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会想到地瓜。
记忆里，它是乡村最常见的农作物。每家每户都要种好多的地瓜，奶奶家尤其如此。
三月，天气转暖，庄稼人就开始整地。栽种地瓜的土地比较奇怪，总是要堆起一道道又高又宽的垄。一场春雨过后，插上秧，浇点水，施点肥。地瓜就像它生长的土地一样，一点都不娇贵，非常好成活。每年春天栽种地瓜的时候，奶奶总是特别高兴。
六月，暑气蒸腾，田野正是一片青绿。一株株玉米舒展着傲人的身姿，长长的绿叶在风中婆娑；大豆个子不高，却结实浓密，青青的豆荚点缀其间，快乐地笑着，远远望去，让人心生喜悦。地瓜秧则是趴在沟和陇上长的，长长的蔓，青中带紫，会牵引得很远，像是对遥远的他方怀了无限的向往，蓄了劲要追寻了去。在一路的追寻中，垄中的地瓜慢慢生根，默默生长。拣个凉快些的日子，奶奶会挎着篮子，慢慢扯起瓜秧，仔细地拔掉其中的杂草。那认真的劲头，仿佛那不是在拔草，而是在绣花。
九月，秋风萧瑟，大地一片金黄。收完花生和玉米之后，奶奶会把收地瓜用的大手推车、头，刀具、袋子等都准备好，那阵势，不是去收庄稼，而是打一场大的战斗，奶奶称之为“切地瓜”。切地瓜是秋收中最忙碌最劳累的活。北风一吹，漫山遍野都是切地瓜的人。地瓜从地里刨出来要用一种特别的刀具切成片，一片片地摆到太阳底下晒几天，彻底干透以后就成了我们都熟悉的地瓜干，老家人也称“地瓜皮子”。
那时的奶奶还有些力气，是个晒瓜干的能手。她半蹲在地上，双手捧起一捧切好的鲜瓜干，向远处使劲一扬，再把那些摞成块的捡开，一套动作，一气呵成，一大片白花花的瓜干就展现在眼前了。那时，最害怕的就是老天爷突然变脸。还没干透的瓜干淋了雨水一定会烂掉，奶奶便早晚好几遍地看天，夜里也不能安睡。记得一次，半夜里，隐约听到雨点敲打窗户纸的啪啪声，她便一骨碌爬起来，叫醒爷爷，推起车子就摸黑上山拾瓜干。以后每次说起，都会感叹，庄户人太不容易了，叮嘱我以后不要再做庄户人了。
有苦就有甜。那时的我，还是个懵懂顽童，我最喜欢的还是刨地瓜的时候。暮色四合，炊烟袅袅的小村显得特别的宁静。疯玩了一天的我，回到家就直奔奶奶的灶台，那里准有我爱吃的红心地瓜。奶奶煮地瓜很有技术，贴着锅的每个地瓜上面总会有淡淡的“煳锅”，吃起来格外香。有时，还没熟，我就蹲在大锅旁边瞅着火苗巴巴地等待，等锅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奶奶告诉我，那是地瓜在“吃水”,等它们吃饱了，就快熟了。火苗映红了奶奶和我的脸，那种香香甜甜的等待，很温暖，很幸福。
深冬，奶奶会把“睡”了一冬的地瓜切成块熬粥，或者把瓜干碾碎了烧糊糊。寒冬腊月的早晨，一碗热乎乎香甜甜的地瓜粥下肚，寒冷便逃得无影无踪。我总是喜欢在奶奶做饭的时候靠在边上，等火烧完了，奶奶会悠闲地抽一袋旱烟，在吞云吐雾中用烧火棍拨一下锅底灰，两只沾满草灰的地瓜就蹦了出来。奶奶会一把抓起来，噗噗在地上摔两下，地瓜就露出了紫红的皮。扒开皮，黄黄的地瓜瓤散发出的香味，瞬间俘获了我的味蕾，我总会因为心急想吃而被烫得龇牙咧嘴，或者吃得满脸是灰土。奶奶也总会在一边满足地吐着烟圈，眼神里溢满了幸福。
如今，奶奶年事已高，再也不能种地瓜。深秋的午后，老家的院子里，一片空落的寂静。奶奶安详地坐在老屋门前，不眨眼地盯着一个方向。我想，那里一定有漫山遍野切地瓜的人，一定有地瓜的香味在悄悄弥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