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并不是始终住在那儿。”
“咱们在那儿住过,在圣日耳曼区的亨利四世大楼也住过。你说过你一爱一那个地方。”
“一爱一是一堆粪,”哈里说。“而我就是一只爬在粪堆上咯咯叫的公鸡。”
“要是你一定得离开人间的话,”她说,“是不是你非得把你没法带走的都砍尽杀绝不可呢?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不是非得把什么东西都带走不可?你是不是一定要把你的马,你的妻子都杀死,把你的鞍子和你的盔甲都烧掉呢?”
“对,”他说。“你那些该死的钱就是我的盔甲。就是我的马和我的盔甲。”
“你别这么说。”
“好吧。我不说了。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
“现在这么说,已经有点儿晚啦。”
“那好吧,我就继续来伤害你。这样有趣多啦。我真正喜欢跟你一起干的唯一的一件事,我现在不能干了。”
“不,这可不是实话。你喜欢干的事情多得很,而且只要是你喜欢干的,我也都干过。”
“啊,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你别那么夸耀啦,行吗?”
他望着她,看见她在哭了。
“你听我说,”他说。“你以为我这么说有趣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想,这是想用毁灭一切来让自己活着。
咱们刚开始谈话的时候,我还 是好好的。我并没有意思要这样开场,可是现在我蠢得象个老傻瓜似的,对你狠心也真狠到了家。亲一爱一的,我说什么,你都不要在意。我一爱一你,真的。
你知道我一爱一你。我从来没有象一爱一你这样一爱一过任何别的女人。”
他不知不觉地说出了他平时用来谋生糊口的那套说惯了的谎话。
“你对我挺好。”
“你这个坏一娘一们,”他说。“你这个有钱的坏一娘一们。这是诗。
现在我满身都是诗。腐烂和诗。腐烂的诗。”
“别说了。哈里,为什么你现在一定要变得这样恶狠狠的?”
“任何东西我都不愿留下来,”男人说。“我不愿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留下来。”
现在已是傍晚,他睡熟了一会。夕陽已隐没在山后。平原上一片陰影,一些小动物正在营地近旁吃食;它们的头很快地一起一落,摆一动着尾巴,他看着它们现在正从灌木丛那边跑掉了。那几只大一鸟不再在地上等着了。它们都沉重地栖息在一棵树上。它们还 有很多。他那个随身侍候的男仆正站在一床一 边。
“太太打猎去了,”男仆说。“先生要什么吗?”
“不要什么。”
她打猎去了,想搞一点兽肉,她知道他喜欢看打猎,有心跑得远远的,这样她就不会惊扰这一小片平原而让他看到她在打猎了。她总是那么体贴周到,他想。只要是她知道的或是读到过的,或是她听人讲过的,她都考虑得很周到。
这不是她的过错,他来到她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完了。一个女人怎么能知道你说的话,都不是真心实意呢?怎么能知道你说的话,不过是出于一习一惯,而且只是为了贪图舒服呢?自从他对自己说的话不再当真以后,他靠谎话跟女人相处,比他过去对她们说真心话更成功。
他撒谎并不都是因为他没有真话可说。他曾经享有过生命,他的生命已经完结,接着他又跟一些不同的人,而且有更多的钱,在从前那些最好的地方,以及另外一些新的地方重新活了下来。
你不让自己思想,这可真是了不起。你有这样一副好内脏,因此你没有那样垮下来,他们大部分都垮下来了,而你却没有垮掉,你抱定一种态度,既然现在你再也不能干了,你就毫不关心你经常干的工作了。可是,在你心里,你说你要写这些人,写这些非常有钱的人;你说你实在并不属于他们这一类,而只是他们那个国度里的一个间谍;你说你会离开这个国度,并且写这个国度,而且是第一次由一个熟悉这个国度的人来写它。可是他永远不会写了,因为每天什么都不写,贪图安逸,扮演自己所鄙视的角色,就磨钝了他的才能,松懈了他工作的意志,最后他干脆什么都不干了。他不干工作的时候,那些他现在认识的人都感到惬意得多。非洲是在他一生幸运的时期中感到最幸福的地方,他所以上这儿来,为的是要从头开始。他们这次是以最低限度的舒适来非洲作狩猎旅行的。没有艰苦,但也没有奢华,他曾想这样他就能重新进行训练。这样或许他就能够把他心灵上的脂肪去掉,象一个拳击手,为了消耗体内的脂肪,到山里去干活和训练一样。
她曾经喜欢这次狩猎旅行来着。她说过他一爱一这次狩猎旅行。凡是激动人心的事情,能因此变换一下环境,能结识新的人,看到愉快的事物,她都喜一爱一。他也曾经感到工作的意志力重新恢复的幻觉。现在如果就这样了结,他知道事实就是如此,他不必变得象一条蛇那样,因为背脊给打断了就啃一咬自己。这不是她的过错。如果不是她,也会有别的女人。如果他以谎言为生,他就应该试着以谎言而死。他听到山那边传来一声槍响。
她的槍打得挺好,这个善良的,这个有钱的一娘一们,这个他的才能的体贴的守护人和破坏者。废话,是他自己毁了自己的才能。他为什么要嗔怪这个女人,就因为她好好地供养了他?他虽然有才能,但是因为弃而不用,因为出卖了自己,也出卖了自己所信仰的一切,因为酗酒过度而磨钝了敏锐的感觉,因为懒散,因为怠惰,因为势利,因为傲慢和偏见,因为其他种种缘故,他毁灭了自己的才能。这算是什么?一张旧书目录卡?到底什么是他的才能?就算是才能吧,可是他没有充分利用它,而是利用它做一交一 易。他从来不是用他的才能去做些什么,而总是用它来决定他能做些什么。他决意不靠钢笔或铅笔谋生,而靠别的东西谋生。说来也怪,是不是?
每当他一爱一上另一个女人的时候,为什么这另一个女人总是要比前一个女人更有钱?可是当他不再真心恋一爱一的时候,当他只是撒谎的时候,就象现在对这个女人那样,她比所有他一爱一过的女人更有钱,她有的是钱,她有过丈夫,孩子,她找过情一人 ,但是她不满意那些情一人 ,她倾心地一爱一他,把他当作一位作家,当作一个男子汉,当作一个伴侣,当作一份引为骄傲的财产来一爱一他——说来也怪,当他根本不一爱一她,而且对她撒谎的时候,为了报答她为他花费的钱,他所能给予她的,居然比他过去真心恋一爱一的时候还 多。
咱们干什么,都是注定了的,他想。不管你是干什么过活的,这就是你的才能所在。他的一生都是出卖生命力,不管是以这种形式或者那种形式。而当你并不十分钟情的时候,你越是看重金钱。他发现了这一点,但是他决不会写这些了,现在也不会写了。不,他不会写了,尽管这是很值得一写的东西。
现在她走近来了,穿过那片空地向营地走过来了。她穿着马裤,擎着她的来复槍,两个男仆扛着一只野羊跟在她后面走来。她仍然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他想,她的身躯也很动人,她对一床一 第之乐很有才能,也很有领会,她并不美,但是他喜欢她的脸庞,她读过大量的书,她喜欢骑马和打槍,当然,她酒喝得太多。她还 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的时候,丈夫就死了,在一个很短暂的时间里,她把心都放在两个刚长大的孩子身上,孩子却并不需要她,她在他们身边,他们就感到不自在,她还 专心致志地养马,读书和喝酒。她喜欢在黄昏吃晚饭前读书,一面阅读一面喝威士忌苏打。到吃晚饭的时候,她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在晚饭桌旁再喝上一瓶甜酒,往往就醉得足够使她昏昏欲睡了。
这是她在有情一人 以前的情况。在有了那些情一人 以后,她就不再喝那么多的酒了,因为她不必喝醉了酒去睡觉了。但是情一人 使她感到厌烦。她嫁过一个丈夫,他从没有使她厌烦,而这些人却使她感到厌烦透了。
接着,她的一个孩子在一次飞机失事中死去了,事件过去以后,她不再需要情一人 了,酒也不再是麻醉剂了,她必须建立另一种生活。突然间,孤身独处吓得她心惊胆战。但是她要跟一个她所尊敬的人在一起生活。
事情发生得很简单。她喜欢他写的东西,她一向羡慕他过的那种生活。她认为他正是干了他自己想干的事情。她为了获得他而采取的种种步骤,以及她最后一爱一上了他的那种方式,都是一个正常过程的组成部分,在这个过程中她给自己建立起一个新生活,而他则出售他旧生活的残余。
他出售他旧生活的残余,是为了换取安全,也是为了换取安逸,除此以外,还 为了什么呢?他不知道。他要什么,她就会给他买什么。这他是知道的。她也是一个非常一温一 柔的女人。他跟任何人一样,愿意立刻和她同一床一 共枕;特别是她,因为她更有钱,因为她很有风趣,很有欣赏力,而且因为她从不大吵大闹。可是现在她重新建立的这个生活行将结束了,因为两个星期以前,一根荆棘刺破了他的膝盖,而他没有给伤口涂上碘酒,当时他们挨近去,想拍下一群羚羊的照片,这群羚羊站立着,扬起了头窥视着,一面用鼻子嗅着空气,耳朵向两边张开着,只等一声响动就准备奔入丛林。他没有能拍下羚羊的照片,它们已跑掉了。
现在她到这儿来了。
他在帆布一床一 上转过头来看她,“你好,”他说。
“我打了一只野羊,”她告诉他。“它能给你做一碗好汤喝,我还 让他们捣一些土豆泥拌一奶一粉。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