德语."):葛鲁希尼茨基与郡主梅丽的两匹马并辔而行,走在他们的前面.
矿泉疗养区上的太太们,还 相信切尔克斯人会在大白天来袭击这里;也许因为这样,葛鲁希尼茨基才在军大衣外面佩带着战刀,插着两把手槍:他这身雄赳赳的穿戴打扮,足可让人捧腹大笑.深深的灌木丛堵在我和他们之间,但是透过树叶的间隙我仍能看见他们,而且根据他们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他们的一交一谈十分感伤.最后,他们到了斜坡的跟前;葛鲁希尼茨基拉过郡主那匹马的缰绳,这时我听见了他们谈话的结尾:
"您一生都愿留在高加索吗?"郡主说.
"俄罗斯对我算得了什么?"男伴答道."在那一国度有数千人因为比我富,就以鄙视的目光把我视若草芥,所以怎比上这里呢......在这里,这件厚厚的军士大衣也没有妨碍和您相识......"
"反而使我们......"郡主满面绯红地说.
葛鲁希尼茨基志得意满,春风满面.他接着又说:
"在这里,我的年华若一江一水奔流,在野蛮人的弹雨下呼啸喧嚷,不知不觉地匆匆流逝,假若上苍每年都能赐我一次灿若金辉的女人的青睐该多好啊,哪怕仅仅一次,就像......"
说话间他们赶到了我跟前;我朝马背上狠一抽一一鞭,冲出了灌木林......
"Mondieu,unCircassien!......(法语:我的天,切尔克斯人!......)"郡主恐怖地惊叫道.
为了使她大彻大悟,我轻轻欠一下一身一子,用法语答道:
"Necraignezrien,madame,—jenesuispasplusdangereuxquevotrecavalier(法语:别害怕,小一姐,......我不比您的男伴更可怕.)."
她害臊了,......但是害的什么臊呢?是因为自己看错人了,还 是我的回答她觉得太莽撞了?但愿我后一种推测合情合理.葛鲁希尼茨基朝我投过心怀不满的目光.
黄昏已深,换言之,已是十一点钟光景,我来到林荫道上的椴树荫下散步.城市正在沉睡,只有几家窗户闪烁着灯火.玛舒克山的巅峰之上,横着一一团一来意不善的乌云,山的支脉,悬崖峭壁的高梁,黑压压地从三个方面呈现出来;月亮在东方升起;雪山像白银制作的流苏一样,在远方闪闪发光.哨兵的喝令与夜间流泻的一温一泉的喧闹声一交一织在一起.有时候沿街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我在长凳上坐下,陷入了沉思......我感到必须在友好的一交一谈中吐露自己的心声......可是跟谁谈呢?......"维拉现在在干什么呢?"我想......此时此刻若能握住她的手,我会不惜代价的.
忽然听到一阵急促而不均匀的脚步声......这大概是葛鲁希尼茨基......果然不出所料......
"从哪儿来?"
"从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那里,"他说得非常庄重自持."梅丽的歌唱得真好听!......"
"你知道吗?"我对他说,"我敢打赌,她不知道你是个士官生;她把你当成了受贬的大官......"
"也许是那样!这关我什么事呢!......"他满不在乎地说.
"不关你的事,我不过这么说说......"
"可你知道今天你都要把她气炸了,不知道?她把这看作是一生都不曾见过的鲁莽行为;我极力劝她说,你富有教养,知书达理,不会有意羞辱她的;她说,你的目光蛮横无理,你也许自感老子天下第一."
"她说得不错......你这是不是要替她辩护呀?"
"可惜我还 没有这个权利......"
"噢—噢!"我想,"看来这份心,他还 是有的......"
"不过你比我更惨,"葛鲁希尼茨基接着说,"现在你难以和她们一家结一交一了,......可惜呀可惜!这是我刚刚认识的人家中最令人愉快的一家......"
我心中暗自发笑.
"现在我感到最愉快的是我的家."我说,并打着呵欠起身要走.
"那你是否得承认,你心里后悔了呢?......"
"简直是一派一胡一言!只要我想去,明天晚上就会成为公爵夫人的座上客......"
"那咱们瞧瞧吧......"
"为了使你如意,我甚至会向郡主献一爱一心......"
"也行,那就得要她愿意理睬你才行......"
"我就单等你的谈话使她满心腻味那一刻了......再会!......"
"我要出去溜溜了,......现在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听我说,咱们最好到饭店去,那里在赌牌......现在我需要强烈的刺激......"
"愿你赌输......"
我回家了.
五月二十一日
过了将近一个礼拜,可我仍旧没有结识里戈夫斯基一家.我在等待良机.葛鲁希尼茨基像个影子一样,处处都紧追郡主身边;他们的一交一谈没完没了:他什么时候才使他腻烦呢?......母亲并不把这放在心上,因为他不是未婚夫那块料.你瞧瞧母亲们这逻辑!含情脉脉的眉来眼去我发现了两三次,......该让他们到此止步了.
昨天维拉头一次来到井池边......我们在山洞见面以后她还 从没出过门.我们在同一时刻把杯子伸进矿泉井池中,弯下腰去时,她悄声对我说:
"你不想结识里戈夫斯基一家吗?......我们只有在那里才可相见......"
这显然是在责备我!......真没意思!不过我也是咎由自取......
顺便说一下:明天饭店大厅里有募捐舞会,届时我要与郡主跳玛祖卡舞.
五月二十二日
饭店的大厅成了贵族俱乐部.九点时分宾朋全到.公爵夫人携千金在最后一拨儿来宾中间出现;许多太太心存妒忌和不怀好意地看了她了一眼,因为梅丽郡主穿得十分雅致.那些以当地贵族自居的人,按下妒忌心,凑到她的身边.怎么回事?哪里有妇女界,那里就有最高贵的阶层和最低贱的阶层.葛鲁希尼茨基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站在窗前的人群中,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女神;她走过他的面前时,似有若无地朝他微微点了一下头.他容光焕发,如若旭日朝辉......跳舞从波兰舞开始;然后奏起了华尔兹.响起了脚下的马刺,飘起了礼服的后摆,并开始在场内旋转.
我站在一位乞灵于玫瑰红羽一毛一给自己增色遮丑的胖太太的身后;她那身连衣裙的蓬起使人想起箍骨裙的时代(箍骨裙,也叫钟式裙,在十九世纪,人们用细骨架将裙子撑起,也可以把一毛一发制的厚裙衬在里面.).而那粗糙不平的皮肤上的斑斑块块,则使人想起用黑色的塔夫绸做小假痣的幸福岁月.脖子上那颗最大的瘊子,则用带环扣的宝石项圈加以掩饰.她对自己的男伴龙骑兵上尉说:
"这个里戈夫斯卡娅郡主简直是个目空一切的疯丫头!您看看,撞我了一下也不道歉,还 转过身来戴着长一柄一眼镜看了我一眼......Céstimpayable......(法语: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倒是有什么可傲气的?这种人就欠训......"
"不能这么便宜她!"曲意奉承的上尉说完走进另一个房间.
我立即走到郡主跟前,利用当地可以自一由与素不相识的太太跳舞的风俗,邀请她跳华尔兹舞.
她竭力忍着,才未喜形于色,未使自己的庆幸心情溢于言表;然而她一转眼就摆出了冷漠,甚至是威严的神态.她漫不经心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头往一侧微微一偏,我们就跳起舞来.我没见过比她更让人神摇意夺的和更柔韧灵活的身腰!她那清新宜人的气息吹拂我的脸面;在华尔兹舞旋风中,时而离群索居散落下来的一绺卷发,滑过了我发烫的面颊......我跳了三轮.(她的华尔兹跳得好极了.)她气喘吁吁,两只眼睛迷迷糊糊,半开半合的双一唇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勉强耳语着非说不可的那句话:"Merci,monsieur(法语:谢谢,先生!)."
几分钟的沉默后,我装出一副最恭顺的姿态,对她说:
"我听说,郡主,尽管您对我还 一无所知,可我已经不幸失一宠一于您......说是您已把我看作一个莽撞汉了......莫非这是真的?"
"这么说您现在是要我来确认这种看法啦?"她做子一个嘲讽的眉眼说,不过,这眉眼与她那张表情丰富的面孔倒是很相宜的.
"假若我曾莽莽撞撞,对您有所失敬,那就允许我更为莽撞地请求您的宽恕......不过,说实话,我急切地盼望着有幸向您证实,关于我,您是想错了......"
"这您可是难上难......"
"那为什么呢?"
"因为您平时不到我家来,而这种舞会想必也不会经常举办."
"这就是说,"我心里想,"她家的大门对我来说是关死了."
"您知道吗,郡主,"我带有几分懊丧地说,"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抛弃翻然悔悟的罪犯:绝望之中他会变得加倍地罪孽深重......到了那时......"
我们周围的放声大笑和窃窃私语,迫使我转过身去并中断自己的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小群男人,而他们之中就有显示出对楚楚动人的郡主心怀敌意的龙骑兵上尉;他不知为什么特别得意,一搓一着两手,哈哈大笑着,并和自己的伙伴们相互挤眉弄眼.忽然,他们那一伙儿中走出一位老爷,身穿燕尾服,留着长一胡一子,一张通红通红的醉脸,步子踉跄,直朝郡主走来:这是一个醉汉.他在不知所措的郡主面前停下来,两臂一交一插在背后,用一双混浊灰暗的眼睛死死盯着郡主,声嘶力竭地说:
"彼尔梅捷......(打搅了......(这是法语permettez的俄语拼读).)嗨,这是何苦呢!我不过是邀您跳轮玛祖卡......"
"您要干什么?"她向四周投过央求的目光,声音颤颤一抖抖地说.有什么用呢!她母亲离这里很远,身边又是一个认识的男伴也没有;仅有一名副官似乎把这一切都看到眼里了,却躲在人群后面,唯恐牵连进这场风波中.
"怎么回事呀?"醉醺醺的老爷朝着给他频使眼色,火上浇油的龙骑兵上尉眨了眨眼,对郡主说,"您还 有什么不如意呢?......我这可是再次荣幸地邀您pourmazure(法语:跳玛祖卡舞.)了......您也许以为我喝醉了吧?这没关系!......这会自一由得多,我会让您相信......"
我看到,她因为害怕和气愤都要昏倒了.
我走到醉醺醺的老爷跟前,使足劲紧紧一抓住他的胳膊,朝他眼睛盯了一眼后,请他走开,......因为,我补充说,郡主早已答应和我一起跳玛祖卡了.
"好吧,毫无办法!......下次吧!"他笑嘻嘻地说道,随后离开这里回到自己那些脸上无光的伙伴身边,他们立即把他扶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我得到的报偿是深情的.妩媚的目光.
郡主走到她母亲身边,把发生的一切全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她母亲在人群中找到了我,向我表示谢意.她对我说,她认识家母,而且和我六位伯母婶母都很要好.
"弄不清怎么回事,我们至今和您还 不相识,"她补充说,"您得承认,这都全怪您一个人了,您那么怯生,拘谨得要命.但愿我客厅中的空气能驱散您的郁闷......不是吗?"
我对她说了句在这种场合下任何人都会摆在嘴边的话.
卡德里尔舞曲时间拖得长得要命.
终于从霍拉舞曲转为玛祖卡;我和郡主又跳了起来.
无论是那位醉汉老爷,还 是我以前的表现,以及葛鲁希尼茨基,我一次也没有提及.那个不愉快的场面留给她的印象,慢慢地,慢慢地烟消云散;她的容貌显得光彩照人;她很少开玩笑;她的话锋非常犀利,谈话没有拖泥带水的过场,开口就很尖锐,谈得生动活泼,无拘无束;她的见解有时很深刻......我把话说得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让她感到我早就喜欢上她了.她垂下头去,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您真是个怪人!"我接着说,"因为您被厚厚一层崇拜者包围着,我担心会无声无息地埋没其中."
"您这是无故憷场!他们全是些无聊之徒......"
"全是!难道全都是吗?"
第六章
更新时间2010-8-14 17:47:06 字数:6746
她盯住我看了一眼,搜肠刮肚地回想着什么,然后脸上又是淡淡一抹红晕,最后斩钉截铁地说:"全都是!"
"连我的朋友葛鲁希尼茨基也是?"
"不过他是您的朋友吗?"她略表怀疑地说.
"是的."
"他当然不能列入无聊之辈......"
"但是可以列入失意之辈,"我笑着说.
"理所当然啦!您感到好笑吗?我看最好是您处在他的位置上......"
"那有什么?过去我本人也曾当过士官生,而且,真的,那还 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光一陰一呢!"
"难道他是个士官生?......"她快言快语地说,然后添了一句:"我还 以为他是......"
"您以为什么?"
"没什么!......这位太太是谁?"
于是转换了话题,此后再没回到这个话题上.
玛祖卡舞就这样结束了,我们相互告别......互道再见.太太们各自回府......我去吃晚餐,碰上了魏尔纳.
"啊—哈!"他说,"原来如此呀!您还 想沿用借救郡主于九死一生之中来结识她而不独辟蹊径."
"我这一招更绝,"我回答他说,"我是在舞会上救她于晕倒之时!"
"怎么会有这种事?讲一讲!......"
"不讲了,您就猜吧,......您可是对世间万物都会掐能算的神算子啊!"
五月二十三日
晚七点前后,我在林荫道散步.葛鲁希尼茨基在远处看见了我,就到了我跟前:他的眼睛中闪烁着一种令人好笑的狂躁.他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用悲凉凄切的声音说:
"谢谢你了,毕巧林......你理解这话的意思吗?"
"不理解;但是无论什么地方都不值一谢,"我回答说,因为良心上不记得自己有任何恩德善行.
"怎么?咋天呢?你莫非忘了不成?......梅丽把一切全都对我和盘托出了......"
"怎么啦?难道你们之间一切都不分彼此,合二而一了?包括谢忱也是共同的?......"
"你听我说,"葛鲁希尼茨基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还 想做我的朋友,那就别拿我的一爱一情开心......你看到了,我一爱一她一爱一得发疯......而且我认为,我希望,她也这样一爱一我......我对你有个请求:你今晚将到她家去;答应对我多加指点吧:我知道,在情场这类事上你是老手,你比我更懂得女人......女人!女人!谁能摸透她们的心呢?她们脸上的笑容与内心的看法两相矛盾,她们说出的话一诺千金,诱你亲近,但嗓门之大,却又能拒人于千里之外......有时不出一分钟,就会理解和猜透我们埋藏最深的心事,有时却连你最明白无误的暗示也看不出来......这不,连郡主也算在内:昨天她还 两眼发亮,情热似火,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今天却双目暗淡无光,冷若冰霜......"
"这也许是矿泉作用的结果,"我回答说.
"什么东西你都找它坏的一面(这里指矿泉"坏的一面",表示对毕巧林解释的否定.)......物质主义者!"他鄙夷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会改变物质的,"说罢因为满足于这一拙劣的双关语而开怀大笑.
八点多,我们一起去见公爵夫人.
路经维拉窗下时,我看到她正呆在窗前.我们相互匆匆瞟了一眼.她紧随我们进了里戈夫斯基家的客厅.公爵夫人拿她当自己的亲眷,把我介绍给她.大家喝茶;高朋满座;一交一谈平淡无奇.我竭力取一悦公爵夫人,谈笑逗趣,有几次使她不由得开怀大笑.郡主有几次要捧腹大笑,但她强忍着,以免有失自己招人喜一爱一的风度:她感到,娇慵疏懒更适合于她,而且,也许她的感知没错,葛鲁希尼茨基看来非常高兴,因为我的欣喜并未使她受到感染.
喝过茶,我们全都去了小客厅.
"你对我的言听计从感到高兴吗,维拉?"经过她身边时我问道.
她给我递了个眼色,里面满含一着钟一爱一与谢忱.我对这种眼神已经一习一惯了;不过当初它曾经给我带来极大的欢乐.公爵夫人让女儿坐在了钢琴前;大家都请她唱段什么,......我却沉默不语,而且趁厅内忙乱无序,与维拉一抽一身到了窗下,她要告诉我一件对我俩都至关重要的事......一听......也只是些闲言碎语......
当时我的冷漠伤了郡主的心,仅从她的怒气冲冲.闪闪发亮的目光我就可以猜到......啊,我能惊人地理会这一席内涵丰富,简短有力的哑语!......
她唱了起来:她的声音不错,可是歌唱得很糟......不过,我也没听.然而葛鲁希尼茨基却是两肘支在钢琴上,与她面对面,两只眼睛简直要把她吞下肚去,并一分不停地可着嗓子叫好:
"Charmant!délicieux!"(法语:令人陶醉!妙不可言!)
"你听我说,"维拉对我说,"我不想让你认识我的丈夫,但你一定得讨公爵夫人的喜欢;这对你来说毫不费劲:你可以办到你想办的一切.我们将只能在这里相见......"
"只能在这里?......"
她脸涨得通红,继续说道:
"你知道,我是你的一奴一隶;我任何时候都不会违背你的心愿......而我却因此要受到惩罚:你会把我甩掉!至少我想保全自己的名声......不是为我自己:这一点你心明如镜!......啊呀,我求求你:别像以前那样,用空口无凭的怀疑和假装出来的怠慢来折磨我:我也许很快就要死了,我感到,自己的身一子一天比一天虚弱......可虽说如此,我却不能考虑来生,我一心一意地想着你......你们男人不理解青睐.握手的甜蜜......可是我,敢向你发誓,我,每当谛听你的话声,就体会到一种深情的.奇妙的欢快,致使最热烈的亲一吻也都替代不了它."
这时郡主停下不唱了.她的周围响起一片称赞的絮语;我最后一个走到她身边,对她的歌声说了句纯粹是有口无心的应景话.
她做了个怪相,下唇一撇,带着副冷嘲热讽的神态坐了下来.
"您根本就没听我唱,"她说,"这反倒使我更感自己身价百倍;也许您不一爱一音乐吧?......"
"恰恰相反......尤其饭后更一爱一听."
"葛鲁希尼茨基可谓一语中的,说是您的欣赏口味要首推实惠......所以,我看穿了,您是出于美食才喜一爱一音乐......"
"您又错了,我根本就不是美食家,我的胃口糟透了.但是午饭后音乐可以催眠,而饭后睡眠又益于健康;如此说来,我倒是出于疗效才喜一爱一音乐的.不过晚上却恰恰相反,它会过份刺激我的神经:使得我或者忧伤过度,或者欢乐失常.如果是无缘无故,那么或悲或喜,都会让人心生倦怠,更何况愁眉苦脸,在社一交一场合会惹人见笑,而纵一情欢乐却又有伤大雅呢......"
她话没听完,就扬长而去,坐到了葛鲁希尼茨基身边,于是两人开始了一席难以名状的情话:尽管她极力装出自己是在全神贯注听他讲话的样子,但是对他那些妙趣横生的言谈,郡主的回答看来是离题千里,答非所问,因为他有时颇为惊奇地看着她,竭力猜测她时而在忐忑不安的眼神中展现出来内心波动的缘由......
不过我已识破您的意愿,可一爱一的郡主,您就多保重吧!您想对我以眼还 眼,以牙还 牙,刺伤我的自尊心,......您不会如愿以偿的!假如您对我宣战,我将是冷酷无情的.
在晚上随后的时间里,有几次我故意地使劲加入他们的一交一谈,但她对我的看法十分冷漠,于是我就佯装懊丧,终于离开那里.郡主洋洋自得,葛鲁希尼茨基也同样志得意满.让你们弹冠相庆吧,我的朋友们,要手脚麻利些呀,你们喜庆的好景不会很长的!......何以见得?我心中自有预感......与女人打一交一道,我向来都能准确无误地摸诱她的心思,她会一爱一我还 是不会一爱一我......
晚上剩余的时间我是在维拉身边度过的,而且对于前事前情我们尽情尽兴,谈得足足够够......她为什么会如此一爱一我,老实说,我不知道!况且这是唯一对我了如指掌的一个女人,包括我的不足挂齿的瑕疵,一些品行不端的恶一习一......莫非恶行如此地诱人不成?......
我同葛鲁希尼茨基一同走了出来;在街上他拉住了我的手,久久地相对无言后,他说:
"呶,如何?"
"你活活一个笨蛋."我想这么回答他,但是话到嘴边忍住了,只是耸耸双肩.
五月二十九日
所有这些天中我的行为方式都一成不变.郡主开始喜欢我的言谈了;我讲了自己生活中的一些奇遇,她就把我看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我嘲笑人世间的万事万物,尤其是感情这类东西:这使她害怕起来.她不敢当着我的面与葛鲁希尼茨基陷入缠一绵悱恻的打情骂俏之中,而且已有几次对他的越轨举止报以冷笑,但是,每一次,只要葛鲁希尼茨基走近她,我都谦恭礼让,而且又留下他们两人在一起;第一次,她还 很喜欢,不然就是表面如此;第二次......她生了我的气;第三次......则是生葛鲁希尼茨基的气.
"您太缺乏自尊心了!"她昨天对我说."您凭什么认为我与葛鲁希尼茨基呆在一起会更开心呢?"
我回答说,我这是以牺牲自己的快慰来成全朋友的幸福......
"也牺牲我的快慰,"她补充说.
我直盯盯地看她了一眼,拿出严肃认真的神色.随后整整一天一句话也没跟她说......晚上,她陷入沉思,今天早上在井池边显得更加心事重重.我走到她跟前时,她正六神无主,心不在焉地听着葛鲁希尼茨基谈天说地,此公看来正在赞叹大自然,然而一看见我,她便仰天大笑(笑得非常不是地方),显出似乎就没有看见我.我离得远一些,开始偷偷地对她察言观色:她转身背对自己的一交一谈者,一连打了两呵欠......绝对没错,葛鲁希尼茨基让她腻味了.以后的两天,我仍然不会跟她说话的.
六月三日
我常常问自己,对于一个无意诱一惑,又永世不会娶她为妻的年轻女孩子,我何意如此死心塌地,执迷不悟地追求她的一爱一情呢?何苦要卖弄女人们的这种风情呢?维拉一爱一我,胜过梅丽郡主有朝一日将会对我怀有的那种一爱一:假若她是个让我难以得手的国色天香,那我也许会迷醉于事情的艰难竭蹶,回天无力之中......
然而事情得手却是如此地不费吹灰之力!可见这并不是令人坐卧不宁.茶饭不思地追求的那种一爱一情,那样的一爱一情追求在我们青春的最初岁月里曾苦苦地折腾我们,把我们从一个女人身边抛到另一个女人身边,直至找到我们不堪容忍的那个女人为止:因为那时才会开始我们的始终不渝,我们的百折不挠......货真价实的无穷无尽的激一情,它可借用数学中由一点引向空中的射线加以表达;这种无穷无尽的秘密......仅在于它无法达到目的,即无法到达终点.
我为什么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了呢?是看到葛鲁希尼茨基眼红了?可怜虫一个!他根本不值得我眼红.或者是一种灵魂肮脏,却又无法克制的心情在作祟,这种心情能够促使我们毁掉亲人甜蜜的迷幻,只是为了一种微不足道的惬意......当亲人绝望中问他该相信什么时,可以惬意地对他说上一句:"我的朋友,我也曾有类似的遭际,可你看我,又是午饭大口吃,又是晚饭大口嚼,大觉睡得无忧无虑,而且盼着能没有哭叫,没有眼泪地死去!"
要知道,占有一个年轻的,初发芙蓉般的美人儿,那简直是一种不可名状的享受!她就像迎着第一缕一陽一光,将最令人销一魂的芳一香初撒人间的花朵儿一般;应该在这时将它采下,闻个足够之后,把它扔在大路上:说不定有谁会把它捡起来呢!我感到自己怀有鲸吞路途所遇万物的那种欲壑难填的贪婪;我观察别人的苦乐,仅仅是出于一己之私,把它们看作维系我一精一神力量的食粮.我自己再也不能听凭激一情,感情用事,忘乎所以;我的虚荣心已为环境所遏制,但是它却以另外一种形式出现,因为虚荣心和权势欲没有什么不同,而我最大的满足......迫使周围万物唯我的马首是瞻,激起对我钟一爱一.忠诚.惧怕的感情......不正是权势的最重要的象征与最大的胜利吗?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却成了某一个人痛苦与欢乐的根由......这还 不是供给我们骄傲自大的最甜美的食品吗?而幸福又是什么?是至高无上,老子天下第一.假若我认为我比普天下所有的人都优越,都强大,那我就是幸福的;假若人们热一爱一我,那我就会在自身找到取之不尽的为人热一爱一的根源.遭罪演化出罪恶;初尝痛苦,使人领悟到折磨别人的满足;一个人,如果他不想将恶念付诸行动,这个恶念在他头脑中就不可能蒙生:意念......是有机物,有人曾经说过:它们的产生就已经赋予它们以形式,而这种形式就是行动;谁头脑中产生念头多,他的行动就比别人多;那些终生沉溺于登科做官的天才,就该死于宦海或因此发疯,这正像体魄健壮的一个人,因为一直坐着疏于活动而死于脑溢血一样.
情一欲并非别的什么,而是发育早期的意念:它是心理年轻的附属物,所以如果谁以为一生一世都会因它而心潮激荡,那他就是一个笨蛋:许多悠然自得的河流都起于喧呼啸的山间瀑布,却没有一条河一浪一涛翻滚,水花飞一溅地直达大海.但是这种悠然自得常常是伟大的,尽管是隐蔽的力量征表;感情与想法的丰富与深邃,不会有许多疯狂地突然发作:心灵在忍耐苦难和享受愉悦时,对天下的万事万物都有清清楚楚的认识,而且确信本该如此安排;它知道,假若天下没有大雷雨,太一陽一持久的酷热就会使它干瘪如柴:它常常体会着自己的生命力,......像对一个自己喜一爱一的婴儿一样,一爱一抚和惩戒自己.一个人只有自我意识处于这种高级状态下,他才能够评估上天的裁决.
翻来覆去地看这一页,我发现自己离题千里了......不过这有什么呢?......要知道这束札记我是写给自己的,所以,顺理成章的是,我塞到里面的一切,随着斗转星移,都会成为我价值连城和回忆.
葛鲁希尼茨基走过来,一跳吊在我的脖子上,......他提为军官了.我们喝了香槟酒.魏尔纳大夫继他之后也进来了.
"我不向您恭贺,"他对葛鲁希尼茨基说.
"为什么呢?"
"因为这身兵士军大衣您穿着非常合适,而且您得承认,当地,矿泉疗养区,缝制的步兵军人制一服不会赋予您任何趣味......您想到了吗,直到现在您一直都是一个例外,但现在您可要身随大众了."
"评吧,评吧,大夫!您不会有碍我的欣喜的.他不知道,"葛鲁希尼茨基扒到我耳朵上补充说,"这些肩章给我带来多大的希望......噢,肩章呀,肩章!您上面的星星,指引方向的星星......不对,我现在万分幸福."
"你现在和我们一起到山谷散步吗?"我问他.
"我呀?在军服准备停当以前,我说什么也不去见郡主."
"你要我向她报喜吗?......"
"不,请别说......我想让她冷不防高兴一下......"
"不过告诉我,你和她的事怎么样?"
他很窘迫,就动起心眼儿:他想说几句大话,撒撒谎......可又觉得过意不去,但同时又羞于承认事实.
"你怎么看,她一爱一不一爱一你?"
"一爱一不一爱一?哪能这样问呢,毕巧林,你怎么这样想呀!......怎么可能这样快呢?......再说即便她一爱一我,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也不会说出口的......"
"好!这么说,依你之见,一个规规矩矩的男人,对自己的欲一望大概也应守口如瓶了?......"
"唉,老兄!天下的事都有表达的方式;有许多事,不可言传,只能意会......"
"这话说得对......只是我们察言观色即可看出的一爱一情,无论如何也不会使一个女人勉为其难的,若那样,语言不就......葛鲁希尼茨基呀,当心她把你玩了......"
"她呀?......"他昂首看天,自得其乐地一笑,说,"你好可怜呀,毕巧林!......"
他迈步走开.
晚上,人数众多的社一交一界徒步到峡谷去.
照当地学者们的看法,这座峡谷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座熄灭的火山口;它位于玛舒克山舒缓的山坡上,离城约有一俄里.在灌木丛与峭壁之间,有一条窄一窄的羊肠小道通向那里;爬山时,我把手伸给郡主,于是在后来的整个游览期间她都没有松开.
我们的谈话以恶言恶语开始:我开始历数我们在场的和不在场的人们的不是,先是说他们令人可笑的地方,然后就说他们的斑斑劣迹.我怒火中烧.我以逗趣开始......以实实在在愤怒结束.起初使她觉得好玩,到后来让她感到恐怖.
"您是个危险分子!"她对我说,"我最好是落在杀人犯的刀下,也比落在您的舌头下好......我一本正经地请求你:当您想说我坏话时,您最好是拿起刀一捅一我一下,......我想,这对您来说不很困难."
"难道我像一个杀人犯?......"
"您比杀人犯还 坏......"
第七章
更新时间2010-8-14 17:47:34 字数:5736
我想了一分钟,然后拿出一种感慨万千的神态说:
"真是的,从小小年纪起,我的遭际就是这样!大家都能在我的眉眼上看出恶劣本一性一的标志!尽管它们是不存在的;但是认定它们有......它们也就长出来了.我为人朴朴实实......人们却骂我一肚子鬼点子:我就变得孤僻内向了.我对善恶感触很深;任何人都不对我加以一爱一抚,一圈人都对我侮辱贬斥:我也就怀恨在心了;我一性一格忧郁,......其他孩子欢快淘气;我感到自己比他们都高明,......他们却把我看得很低.我就变得一爱一嫉妒人了.我本打算热一爱一整个世界,......可谁也不领我这份情:于是我就学会了仇恨.我平平淡淡的青春在与自己.与尘世的斗争中流逝了;我美好的感情,由于怕人讥笑,我将其保存在内心的深处;它们也就死在了那里.我说实话......人们不相信我:我就开始撒谎;当我看清人间万象和社一交一的种种心态后,我成了人生科学的内行,看到那些一无所长的人们,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有幸享受我苦苦追求的那些利益.这时我心中就产生一种悲观绝望的情绪......不是靠槍杆子治疗的亡命徒的绝望,而是掩藏在一温一文尔雅与善意的微笑下的冷冷漠漠,少气无力的那种绝望情绪.我变成了一个心灵上的残废:我心灵的一半不存在了,它干枯了,蒸发了,死了,我把它切掉扔了,这样,尽管另一半为了替每一个人服务还 在颤一动,还 活着,但是对此谁也没发现,因为谁也不知道心灵已经死去的一半;可是您现在唤一起我对它的回忆,我就给您念了这篇祭文.在很多人看来,大凡祭文都是可笑的,但我却不,尤其是当我忆及所祭的安息的那些东西时,就更不那么看,不过我不求您赞同我的意见:如果您认为我的言行可笑......那就请笑吧:我提醒您,我一点也不会为此而伤心的."
这一瞬间我遇上了她的眼睛:里面滚一动着泪水;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在瑟瑟发一抖;两颊红彤彤的;她可怜我了!同情心......所有的女人都容易屈从的这种感情,向她涉世不深的心伸进了魔爪.在游玩的时间内她一直都六神无主,同谁也不打闹嬉戏,......而这正是她此时心情的重大征候!
我们来到了峡谷;太太们辞了自己的男伴,可她却没有松开我的手.当地花花公子们那些俏皮话没有使她发笑;身旁山崖之陡峭也没有使她胆寒,而别的小一姐们却叽叽喳喳,而且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回家的路上,我没有重谈我们那个令人感伤的话题;不过对我言之无物,空空洞一洞的问题和玩笑,她的回答也是寥寥数语,而且漫不经心.
"您一爱一过吗?"我终于问她.
她盯住我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随后再度陷入沉思:很明显,她有话要说,但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她的胸内波一浪一翻腾,汹涌澎湃......怎么办?细纱衣袖只是一道防御无力的护网,所以电火花便从我的臂上传到她的臂上;几乎所有的热恋都是这样开始的,而我们却常常百般自欺,认为女人一爱一我们一爱一的是我们物质或道德上的过人之处;当然,这些长处孕育了,促成了她的心灵去接受放电现象迸出的火花,但毕竟是第一次撞击决定了大事.
"我今天十分可一爱一,不是吗?"当我们游玩归来时,郡主强装笑容对我说.
我们分手了.
她自怨良艾;她责备自己冷漠......噢,这真是旗开得胜,最重要的胜利!明天她定会重赏我的.我对所有这些样样都摸得烂熟......无聊就无聊在这上头!
六月四日
今天我见到了维拉.她的醋意折磨得我难受.郡主看来心血来一潮,想把自己心底藏的秘密都掏给了她:应当承认,这个抉择是恰当的!
"我老在猜,这一切都是在朝哪一边倒."维拉对我说,"你索一性一现在就直截了当对我说你一爱一她不就成了么!"
"可是我要是不一爱一她呢?"
"那干么对她苦追不舍,让她提心吊胆,坐卧不安地去一胡一思乱想?......哼,我完全明白你的心!这样吧,你要是让我相信你,一周后你就到基斯洛沃茨克去;后天我们就到那里去.公爵夫人在这儿留得久些.你在近旁租套房子;我们将住在一幢靠一温一泉的大楼内,在顶楼上;下面是公爵夫人里戈夫斯卡娅,旁边就是一幢那家主人尚未占用的房子......你去吗?"
我答应了......而且当天就派人去租了那套房子.
葛鲁希尼茨基晚六点到了我那里,声称他的礼服明天就做好,刚好赶上舞会穿.
"我终于要和她跳上整整一个晚上了......到时会把满肚子的话统统倒出来的!"他补充说.
"什么时候举办舞会?"
"明天呀!难道你不知道呀?这已是盛大的节日了,承办的事宜由当地领导包了......"
"咱们到林荫道走走吧......"
"何苦呢,穿着这身丢人现眼的军大衣......"
"怎么,你不喜欢它了?......"
我一人去了,碰到梅丽郡主后,就叫她去跳玛祖卡.她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我还 以为您跳舞仅仅是出于无奈,就像上次那样,"她说着,十分妩媚地笑着......
看来她完全没有发现葛鲁希尼茨基的缺场.
"明天您会在心情愉悦之中大吃一惊,"我对她说.
"有什么让我吃惊的?......"
"这是秘密......到舞会上您就恍然大悟了."
我在公爵夫人家一直呆到深夜;除了维拉和一个让人忍俊不禁的老头儿外,没有其他客人.我兴致很高,当即讲了各种极富传奇色彩的奇闻轶事;郡主坐在我的对面,对我的一胡一说八道听得那么地严肃认真,神情紧张,以至于古道热肠,听罢感伤,使我觉得于心不忍,过意不去.她的机灵,她的娇一媚,她的执著任一性一,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正气,她那不屑一顾的苦笑,她那满不在乎的目光,都跑到那里去了呢?......
这一切维拉看在了眼里:她病恹恹的脸上表现出深深的忧伤;她把身一子瘫沉在一把宽宽大大的圈椅里,坐在靠窗的一处灯影下......我心中可怜起她来......
当时我讲述的是我与她相识相一爱一的完整的,富有戏剧一性一的经历,......当然,所有这些我都用了一胡一诌的名字加以掩饰.
我把自己的一温一柔如水,自己的焦躁不安,自己的感情冲动讲得那么活灵活现;我从如此高尚的方面一一陈说她的举止,个一性一,必然会使她不由得对我与郡主间的谈情说一爱一加以谅解.
她起身坐到我们身旁,暂释烦闷,谈笑风生......这样一来,我们直到深夜两点,才想起大夫们吩咐十一点躺下睡觉的医嘱.
六月五日
离舞会开始还 有半个钟头,葛鲁希尼茨基穿着浑身上下熠熠发光的军礼服来见我.在第三个钮扣上系着一根青铜细链儿,上挂一副双目长一柄一眼镜(在贵族社会中曾流行一种单目眼镜(лорнет),上有手持长一柄一,двойнойлорнет为双目.);两个肩章大得不可思议,向上微微翘一起,活像一爱一神的两只翅膀;一双皮靴咯咯吱吱,连连作响;左手拿着咖啡色的细羊皮手套和军帽,右手则一分不停地把卷曲外露的鼻一毛一往细小的鼻孔里填塞.春风得意与略感信心不足,在他的脸上全都外露无余;看见他欢度盛大庆典般的穿戴打扮,和他那鹤立鸡群,目空一切的神气,假若顺我心意的话,我定会前俯后仰,捧腹大笑.
他把军帽和手套扔到桌上,开始抻自己的礼服后襟和对镜整容正衣;一条硕一大的黑色项巾,折成高高一耸一起的领带内衬,从衣领里冒出了半俄寸,领带内衬的鬃一毛一直抵他的下巴(旧时打领带垫领带衬.用鬃一毛一或麻织成,衬在领带里面.);他感到太小了:他把它朝上提拉,一直拉到耳根;由于拉得千辛万苦......因为军礼服的领口非常狭小和束紧,所以他的脸冲血红涨.
"听说你这些天在不择手段地追我的郡主?"他若无其事,也不拿眼看我,说道.
"像我们这些傻瓜,根本不配喝茶!(这里是反话,意为我哪配追郡主呀?)"作为回答,我重复了先前最为机灵乖一巧一个一浪一子喜一爱一的一句谚语,这个一浪一子曾在普希金的诗中得到过赞颂(这里的机灵乖一巧的一浪一子,指彼得.帕甫洛维奇.卡维林(一七九四......一八五五),骠骑兵,自一由主义者,普希金的朋友.普希金曾在《献给卡维林》(一八七一)与《叶甫盖尼.奥涅金》中赞颂过他.).
"你说,我穿上这身军礼服好吗?......噢呀,这个可恶的犹太佬!......这两个腋窝是怎么裁的呀!......你这里有香水吗?"
"算了吧,还 洒什么呀?就这你已浑身的玫瑰香膏味啦......"
他朝自己的领带上,手帕里和袖子上洒的怕有半瓶儿.
"一会儿你跳舞吗?"
"没考虑."
"恐怕我和郡主一开始就得跳玛祖卡,......我却几乎一段也不会......"
"那你邀她来跳玛祖卡了吗?"
"还 没有......"
"你可小心别人抢了先......"
"真的?"他拍了一下前额说."再见......我去门口等她."他抓起军帽跑了.
过了半个钟头我也出发了.外面黑黑沉沉,空空荡荡;在俱乐部外面,或者说饭店外面,人们拥来挤去;俱乐部的窗上亮着灯光;一团一队的音乐随晚风传入耳中.我步履缓慢;心中感到抑郁......莫非说,我想,我在尘世的唯一使命......就是让别人的希望破灭?自从我有生命和有行为以来,命运似乎总是鬼使神差把我牵涉进别人悲剧的结局中,好像缺了我,无论是谁,都既死不了,也不会陷入绝望之中!我是剧终时少不了的一个人物;无意之中我便扮演了刽子手或是叛徒这种卑鄙下贱的角色.命运这么安排的用意是什么呢?......它这不是把我打入市井悲剧和家室韵事的作者之列......或是故事炮制者之列,譬如给《读者丛刊》一类东西炮制故事呢?......何必刨根问底,非知道不可呢?......还 在人之初,就以为要像亚历山大一世或拜伦勋爵一样度过一生,却终生官至区区九级文官,这样的人少吗?......
一进大厅,我便藏身男人丛中,开始进行自己的观察.葛鲁希尼茨基站在郡主身边,正激一情洋溢,神采飞扬地讲着什么;她用扇子轻抵双一唇,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讲话,眼睛却打量着两旁;她的表情中的急不可待让人一览无余,两只眼睛正在周围搜寻着什么人;我从背后悄悄走近,以便偷一听他们说些什么.
"您折磨死我了,郡主!"葛鲁希尼茨基说,"分别以来,您变得简直判若两人了......"
"您也变化很大,"她匆匆瞟了他一眼说,他却不善于从这种眼神中觉察出暗藏的嘲弄.
"我?我变了?......嗬,永远都不会变的!您知道,不可能变的!谁要是一朝见了您,他定会把您的菩萨仙姿永存心中,百年不忘."
"别往下说了......"
"不久前您还 是,而且经常是,赏脸一爱一听的东西,现在怎么就听不得了呢?......"
"因为我不喜欢翻来覆去,老生常谈,"她笑着答道.
"噢呀呀,我错得好惨呀!......我,没头没脑,缺心少肺,还 以为这副肩章至少使我有权盼着......不,我最好还 是一生一世都穿着那身让人另眼看待的军大衣,也许我是穿了它才博得了您的垂青......"
"实际上,军士大衣与您要相称得多......"
就在这时我走上前去,朝郡主躬身致意;她脸上一阵绯红,快言快语地说:
"灰军士大衣对葛鲁希尼茨基先生要合适得多,不对吗,毕巧林先生?......"
"不敢苟同,"我答道,"他穿上军礼服倒是显得更稚一嫩一些."
葛鲁希尼茨基忍受不了这一打击:他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样,胸怀作为长者的大志;他以为,火热的欲一望在自己脸上留下的深深的痕迹正取代年龄的印记.他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顿足拂袖而去.
"不过您得承认,"我对郡主说道,"尽管他向来都可笑得要命,然而不久以前您还 感到他满有意思......是因为穿着灰军士大衣吗?......"
她低垂两眼,未作回答.
葛鲁希尼茨基整整一个晚上对郡主都紧追不舍,或是同她一起跳舞,或是,visavis(法语:面对面,对面(坐着),对面(站立).);他的两眼简直要把她吞下肚去,不时唉声叹气,并以自己的苦苦哀求加声声责怪使她心生腻味.跳过第三轮,她对他已是心生怨恨了.
"我没料到你会来这一手,"他走过来,伸手抓住我的胳膊说.
"此话从何说起?"
"你跟她跳玛祖卡了吧?"他用得胜还 朝一样的口气问,"她都向我承认了......"
"呶,那又怎么样呢?难道这是秘密不成?"
"当然啦......我本该对这个疯丫头......这个小贱货的这种做派心中有数的......瞧我的报复吧!"
"怪你自己的军大衣或是自己的肩章去,责备她干什么?她不再喜欢你了,这有什么错?......"
"那为什么要让人感到有盼头儿呢?"
"你凭什么感到有盼头呢?人们有所希冀,有所追求......我理解,可谁会实打实感到有了盼头儿啦?"
"你赌赢了......不过并不是全赢,"他狞笑一声说.
玛祖卡舞开始了.葛鲁希尼茨基专挑郡主一个人跳,其他男伴也都一刻不停地找她来跳;这显然是与我作对的一种合谋;这样更好:她想和我说话,别人从中作梗,......于是她与我说话的愿望便加倍地强烈.
我两次握她的手;第二次她把手一抽一走,只字未吐.
"这一一夜我将睡得心烦意乱,"音乐结束时她对我说.
"这都怪葛鲁希尼茨基."
"啊,根本不是!"她的脸上显得那么心事重重,忧心如焚,致使我暗下决心,今天晚上定要吻一下她的手.
人们开始各自回府.让郡主坐入四轮轿式马车时,我迅速把她的小手拉到了我的唇上.天很黑,所以谁也不会看见.
我回到大厅,沉湎于自我陶醉之中.
一张大桌旁,年轻人正在用晚餐.其中就有葛鲁希尼茨基.当我进去时,所有的人都闭口不语了:显而易见,刚才是在说我.很多人上次舞会后对我怒气不消,耿耿于怀,尤其是龙骑兵上尉,所以一帮针对我的复仇匪帮,看来现在正死心塌地地集结于葛鲁希尼茨基的麾下.他所摆出的正是那种不可一世的和赳赳武夫般的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