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理解日本人,首先就必须明了他们是如何理解“各守本分”的含义的。他们相信秩序和等级制度,我们信仰自一由和平等,各执一端,因此对我们来说,很难恰如其分地把等级制度作为一种可能的社会结构来理解。日本人对人际关系以及人与国家的关系所抱的整个观念都是建立在对等级制度的信赖之上的。只有通过对诸如家族、国家、宗教生活和经济生活这样一些他们的国民制度的描述,我们才可能理解他们的人生观。
日本人是从等级制度的观点来看待国内问题的,他们也用同样的观点来看待国际关系。他们在最近十年中满以为日本正在逐渐接近国际等级制度的金字塔顶点,而现在这个位置却仍属于西方诸国,他们对等级制度的见解无疑也是他们心甘情愿地接受现在局面的原因。日本的外一交一文件经常表述了他们对等级制度的重视。1940年日本与德、意缔结的“三国同盟”的序言写道:“*政一府,德意志政一府和意大利政一府认为万邦各守本分是持久和平的先决条件,……”在该条约签订时颁布的天皇诏书也重申这一点:
宣扬大义于八,统一乾坤为一宇,实乃皇祖皇宗之大训,朕夙夜眷眷之所为。而今世局騷乱不止,人类亦将蒙受不测祸患。朕惟愿早日勘定祸乱,克复平和,轸念极切……兹三国间订立条约,朕深感愉悦。
惟万邦各守本分,兆民悉安其业,旷古大业,前途甚是辽远。
就在袭击珍珠港的当天,日本使节还向美国国务卿科代尔•赫尔递一交一了一份声明,非常明确地陈述了这一点:
万邦各守本分乃日本帝国不可改动之国策。……维持现状同万邦各守本分之帝国根本国策完全背道而驰,帝国政一府断然不能容忍。
这份日本备忘录是对国务卿赫尔几天前一份备忘录的答复,赫尔的备忘录援用了美国人的原则,这些原则在合众国犹如等级制度在日本一样,是基本的和受人尊重的。原则共四项:主权和领土完整不可侵犯;不干涉他国内政;依靠国际间的合作与和解;各国平等。这些是美国人对平等和不可侵犯权利的信仰的全部要点。我们相信这不仅是国际关系,而且也是日常生活赖以进行的基本原则。美国人向往着更美好的世界,而平等就是这种向往的最高和最合乎道德的基础。对我们来说,这意味着摆脱暴君、干预和苛捐杂税;这意味着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和每人都有改善自己生活境遇的权利。这是人们组织起来在我们所知的世界上生活时得以维护*的基础。即使在我们侵害它时,我们仍然得维护平等这一德一性一,我们满怀义愤地与等级制度进行斗争。
自从美国立国以来始终如此。杰斐逊把它写进了独立宣言,附加于宪法之中的*法案也是以此为基础的。一个新国家的国家文件中所列的这些正式词句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们正好反映了这个大一陆上男男一女女日常生活中正在形成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欧洲人所陌生的生活方式。一位年轻的法国人亚历克西斯•德•托克维尔在19世纪30年代初访问美国后,写了一部关于平等问题的书【德•托克维勒:《论美国的民一主制》,1835年。——日译本注】,这是一篇杰出的国际报道文献。他是一个聪明睿达、富于同情心的观察者,能够在美国这个异乡别域看到许多优点。不错,那确是异乡别域。这位年轻的德•托克维尔是在法国贵族社会中长大成一人的。这个贵族社会最初受到法国革命,然后又受到拿破仑严厉的新法律的剧烈冲击和震荡。对那些当时还活跃于世并颇有影响的人来说,对此仍记忆犹新。他在评价美国这种陌生的新的生活秩序时是宽容的,但是,他是用一个法国贵族的眼光来看待它的,书中向旧世界报道了将要来临的事物。他相信,美国是正在兴起之中的先进地区,欧洲也将随之而发生同样的变化,尽管会有其不同的特色。
因此他详细地报道了这个新世界。在这儿人们真正认为他们自己与其他的人是平等的。他们的社会一交一往建立在新的、自然的基础上。他们彼此就像平等的人那样进行对话。美国人不拘泥于等级礼仪的细枝末节;他们不要求别人遵循这些礼仪,也不给他人以这些礼仪。他们喜欢说自己并不欠任何人的情。在这里没有古老的贵族制意义上或罗马人意义上的贵族,曾经支配过旧世界的社会等级制度已经消失了。这些美国人相信平等超过相信任何其他东西;他们说,我们美国人只注意一个方面的时候,实际上常常会不留神地让自一由飞出窗外。但是他们对平等是身一体力行的。
他描述了我们一个多世纪以前的生活方式,通过这位异乡人的眼睛来观察我们的祖先使我们美国人一大为振奋。此后,我们的国家发生了许多变化,但是主要的轮廓没有变。当我们阅读这部著作的时候,我们认出了1830年的美国已经是今天我们所熟悉的美国、在这个国家里,曾经有过,现在也仍然有像杰斐逊时代的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汉密尔顿(1757~1804),美国政治家,独立战争期间,参加大一陆军,任华盛顿的副官,后为大一陆会议的代表。政治上在主张确立*集权制的同时,倾向于建立英国式的贵族制度。——译注】那样的人物,他们支持一种再贵族化的社会秩序。但是即便是汉密尔顿之流也承认在这个国家里我们的生活方式不是贵族主义的。
因此,珍珠港事件前夕我们向日本说明美国的太平洋政策所依据的高尚道德基础时,我们是表述了我们最信赖的原则。我们指出我们将根据我们的信念,朝这个方向一步步前进,改善这个仍然不够完善的世界。当日本人表示其对“各守本分”的信念时,他们也是如此地把他们从自己的社会体验中得来,并已深深扎根在他们心中的规则用于实践。几个世纪以来,不平等一直是他们有组织的生活的规则,因此正是在这些方面最易于预见、最易于去理解他们。承认等级制度的行为对他们来说就像呼吸那样自然。但是,它并不是一种简单的西方式的独一裁主义。行使统治权的人同受别人统治的人都要遵守一种传统,而这种传统与我们的传统是不一样的。现在日本人已承认美国的权威在他们的国家里居于高的等级地位上,这就使我们更有必要尽可能清晰地理解日本人的一习一惯。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自己的脑海中描绘出他们在目前状况下可能采取的行动方式。
日本尽管在近年显著地欧化了,但却依然是一个贵族化的社会。在同他人打招呼、同他人接触时,都必须表明人们之间的社会地位差距的一性一质和程度。每当一个人对别人说“吃”(“eat”)或“坐”(“sitdown”)的时候,他得根据对象与自己的亲疏程度,或者是对下级还是上级而定,使用不同的词句。
同样一个“你”(“you”)字,在不同的场合要用不一样的形式,动词有不同的词干。换句话说,日本人像许多太平洋上的民族一样,有一种所谓“敬语”,伴随着这种“敬语”还有相应的鞠躬和下跪动作。所有这类动作都受细致的规则和惯例支配。不仅必须知道要向谁鞠躬,而且还必须知道要鞠躬到什么程度。对某位主人可能是恰如其分的致敬却会被另一位与致敬者关系稍有不同的主人视为无礼举止而引起愤慨。有各种各样的鞠躬,从跪着把前额低俯到平放在地的双手上的大礼到只是把头和肩向前倾俯一下的简单招呼。一个人必须学会,而且最好是孩提时代就学会,怎样使敬礼适合每种特殊的场合。
不仅是阶级差异经常得用适当的行为来加以承认,这是很重要的。一性一别和年龄、家族关系以及两人之间以前的一交一往状况等等亦必须加以考虑。甚至在同样的两个人之间,不同的场合就要求不同程度的尊敬:一个平民可能与另一位平民一交一往甚密,完全不必对他鞠躬,但是一旦他穿上军服时,那位穿百姓服装的朋友就要向他鞠躬了。遵守等级制度是一种艺术,这种艺术要求使无数因素得到平衡,而在各种特殊情况下,这些因素中的有些可能互相抵消,有些则又加重了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