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说,天生是贱坯就永远都是贱坯。我也总是说,要是您一操一心的光是她逃学的问题,那您还算是有福气的呢。我说,她这会儿应该下楼到厨房里去,而不应该待在楼上的卧室里,往脸上乱抹胭脂,让六个黑鬼来伺候她吃早饭,这些黑鬼若不是肚子里早已塞满了面包与肉,连从椅子上挪一下屁一股都懒得挪呢。这时候母亲开口了:
“可是,让学校当局以为我管不了她,以为我没法--”
“得了,”我说,“您是管不了,您真管得了吗?您从来也不想办法约束约束她,”我说,“迟至今日,她已经十六岁了,您还能把她怎么样?”
她把我的活琢磨了一会儿。
“不过,让他们以为……我连她拿到了成绩报告单都不知道。去年秋天,她告诉我,学校从今年起不再发成绩单了。可是方才琼金老师给我打了电话,说如果她再旷一次课,就只好叫她退学了。她是怎么逃学的呢?她能上哪儿去呢?你整天都在镇上,要是她在大街上逛来逛去,你总该看见她的吧。”
“不错,”我说,“要是她是在街上溜达的话。不过我认为她之所以要逃学,并不是仅仅为了要做什么不怕别人看见的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
“没什么意思,”我说。“我只不过是回答您的问题。”这时候她又哭起来,嘟嘟哝哝地说什么连她自己的亲骨肉也诅咒起她来了。
“是您自己要问我的啊,”我说。
“我不是说你,”她说。“你是唯一没让我良心受到谴责的孩子。”
“就是嘛,”我说,“我压根儿没工夫谴责您的良心。我没机会象昆丁那样上哈佛大学,也没时间象爸爸那样,整天醉醉醉直到进入黄泉。我得干活呀。不过当然了,若是您想让我跟踪她,监视她干了什么坏事没有,我可以辞掉店里的差事,找个晚班的活儿。这样,白天我来看着她,夜班嘛您可以叫班①来值。”
“我知道,我只不过是你们的累赘和负担,”她说着说着,就伏一在枕头上啜泣了起来。
“这我还不清楚吗,”我说。“您说这样的话都说了有三十年了。连班吉这会儿也该明白了。您要不要让我来跟她谈谈这件事呢?”
“你觉得这会有好处吗?”她说。
“要是我刚开始您就来插一手,那就不会有任何好处,”我说,“如果您想让我来管束她,您只管吩咐,可是再别插手。每回我刚想管,您就插一进来乱搅和,结果是让她把咱们俩都取笑一通。”
“要知道,她可是你的亲人哪。”她说。
“对啊,”我说,“我正好也在这么想--亲人,还是嫡嫡亲一亲
①班吉的简称的呢,依我说。不过,要是有人行为象黑鬼,那就不管他是谁,你只好拿对付黑鬼的办法来对付他。”
“我真怕你会跟她大发雷霆,”她说。
“好了,”我说,“您那套办法也不大行得通。您到底要我管呢,还是不要?要就说要,不要就拉倒,我还要去上班呢。”
“我知道,这么些年来为了我们你受够了罪,”她说。“你明白,当初要是我的计划实现了,你早就有你自己的事务所了,也能象个巴斯康家大少爷似的过上几天了。因为,你虽然不姓巴斯康,你骨子里却是巴斯康家的人。我知道要是你父亲当初能预见--”
“哼,”我说,“我琢磨他也跟一般人一样,也会有看不准的时候。”她又啜泣起来了。
“你怎么能这么刻薄他讲你死去的父亲?”她说。
“好吧,”我说,“好吧。随您的便吧!既然我没有自己的事务所,我还得去上我的班,当我的差。那么您到底要不要让我跟她谈谈呢?”
“我真怕您会跟她大发雷霆,”她说。
“好吧,”我说,“那我什么也不说就是了。”
“不过总得想点什么法子呀!”她说。“别人会以为我容许她逃学,任她在大街上逛来逛去,要不,以为我拿她没有办法……杰生,杰生,”她说,“你怎么能撇下我不管呢。你怎么能把这么多的包袱都扔给我呢。”
“好了,好了,?我说,“您呆会儿又要把自己折磨得发病了。您要就是整天把她锁在屋里,要就是别再为她一操一心,把她一交一给我。这样做不好吗?”
“她是我的亲骨肉啊、”她说着又哭了起来,于是我就说:
“好吧。我来管她就是了。快别哭了,行了。”
“你可别大发雷霆啊,”她说。“她还是个孩子呢,记住了。”
“不会的,”我说,“我不会的。”我走出屋去,随手带上了门。
“杰生,”她说,我没有回答她。我顺着楼上侧道走着。“杰生,”她站在房门背后喊道。我一直往楼下走去。餐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接着我听到了她①在厨房里的声音。她想让迪尔西再给她倒一杯咖啡。我走进厨房。
“这敢情是你们学校的制一服,是吗?”我说。“要不,也许是今天放假?”
“就半杯,迪尔西,”她说。“求求你。”
“不行,小一姐,”迪尔西说。“我本能给你。一个十七岁的大姑一娘一,只应该喝一杯,再说卡罗琳小一姐也关照过的。你快快吃,穿好上学的制一服:就可以搭杰生的车子进城。你这是存心再一次迟到。”
“不,她不会的,”我说。“我们马上就来把这事安排一下。”她眼睛望着我,手里拿着杯子。她用手把脸上的头发掠到后面去,她的浴衣从肩膀上滑了下来。“你把杯子放下,到这里来一下,”我说。
“干什么?”她说。
“快点,”我说,“把杯子放在水槽里,到这儿来。”
“你又想干什么啦,杰生?”迪尔西说。
“你也许以为你可以压倒外婆和别的所有的人,也一准可以压倒我,”我说,“可是你错了。我给你十秒钟,让你照我的吩咐把杯子放好。”
①指小昆丁。
她不再看我,而是把眼光转向迪尔西,“现在是什么时候,迪尔西?”她说。“十秒钟到了,你就吹一下口哨。再给我半杯咖啡吧。迪尔西,求--”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松开了杯子。杯子跌落到地板上,摔得粉碎。她眼睛盯着我,胳膊往后缩,可是我还是攥得紧紧的。坐在椅子上的迪尔西现在站了起来
“你啊,杰生,”她说。
“放开我。”昆丁说,“不然我要扇你一个耳光。”
“你要扇,是吗?”我说,“你要扇,是吗?”她一巴掌往我脸上一抽一来。我把那只手也捉住了,我当她是只野猫,把她紧紧按住。“你要扇,是吗?”我说,“你以为你扇得成吗?”
“你啊,杰生!”迪尔西说。我把她拖到餐厅里去。她的浴衣松了开来,在身边飘动,里面简直没穿什么衣服。迪尔西趔趔趄趄地走过来。我扭过身一子,噔地一脚,把门冲着她的脸关上了。
“你别进来,”我说。
昆丁倚在餐桌上,在系浴衣的带子。我死死地盯着她。
“好,”我说,“我来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逃学不算,还向你外婆撒谎,在成绩报告单上假冒她的签名,让你外婆愁得又犯了病。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一言不发。她把浴衣一直扣到脖子底下,把衣服拉紧在身一体周围,眼睛盯着我。她还来不及抹胭脂口红,她的脸象是刚用擦槍布擦过似的。我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腕。“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
“不关你的屁事,”她说。“你放开我。”
迪尔西走进门来。“嗨,杰生,”她说。
“你给我出去,听见没有,”我说,连头都没有转过去。“我要知道你逃学的时候待在哪儿?”我说。“你没在街上溜达,否则我会见到你的,你同谁在一起鬼混?是不是跟哪个油头滑脑的坏小子躲在树林子里?你去了没有?”
“你--你这个老混蛋!”她说。她挣扎起来,可是我抓住了她不放。“你这个该死的老混蛋!”她说。
“我要给你点厉害瞧瞧,”我说。“你也许有本事把一个老太婆吓唬走,可是我要让你明白现在是谁在治你。”我用一只手抓住她,这时候,她不再挣扎了,只顾望着我,她那双眼睛瞪得越来越大,乌黑乌黑的。
“你要干什么?”她说。
“你等着,让我把皮带一抽一出来,然后你就知道了,”我说着,一面把裤带往外一抽一。这时,迪尔西抓住了我的胳膊。
“杰生,”她说,“你啊、杰生!你难道不害臊吗?”
“迪尔西,”昆丁说,“迪尔西。”
“我不会让他一抽一你的,”迪尔西说。“你不用害怕,好宝贝。”她抱住了我的胳膊。这时,皮带让我一抽一出来了,我一使劲把她甩了开去。她跌跌拖撞地倒在桌子上。她太老了,除了还能艰难地走动走动,别的什么也干不了。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反正厨房里需要有个人把年轻人吃剩的东西消灭掉。她又趔趔趄趄地走到我们当中来,只想阻止我。“你要打就打我好了,”她说。“要是你不打人出不了气,那你打我好了,”她说。
“你以为我不敢打?”我说。
“我反正知道你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她说。这时候我听到母亲下楼来的声音,我原该料到她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我松开了手。昆丁踉跟跄跄地朝墙上倒去,一边还在把浴衣拉严。
“好吧,”我说,“咱们先把这事搁一搁,只是别以为你能压倒我。我不是老太太,也不是半死不活的黑鬼。你这小一騷一货!”我说。
“迪尔西,”她说,“迪尔西。我要我的一妈一妈一。”
迪尔西走到她的身边。“好啦,好啦,”她说,“只要俺在这儿,就不能让他碰你。”母亲继续往楼下走来。
“杰生,?她说,“迪尔西。”
“好啦,好啦,”迪尔西说,“俺是不会让他碰你的。”她伸出手去抚一摩昆丁,昆丁却把她的手打开。
“你这讨厌的黑老太婆,”她说。她朝门口跑去。
“迪尔西,”母亲在楼梯上喊道。昆丁掠过她的身边,朝楼上跑去。“昆丁,”母亲说,“喂,昆丁。”昆丁还是不停步。我可以听到她上到楼梯口,然后穿过过道的脚步声。最后,房门砰的响了一下。
母亲刚才停住了脚步,这时继续往下走。“迪尔西!”她说。
“哎,”迪尔西说,“俺来了。你去把车开到门口等着吧,”她说,“呆会儿把她带到学校去。”
“这不用你一操一心,”我说。“我会把她押到学校去的,我还要管着她不让她逃学。这事我管开了头,可就要管到底了。”
“杰生,”母亲在楼梯上叫道。
“快去吧,”迪尔西说,一边朝门口走去。“你想让她再犯病吗?俺来了,卡罗琳小一姐。”
我走出房间。我在门口台阶上还能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您快躺回到一床一上去,”迪尔西在说,“您不知道您身一体不好,不能起来吗?快给我回去吧,您哪。我会留神让姑一娘一准时到学堂去的。”
我到后院去,打算把汽车倒出来,接着我绕了个大圈子一直兜到前门,才总算找到他们,①
①指勒斯特与班吉。
“我不是关照过,让你把备用轮贻安在车后面吗?”我说。
“我没空啊,”勒斯特说,“要等姥姥忙完厨房里的活来看住他,我才能腾出手。”
“哼,”我说,“吃饭的时候一厨房都是黑鬼,都得让我养活。你们就光会跟着他满街溜达,等到我想换一只轮贻,就只好我自己动手了。”
“我找不到人替换我呀!”他说。这时候,班吉开始哼哼唧唧起来了。
“把他带到后院去,”我说。“你干吗老让他呆在这儿给人家展览啊。”还不等他大声吼叫起来,我就让他们走开。逢到星期天真是够糟糕的,球场上全是没有家丑怕外扬、没有六个黑鬼要养活的人,他们把一只大樟脑丸似的玩意儿打得满场飞。每次他看见他们过来,就会沿着栅栏跑过来跑过去,吼个不停。这样下去,人家非要叫我付球场租费不可,而母亲和迪尔西为了哄班吉,又得找出几只瓷门球和一根手杖来装着打球,要不,就让我晚上下了班点了灯笼来打给班吉看。真要这样,别人没准要把我们全家都送到杰克逊的疯人院去了。天知道,要真有那样的事,人家还会举行“老家周”①来表示庆祝呢。
我回到后院的车房去。那只轮胎就靠在墙上,不过我自己才不愿意来把它安上呢。我把汽车退出来,掉了个头。她站在车道旁。我说:
“我知道你课本一本也没有了。我倒很想知道你把那些书弄到哪儿去了?也许你会嫌我多管闲事。当然,我没有什么资格
①“oldHomeWeek”为美国的一种一习一俗,逢到值得庆祝的事情,邀请原来住在一起的亲友来欢聚一个星期。来过问,我说,“不过,去年九月为这些书付了十一元六角五分的可是我。”
“是一妈一妈一出钱给我买书的!”她说。“你的钱我一个子儿也没有用。如果有一天真的要用你的钱,我宁愿饿死。”
“是吗?”我说。“这些话你到外婆跟前说去,看她有什么反应,你看来并没有光着身一子不穿衣服嘛,”我说,“虽说你脸上涂的那玩意儿遮住的地方比全身的衣服遮住的还多一些。”
“你以为这些东西花过你或是外婆一分钱吗?”,
“问你外婆去!”我说。“问她那些支票都怎么样了。据我记得,你还亲眼见到她烧掉一张呢。”她根本没在听,她胭脂涂得那么厚,简直把脸都粘住不能动了,眼睛也象恶犬那样,直愣愣地瞪着。
“要是这些衣服真的用了你或是外婆一分钱,你知道我要怎么干?”她说,一面把一只手按在衣服上。
“要怎么干?”我说,“难道不穿衣服,钻在一只桶里?”
“我会马上把衣服全撕下来,把它们扔在街上!”她说。“你不信?”
“你当然是做得出来的,”我说。“你哪一回都是这么干的。”
“你以为我不敢,”他说。她双手抓住衣领,仿佛马上就要撕了。
“你敢撕,”我说,“我马上就给你一顿鞭子,让你终生难忘。”
“你说我不敢,”她说。这时我看到她真的要撕,真是要把衣服全撕下来了。等我停下车子,抓住她的手,已经有十来个人在围观了。我火冒三丈,一刹那间简直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再那样做,我就会让你后悔你来到人世!”我说、
“我现在已经在后悔了!”她说。她疯劲儿过去了,接着她的眼神变得很古怪,我在心里说,要是你这丫头在这辆汽车里哭,在大街上哭,我也要一抽一你。我要把你打得不剩一口气。幸亏她没有哭,于是我松开了她的手腕,驱车前进。幸好我们附近有一条小巷,我从那里拐进了后街,以免从广场经过。人家已经在比德①家的空地上支起了帐篷。戏班子为了要在我们的橱窗里贴海报,给店里送了两张招待券,艾尔②把两张都给了我。昆丁坐在车子里,扭过头去,在咬自己的嘴唇。“我现在已经在后悔了!”她说。“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就我所知,至少还有一个人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说。我在学校门前停了车。上课铃刚打过,最后来到的几个学生正在往里走、“你总算也有一次没有迟到,”我说。“你是自己走进去在课堂里坐好呢,还是得让我送进去一逼一你坐好?”她走出汽车,砰的一声失上车门。“记住我说的活!”我说。“我是说话算数的。要是你再让我听说你逃学,跟哪个油头小扁棍在后街溜达……”
她听到这活扭过头来。“我没有到处溜达,”她说。“我的所作所为,你尽避去调查好了。”
“你的所作所为是众所周知的,”我说。“镇上每一个人都清楚你是个什么东西。可是我不许你再那样干,听见没有?就我个人来说,你怎么干我根本不在乎,可是我在这个镇上是有地位的,我可不能让我家里的任何人象黑人一騷一妞那样乱来。你听见我的活没有?”
“我不管,”她说,“我很坏,我反正是要下地狱的,我不在乎。我宁愿下地狱,也不愿和你待在同一个地方。”
①杰弗主镇上的一户人家,戏班子的大帐这就搭在他家的空地上。
②杂货店的老板,杰生的东家。
“只要再有一次让我听说你逃学,你就会希望自己还是在地狱里的好,”我说。她把头一扭,跑着穿过校门口那片空地。“只要再有一次,你记住了,”我说。她连头都不回过来。
我上邮局去,取了信件,接着就开车来到店门口,把车停好。我进店时,艾尔瞅着我。我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可以埋怨我迟到,可是他光是说:
“那批中耕机到货了。你最好去帮约伯大叔,把它们安装好。”
我来到后院,老约伯正在那儿拆板条箱,用的是一小时拧松三个螺栓的速度。
“你真是应该给我们家干活的,”我说。“镇上每一个不中用的黑鬼都在我的厨房里吃白饭呢。”
“俺就只给星期六晚上给俺发工资的人卖力气,”他说。“我顾了这一头,就再没工夫讨别人的喜欢了。”他拧开了一个螺帽。“这个鬼地方,除了象鼻虫①谁干起活来都是松松垮垮的,”他说。
“你真该庆幸自己不是这些中耕机要对付的象鼻虫,”我说,“否则,它们没把你碾死,你自己也会吃棉花累死。”
“这话不假,”他说,“象鼻虫也够辛苦的。出太一陽一也罢下雨也罢,一星期七天天天都得在毒日头下干活。也不能坐在前廊上看西瓜的长势,星期六对它们来说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换了我来给你开工资,”我说,“星期六也不会有什么意思的。你赶快把机器从板条箱里搬出来,拖到店堂里去吧。”
我先拆开她的信,把支票取出来。女人毕竟是女人,又晚了六天。可是她们还总想要让男人相信她们是能够办事的。换了男人,要是把一个月的第六天看作是第一天,你想他的买卖还能
①一种棉花害虫。维持多久?怪事还不止这一桩,等他们把银行结单寄过去时,她还想了解为什么我总要到六号才把我的薪水存进去。女人是从来也弄不明白个中的缘由的。
我曾去信提起昆丁的复一活节新衣服,但未收到回信。衣服收到无误否?我也没有收到她对我上两次去信的回信。虽然第二封信中的支票和第一封信中那张一样,都已兑了现。她有没有生病?盼立刻示知,否则我就要亲自来探望她了。你答应过若是她有什么需要你会通知我的,我希望你在十号之前能写信告诉我。不,你还是立即打电报给我为好。你现在准是正在拆看我写给她的信。这我很清楚,就象我亲眼见到的一样。你最好按下面的地址立即打电报把她的情况告诉我。
就在这时候,艾尔对着约伯大叫大嚷,于是我把信放好,跑出去让约伯打起点一精一神,别那么半死不活的,这个国家应该多多雇佣白人劳工。让这些没用的黑鬼挨上两年饿,他们就会明白自己是些何等无用的松包了。
快到十点钟的时候,我跑到前面去。店堂里有一个旅行推销商。还差两分钟就要敲十点了,我请他上街去喝一瓶可口可乐。我们聊聊就聊到收成这上头来了。
“种地啥好处也没有,”我说,“棉花成了商人投机的对象。他们让农民怀着很大的希望,哄农民多种棉花,好让他们自己在市场上兴风作一浪一,挤垮外行的新手,你倒说说看,农民除了晒红了脖梗,压弯了腰,还能捞到什么?你以为辛辛苦苦种地的除了糊口,还能多拿到一分钱吗?”我说。“种多了,价钱贱,棉花连摘都不值得,种少了呢,棉花连喂轧棉子机都不够。再说又是为了什么呢?光为了一小撮混蛋透顶的东部犹太人,我倒不是指那些信犹太教的人,”我说,“我也认识一些犹太人,都是些满不错的公民。没准你就是这样的人吧,”我说。
“不,”他说,“我可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
“你可别见怪,”我说。“我平等对待每一个人,不论他宗教信仰如何,别的方面又是如何。犹太人作为个人,我并不反对,”我说。“这不过是个种族问题。你得承认他们什么也不生产。他们尾随着拓荒者来到一个新的国家,然后卖衣服给他们、赚他们的钱。”
“你指的是亚美尼亚人吧,”他说,“对不对?反正拓荒者也没有必要穿新衣服。”
“你可别见怪,”我说。“我并不反对任何一个人的宗教信仰。”
“自然啦,”他说。“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我祖上有点法国人血统,这就是我的鼻子长成这样的原因。我是个美国人,没错儿。
“我也是地道的美国人,”我说。“咱们这样的人剩下的不多了。我方才骂的是那些坐在纽约专玩大鱼吃小鱼的把戏的人。”
“一点不错,”他说。“穷人是不能玩这种把戏的。应该有一条法律禁止这种行为。”
“你说我的活有没有道理?”我说。
“有道理,”他说,“我觉得你是对的。农民不管怎么样总是吃亏。”
“我当然是对的,”我说。“玩这种把戏是非输不可的,除非你能从知道内幕的人那里打听到秘密情报。我倒是恰好认得几个人,他们就是干这个买卖的、他们有纽约一家很大的投机公司给他们当参谋。我这个人的作风是,”我说,“从不把宝押在一个地方。人家等着要搜刮干净的就是那种只有三块钱却想赢个满堂红的人。人家干这个买卖就是专门从这些人身上捞好处的。”
这时候,时钟打响了十下。我上电报局去。电报局门刚开了一条缝,象人们常说的那样。我走到墙角,把电报又拿出来,为的是要核实一下。我正在看电报,来了一份商情报告。市价上涨了两“点”①,大伙儿都在吃进,从他们说话的营营声里我也能听出这个意思。大家都在纷纷往船上挤。好象不明白这条船是在往毁灭的道路上走似的。好象有那么一条法律或是成文规定,除了买进别的都是不允许的。是的,我琢磨那些东部的犹太佬敢情也得过日子。可是,随便哪个臭外国人只要在自己的老家混不下去就可以上美国来谋生,从美国人的口袋里往外掏钱,这种局面真叫人难受啊。又上涨了两“点”。这就是四“点”了。不过他一娘一的,我那些参谋是对的,是懂行的。要是我不采纳他们的意见,我干吗还要一个月付他们十块钱呢。我走出电报局,可是想起了那件事,就走回去打电报。“平安无事。Q②今日即去信。”
“Q?”报务员说。
“对,”我说,“Q。你难道不会写Q?”
“我不过想问问清楚,”他说。
“你照我写的发好了,准保没错,”我说。“让收件人付款。”
“你打什么电报呀,杰生?”赖特大夫③说,眼光越过我的肩
①原文为point,是证券、商品市场价格的计算单位,亦译作“磅音”。
②这是打给凯蒂的电报,“Q”指小昆丁。
③这是当地一个做棉花投机生意的人。磅扫了过来。“是关照‘吃进’的密码电报吗?,
、“就算是吧,”我说。“不过,你们哥儿们自己动脑子判断吧。你们可比那些纽约人还要一精一明呀。”
“哦,当然罗,”大夫说,“要是每磅棉花涨上两分,我今年可以攒一大笔钱了。”
又来了新的行情。下跌了一“点”。
“杰生是在抛出呀,”霍布金斯①说。“你们看他的表情。”
“我怎么干你们别管,”我说。“你们哥儿们自己判断吧。反正纽约的那些犹太阔佬跟别人一样,好歹也得过日子呗,”我说。
我走回到店里去。艾尔在前面店堂里忙着、我一直走到柜台里面的写字台旁;看洛仑②的来信。“好爹爹,真希望你在我的身边。好爹爹不在这里,大伙儿的聚会也没劲儿.我多想念我的好宝贝爹爹呀。”我琢磨她也真该想念我了。上回我给了她四十块钱呢。给了她四十。我从不对一个女人作任何许诺,也从不让她知道我打算送给她什么东西。这是对付女人的唯一办法。老吊她们的胃口。如果你想不出什么别的招数让她们大吃一惊,那就照准她们下巴来那么一拳好了。
我把信撕碎,在痰盂上点火烧掉。我给自己立下一个原则:绝对不保留女人给我的片纸只字,我也从不给她们写信。洛仑老是纠缠不休要我给她写信,可是我说要是有什么忘了没说,下回来孟菲斯再说也不迟,不过我说,要是你过上一阵用普通的信封给我写上几行倒也无所谓,万一你真的打电活给我,那么对
①经常呆在电报局的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②洛仑是杰生的情一妇,住在孟菲斯。不起,以孟菲斯之大也会客不下你这个小女人的。我说我上你这儿来只不过是来玩女人的哥儿们中的上个,我可不允许有任何女人打电话我我。给,我说,一面递给她四十块钱,要是你什么时候酒喝多了一胡一思乱想,要打电话给我,你就记住我的话,在拨号码之前先从一数到十,好好考虑考虑。
“那么什么时候?”她说。
“什么?”我说。
“你什么时候再来?”她说。
“我会告诉你的,”我说。这时她要去买一杯啤酒,可是我不让她去买。“把钱留着吧,”我说,“用这笔钱给自己添一件衣服。”我也给了女佣人一张五元的钞票。说穿了,正如我常说的,钱本身是没有价值的,问题在于看你怎么花。钱不属于哪一个人的。费尽心思去攒钱是犯不着的。钱仅仅是属于命中注定会赚钱会存钱的那些人的。就在这儿杰弗生,有那么一个人,他靠卖霉烂的东西给黑鬼挣了一大笔钱。他住在店堂楼上,房间小得象猪圈,还自己做饭。四五年前他突然病了。他怕极了,等病好能起一床一,他成了个好教徒,捐钱资助一个传教士去中国传教,每年五千元。我常常琢磨,要是他死后发现根本没有天堂,又想起每年捐的五千块饯,那还不把他气疯了。正如我所说的,他还不如继续害怕下去,这会儿就死掉,把钱省下来呢。
信烧得千干净净之后,我正要把其它的信都塞一进外套口袋,突然某种预感告诉我应该在回家前把给昆丁的信拆开,可是正在这时,艾尔在大声叫我了,我只好把东西放下到前面去伺候那个该死的乡下佬,这个土老儿足足花了十五分钟,还不能决定到底买二角钱的马轭绳呢还是买三角五的。
“你还是买质量高的那种好,”我说,“你们不肯花本钱买好的装备,又指望收成比别人好,那怎么办得到呢?”
“要是这种货色质量不好,”他说,“那你们干吗要放在这儿卖?”
“我也没有说这种不好,”我说,“我只不过是说不如那种。”
“你又怎么知道它不如那种好呢?”他说,“莫非你都用过吗?”
“因为它定价不是三角五分。”我说。“我就凭这一点。”
他把二角钱的那种拿在手里,从手指间一抽一过去,“我看我还是买这一种,”他说。我要拿过来给他包好,他却把绳子绕好、塞到工作服口袋里去了。接着他掏出一只烟荷包,弄了半天终于解一开了上面的带子,抖出几只硬币。他递给我一只二一毛一五的。“那一角五还可以让我凑和吃一顿午饭呢,”他说。
“好吧,”我说。“你最高明。不过明年你又得买一条马轭绳时别怨我。”
“我明年的庄稼怎么种,现在还没有谱呢。”他说。我终于把他打发走了,可是每回我把信拿出来,总有什么事发生。为了看演出,四乡的人们都到镇上来了,他们成群结队地来,来花钱,这钱不会给镇子带来什么好处,也不会给镇子留下什么东西,除了给镇长办公室里的那些赃官,他们眼看就要分孝敬钱了。艾尔忙得一团一团一转,象鸡埘里的一只母鸡,嘴里念念有词地说:“是的太太,康普生先生会来伺候您的。杰生,给这位太太拿个炼黄油的搅拌筒,再拿五分钱百叶窗钩子。”
是啊,杰生喜欢跑跑颠颠地伺候人。我说我可不喜欢,我从来没有上大学的福份,因为在哈佛他们教你如何在黑夜游泳,可是自己连普普通适的泳都不会游。而在西华尼①呢,他们连水是什么都不教你。我说,你们还不如把我送进州立大学呢;没准我能学会如何用治疗鼻子的喷雾器来弄停自己的钟,依我说,你们也可以把班送进海军,反正进骑兵是不会错的,因为骑兵队里是要用骟过的马的。后来,当她把小昆丁送回家也要我来养时,我说这大概没什么问题,不用我赶到北方去找活干,活几倒找上门来了。这时候母亲哭了起来,我说倒不是我反对孩子放在这儿抚养:只要您高兴,我辞掉差事亲自带孩子也可以,不过负责让面粉桶保持常满可是您和迪尔西的事了,还有班。还是把他租给哪个马戏班子去作展品吧;世界这么大,总有人愿出一一毛一钱来看他的。我说到这里母亲哭得更厉害了,嘴里不断地念叨说我苦命的孩儿啊,我说是啊,等他长足了,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只有我一个半人那么高,那他就可以大大地帮您的忙了,这时她又说她很快就会不在人世了,到那时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了。于是我说,好吧,好吧,随您怎么办吧。她是您的外孙女,在她的爷爷一奶一奶一外公外婆中间,只有您一个人的身份是清楚的。只不过,我说,这只不过是个时间的问题。如果您相信她的保证,以为她不会来看孩子,那您就是自己骗自己,因为第一口那……母亲不断地说感谢上帝你除了姓康普生之外别的地方都不象康普生家的人,因为你现在是我在世界上唯一所有的一切了,你和一毛一莱②两个人就是我唯一的一切了,于是我说就我自己而论倒是可以不让一毛一莱舅舅陪我一起受罪的,这时候人们走来说可以动身了。母亲就停住不哭了。她把面纱拉了下来,我们走下楼梯。这时,一毛一莱舅舅正
①在田纳西州,该地有著名的南方大学。
③杰生想到母亲提到一毛一菜,恩绪便转到一毛一莱舅舅,又从一毛一菜舅舅转到1912年父亲去世后出殡的情景上去了,因为那次出殡,一毛一菜舅舅也在场。从饭厅里走出来,他用子帕捂住了自己的嘴①。他们大致排成夹道似的两行,我们走出门口刚刚赶上看到迪尔西把班和T·P·从屋角那边赶到后边去。我们走*阶,上了马车。一毛一莱舅舅不断地说可怜的小一姐姐,可怜的小一姐姐,他的声音是从嘴角发出来的,一面讲一面在母亲的手上拍着。他嘴里念念有词,也听不清楚在讲些什么。
“你戴黑袖纱了吗?”母亲说。“他们干吗还不动身呢,一会儿班吉明出来又有一番热闹了。可怜的孩子。他还不知道,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好了,好了,”一毛一莱舅舅说,一边拍她的手,从嘴角发出声音。“还是这样好些。先别让他知道丧父之痛,等到不得不知道时再说。”
“在这样的时刻,别的女人都会有自己的孩子来支持她的。”母亲说。
“你不是有杰生和我吗?”他说。
“对我来说这真是太可怕了,”她说,“不到两年就失去了两个亲人。②”
“好了,好了。”他说。过了一会儿他偷偷地把一只手掩在晚上,又把手里的东西往窗子外面扔去。这时我才明白我方才闻到的是什么东西的气味。原来是丁香梗③。我琢磨,他以为这是在父亲的葬仪上他至少能做到的事吧,也许酒柜把舅父当作是父亲,所以在他走过的时候绊了他一脚吧。就象我所说的,如果他。
①一毛一莱舅舅是个酒免,经常从饭厅的酒柜里拿酒喝。
②昆丁于1910年自一杀,康音生先生死于1912年。
③人们喝酒后嚼丁香梗以消除酒气。
④这里的“他”已非一毛一莱舅舅,而是指康普生先生了。为了送昆丁去上哈佛大学而不得不变卖什么时、把这个酒柜卖掉了,并且用一部分钱给自己买一件只有一只袖筒的紧身衣①,那我们倒都可以好过得多呢。我看还没等我拿到手康普生家的产业就全部败光了的原因,正如母亲所说的,就是他把钱全喝掉了,反正我没听说他讲过为了让我上哈佛而变卖什么产业。
就这样,舅父不断地拍她的手,一边说:“可怜的小一姐姐。”他用一只黑手套来拍她。那副手套四天之后我们收到了账单,因为这天是二十六号。因为一个月前的这一天,父亲上那儿去把她带了回来,父亲一句也不告诉我们她②在哪儿,情况怎样,当时母亲一边哭一边说:“难道你连见都没见到他③吗?难道你压根儿没有想办法让他出点赡养费吗?”父亲说:“没有,她是不会碰他的钱的,连一分钱也不会要的。”于是母亲就说:“应该让法律来使他就范,他什么也不能证明,除非——杰生·康普生④啊,”她说,“你难道愚蠢到这个地步,居然去告诉——”
“别说了,卡罗琳,”父亲说,接着他差我帮迪尔西到阁楼上去把那只旧摇篮搬下来,这时候我说话了:
“哼,他们今儿晚上倒真的把工作安排到我家里来了。”因为一段时间以来我们一直在指望凯蒂跟她丈夫会把事情安排妥当的,他也会抚养凯蒂的,因为母亲老是说凯蒂至少对家庭还是有点感情,在她自己跟小昆丁有了出路之后,总不见得会跟我过不去,不让我有点儿机会的。
①一种给疯子穿的限制其行动自一由的衣服。
②指凯蒂,前面的“她”指小昆丁。
③指凯蒂的丈夫悉德尼·赫伯特·海德。他知道凯蒂婚前行为不端后,抛弃
了她。
④这里的“杰生·康普生”是康普生先生。
“那你说该把小昆丁放在哪儿抚养?”迪尔西说,“除了我,还会有谁来带她?你们这一家子,不都是我带大的吗?”
“你带得真不错,”我说,“至少,如今又有事情可以让她来一操一心了。”我们把摇篮搬下顶楼,迪尔西动手把它放在她那个老房间里支起来。这时候母亲又来劲儿了一下。
“别哭了,卡罗琳小一姐。”迪尔西说。“你要把娃娃吵醒了。”
“让她在那儿睡吗?”母亲说,“让她受这么坏的空气的毒害吗?她命这么苦,还不够她受的吗?”
“别讲了,,父亲说,“别讲傻话了。”
“干吗她不能在这儿睡,”迪尔西说,“在她一妈一妈一还小,没法单独睡的时候,每天都是由我带着在这个房间里睡的。”
“唉,你不知道,”母亲说,“我的亲生女儿都让她的丈夫抛弃了。可怜的无事的小宝宝啊,”她一边瞅着小昆丁一边说,“你不知道你给别人带来了多么大的痛苦。”
“别说了,卡罗琳,”父亲说。
“你干吗老是这么向着杰生?”迪尔西说。
“我是想保护他,”母亲说。“我一直想保护他,不让他受到拖累。至少我是要尽力保护这小娃娃的。“”
“让她睡这间房怎么会对她有害呢?我倒要问,”迪尔西说。
“我也没有办法,”母亲说。“我知道我只不过是个讨人厌的老太婆。可是我知道藐视上帝律法的人都应受到惩罚的。”
“一胡一说八道,”父亲说。“那就把摇篮支在卡罗琳小一姐的房间里吧,迪尔西。”
“你可以说我是一胡一说八道,”母亲说。“可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连她一妈一叫什么名字也不能让她知道。迪尔西,我不许你在地面前提她一妈一妈一的名字。要是她长大后根本不知道她有母亲,那就要谢天谢地了。”
“别这么傻了,”父亲说。
“你怎么抚养教育孩子,我可从来没有干涉过。”母亲说,“不过这一回我可不能由着你了,这个问题我们现在,今天晚上,就要说说清楚。要就是不许在她面前提那个名字,要就是别在这个家里抚养她;再不然,就是我走。你选择吧。”
“行了,别说了,”父亲说,“你太激动了。把摇篮支在这儿,迪尔西。”
“我看你也快病倒了,”迪尔西说。“你看上去都快象个鬼了。你快上一床一去。我给你冲杯热酒,让你快点入睡。我敢说你离开家门以后准是没睡过一次好觉。”
“肯定没有,”母亲说,“你不知道医生怎么关照的吗?你干吗还要纵容他喝酒。他现在不应该喝酒,你瞧我,我身一体虽说不好,可是我意志并不薄弱,不会明知有害还要酗酒。”
“一胡一说八道,”父亲说,“医生懂得什么?病人不想怎么千,他们偏让他那么干,就靠这个办法骗钱混饭吃。这谁不会呀?人人都知道,退化的猿猴①也就是这样干的。下一步,你该请一位牧师来拉住我的手了。②”这时候,母亲哭了,父亲走了出去。他走下楼去;接着我听见了酒柜开关的声音。我醒过来时又听到他下楼去的声音。母亲大概去睡或是干什么别的去了,因为屋子里终于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了。他也静悄悄的尽量不发出声音,因为除了他睡衣的下摆和他一裸一露的腿脚在酒柜前发出的赛车声之外,我没听见他发出什么别的响声。
迪尔西安好摇篮,替婴儿脱了衣服,把她放进摇篮。自从
①指人。康普生先生是个犬儒主义者,认为世上的生物愈来愈退化。
②弥留时的宗教仪式。他这里的意思是:她在盼他早点死。父亲把她抱回家,她还没有醒过呢。
“她个子挺大,眼看就要睡不下了,”迪尔西说。“我有办法了。我以后就在过道里搭个地铺,这样你晚上就不用起一床一了。”
“我睡不着,”母亲说。“你回去睡好了。我不在乎的。我很乐意把自己的余生都用在她的身上,只要我能够阻止——”
“好了,别这样说了,”迪尔西说。“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你也该上一床一歇着去了,”她对我说,“你明天还得上学呢。”
我往房外走去,但母亲叫住了我,扑在我身上哭了一会儿。
“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她说。“每天晚上,我都为你而感谢上帝。①当我们站在那儿等着大伙儿动身时,她说感谢上帝,如今父亲也不得不给带走,留在我身边的是你而不是昆丁。感谢上帝你脾气不象康普生家的人,因为我现在剩下的只有你和一毛一莱舅舅两个人了,这时候我对自己说,嗯,有没有一毛一莱舅舅我倒是一点也不在乎。哼,他一直用他的黑手套拍着她的手,一面跟她讲话,一面从她身边走开。轮到他铲土到墓一穴一里去时,他脱一下手套。他走到第一批铲土的人的身边,有人给他们打着伞挡雨,时不时蹬蹬脚要把脚上的泥巴蹬掉,铁铲上粘满了泥上,因此他们只得把泥巴敲掉,泥巴落到棺材上时,发出了一种空荡荡的声音。当我退后几步站在那辆出租马车旁边时,我看见他躲在一块墓碑的后面,又从酒瓶里喝了一口酒。我还以为他要喝个没完了呢,因为我身上也穿了一套新西服,幸而马车*上那时候还没粘上多少泥巴,只有母亲看到了这一点,她说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再做一套新西服了,这时一毛一莱舅舅说,“得了,得
①“感谢上帝”这句话使杰生的恩绪从接回小昆丁的那天转移到举行康普生
先生葬仪的那天。了。你根本不用发愁,你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依靠我呢。”
“是啊,我们是可以依靠他的,任何时候都可以。①第四封是他写来的。可是根本没有必要拆。这种信我自己都写得出来,也可以照背一遍给母亲听,为了保险起见再加上十块钱就可以了。可是对于另外那一封信我却有一种预感。我凭直觉感到又到了她耍花招的时候了。在第一次之后她变得非常一精一明。她很快就发现我与父亲不是同一种类型的人。当人们快把墓一穴一填满时,母亲号啕大哭起来,于是一毛一莱舅舅陪她一起上了马车,动身走了。②他对我说你可以和别人一起坐车;总会有人愿意让你搭车的。我得先把你母亲送回去,我本想说,是啊,你应该带两瓶酒出来,只带一瓶是不够的,可是我考虑到我们是在什么地方,因此我让他们先走了。他们才不管我身上有多湿呢,要是我有了得肺炎的迹象,母亲又该大惊小敝,不愁没事干了,。
且说我想着这件事情,看着人们把泥土往墓一穴一里扔,拍击着泥巴,象是在和灰泥。树栅栏似的,我觉得有点儿好玩了,便决心在附近逛一会儿。我想如果我往镇子的方向走,他们准会赶上我,一定会让我搭他们的一辆车,因此我就往后走,朝黑人的墓园走去。我来到几株杉树的下面,这儿雨比较稀,只是间或掉几滴下来,在这里我可以看见他们什么时候于完,什么时候动身回去。过了一会儿,他们全走了,我再等了一分钟才走出来。
我不得不顺着小路走,否则草会打湿我的脚,因此我一直走到离她很近了才看到她,她站在那儿,穿着一件黑斗篷,在看一束花儿,我第一眼就认出那是谁了,没等她转过身于看我,没等她撩一起面纱。
①回到“当前”。
②康普生先生殡葬那天。
“嗨,杰生,”她说,一面伸出手来,我们握了握手。“你来这儿干什么?”我说。“你不是答应过母亲再不回来的吗?我这以为你是个有头脑的女人呢。”
“是吗。”她说,又去瞧那些花儿了。那些花怕是五十块钱也买不到的。有人把这束花放在昆丁的坟上,“你是这么想的吗?”她说。
“不过我倒也不感到意外,”我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你根本不考虑别人一别人的处境怎么样你根本不管。”
“噢,”她说,“那个职位①。”她眼睛盯住坟墓,“这件事我是感到很抱歉的,杰生。”
“你也感到抱歉?”我说。“你现在说话口气也硬不起来了吧。可是你何必回来呢。什么遗产也没留下啊,你不信我的话可以去问一毛一莱舅舅。”
“我什么都不要,”她说。她眼睛还是望着坟墓。“为什么他们不通知我?”她说。“我是偶然在报上看到的。在最后一页,我是偶然看到的。”
我一句话也没说。我们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坟墓,这时我不由得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我感到自己有点不舒服,好象有点疯疯癫癫,又想起如今一毛一莱舅舅又得住在我们家了,家里的事也得由他说了算了,就象他让我淋着雨一个人回家那样。我说:
“你真有心眼,父亲一死马上就溜回来。不过你不会捞到什么好处的。千万不要以为你能利用这个局面悄悄地回到家里
①指她丈夫原来答应给杰生在银行里找个差使的事。来。既然你驾御不了自己的马儿。哪你只好下来步行,”我说。“我们连你住在哪栋房子里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说。“你明白吗?我们根本不知道你和他跟昆丁的事,”我说。“你明白吗?”
“我明白。”她说。“杰生,”她说,眼睛仍然看着坟墓,“如果你想办法让我看她一分钟,我给你五十块钱。”
“你根本拿不出五十块钱来,”我说。
“你干不干呢?”她说,眼睛并不看我。
“拿出来看看。”我说。“我不相信你身上有五十块钱。”
我可以看到她的双手在斗篷里蠕一动,接着她伸出一只手来。手里果真捏满了钱,我看见有两三张黄色的钞票。
“他现在还给你钱?”我说。“他寄多少钱给你?”
“我可以给你一百块。”她说,“怎么样?”
“只看一分钟,”我说,“而且得按我的吩咐办。你即使给一千块钱我也不愿让她知道。”
“行。”她说,“就按你的办。去吧。只要让我看一分钟就行。我不会求你别的,也不会做出什么事来的。我看了马上就走。”
“把钱给我!”我说。
“事情办完了再给你,”她悦。
“你难道还信不过我?”我说。
“信不过,”她说。“我了解你。我是跟你一块长大的。”
“你这种人居然还要说什么别人是否可靠,”我说。“好吧。”我说,“我可不能没完没了的挨浇。再见了。”我作出要走的样子。
“杰生!”她喊我。我停住了脚步。
“怎么啦?”我问。“有话快说,我都要湿一透了。”
“好吧,”她说,“给你。”四周围没有一个人,我走回到她身边去拿钱。她的手还捏住不放。“你会办的吧。”她说,透过面纱盯看着我,“你答应了?”
“松手吧,”我说,“你想让谁走过来看到我们不是?”
她松开了手。我把钱放进我的兜里,“你会办的吧,杰生。”她问,“只要有别的办法,我是不会来求你的。”
“你算是说对了,你也真找不到别的办法了。”我说,“我当然会给你办的。我说过我要办的,是不是?只不过你现在就得按我说的办法去做。”
“好的,”她说,“我听你的,”于是我告诉她到什么地方去等我,说完我就朝马车行走去。我加快了步子,就在他们正要把马匹从车子上卸下来的时候走到那儿。我问车钱算过没有,老板说还没有,于是我就说康普生太太忘了拿一样东西,还要用车,于是他们就让我坐上了车。赶车的是明克①。我买了一支雪茄敬他。我们赶着马车兜圈子,直到后街天色暗淡下来,人们在那儿看不出他了,这时明克说,他得把马儿赶回到车行去了,我就说,我待会儿再给他买一支雪茄,于是我们把车子赶进小巷,我穿过院子走进屋子。我在门厅里停住脚步,听到母亲与一毛一莱舅舅在楼上说话的声音,于是我朝后面走进了厨房。小昆丁与班在那里,迪尔西看着他们。我说母亲要让昆丁去一下,于是我抱着她走进屋子。我找到了一毛一莱舅舅的雨衣,把它裹在她身上,我抱起她回到小巷里坐上了马车。我让明克把车子赶到火车站去。他很怕在马车行门前经过,于是我们只好绕后街走。这时候我看见凯蒂站在路口街灯下,我就吩咐明克让车子挨近人行道走,等到我说“快走”时,给牲口一抽一上一鞭子。这时我把小
①马车行里一个赶车的伙计。昆丁身上的雨衣脱一下来,把她举在马车窗前,凯蒂一看见她简直要往前扑过来。
“一抽一鞭子呀,明克!”我说,于是明克狠狠地往马身上一抽一了一下。我们象一辆救火车似的从她身边冲了过去。“现在快上火车吧,这是你答应了的。”我说。我透过马车后窗可以看到她跟在我们后面奔跑。“再一抽一一鞭。”我说,“咱们回家吧。”我们在路口拐弯时她仍然在奔跑。
那天晚上,我再一次数钱并且把钱放好时,我心里美孜孜的,我心里说,我看这下子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了。我想现在你总知道不能弄丢一了我的差事就此完一事了吧。我万万没有想到她会不遵守诺言没搭乘那班火车离开,这得怪我当时对女人了解得大少;我那时还太傻。女人怎么说我就怎么相信,因为第二天早上你道如何,原来她居然径直朝店里走进来了,只不过她总算还有点分寸,戴着面纱,也没有跟任何人讲话。那是个星期六的早上,因为我在店里,她急急匆匆地一直走到店堂后部我的写字台前。
“骗子,”她说,“骗子。”
“你疯了吗?”我说。“你这是在干什么?怎么就这样走到这里来?”她刚要张嘴,我把她给堵了回去。我说:“你已经撬掉了我一份差事,还想断送掉我这一份不成?若是你有话跟我说,咱们可以说好天黑后到哪儿去见面。你到底有什么活要说呢?”我说。“我答应了要做的事哪一件没有做?我说了让你见她一分钟。我让你见了没有?嗯,你见到了没有?”她只顾站在那儿盯着我,象打摆子似的浑身乱颤,双手紧一握,象是在一抽一风。“我答应的事我全办了,”我说,“你自己才是骗子呢。你答应我乘那班火车离开。你乘了没有呢?你不是答应过的吗?钡果你以为你能把那笔钱要回去,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我说。“就算你给我的是一千块钱。你还欠着我的情分。要知道我冒了多大的风险!要是十六次车开走以后我还看见或是听说你在镇上,”我说,“我就要告诉母亲和一毛一菜舅舅了。这以后,你到老死也别想再见到小昆丁。”她只顾站在那里,眼睛盯着我,两只手扭来扭去。“你真可恨,”她说,“你真可恨。”
“行,”我说,“你怎么说都行,注意我的话,听着,不乘十七次车走,我就告诉他们。”
她离开之后,我觉得痛快多了。我心里说,我琢磨往后你想砸掉眼看到我嘴边的饭碗可得先好好考虑考虑了。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人家怎么说,我就怎么相信。打那以后,我可学乖了。而且,如我所说的,我看我也并不需要仰仗别人的提携,我满可以自已靠自己。我一直都是这样,不也挺过来了。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迪尔西和一毛一莱舅舅,我想到凯蒂会说服迪尔西的,而一毛一莱舅舅这个人,你只要给他十块钱,叫他干什么都行。可是我却在这里,甚至都不能离开这家破店去保护自己的母亲。就跟她所说的那样,要是上帝要把你们当中的一个带走,我感谢上帝留下来的是你,可以让我有个依靠,于是我说,哼,我命中注定跑不远,顶多就到那家杂货店,免得您需要的时候找不到我。家产虽然已经所剩无儿,总得有个人守着它,是不是?
因此,我一回到家里就钉住迪尔西。我告诉迪尔西“她”①得了麻风病,我把《圣经》找出来给她念一个人身上的腐肉一块块掉下来的那一段,我告诉她只要她或是班或是小昆丁傍“她”看上一眼,他们都会传染上麻风病的。这样,我自以为把一切都
①指凯蒂。安排妥了,可是有一天我回到家中,发现班在大吼大叫。他闹翻了天,谁也不能让他静下来。母亲说,好吧,把那只拖鞋给他①。迪尔西假装没听见这句话。母亲又说了一遍,这时我说,我去取吧,这么吵我可实在受不了啦。我常说,我这个人是很能忍耐的,我要求不高,从不指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可是我在一家破杂货铺子里干了一整天的活儿,是不是可以让我安静一会儿,太太平平地吃一顿饭呢?因此我说,好吧,我去取拖鞋,可是迪尔西急急地叫了一声:“杰生!”
于是象心里打了个闪一样,我顿时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不过为了弄确实我还是去取拖鞋;把它拿了来。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他看到拖鞋之后闹得更加凶了,真好象我们要把他宰了似的。因此我一逼一着迪尔西承认真相,然后我把事情报告母亲。接着,我们又得把她送上一床一去了。等事情稍稍安定下来,我就启发迪尔西,让她明白应该敬畏上帝。这就是说,多少要有点敬畏之心,对黑人要求本来也不能太高嘛。使唤黑人佣人就有这份麻烦,日子长了,就免不了会尾大不掉,简直没法差他们做事。他们还以为这个家是他们在当呢。
“我倒要问,让可怜的小一姐看看她自己的孩子,这又有什么不对,”迪尔西说。“要是杰生先生②还活着,事情就不会这样。”
“可是杰生先生不在人世了,”我说。“我知道你压根儿没把我放在眼里,不过太太吩咐下来的话我想你总得听听吧。你老这么折磨她,要不了多久她也得进坟墓,到那时这幢房子都让给你们这伙黑人穷鬼住得了。你说,你又干吗让那*见到她呢?今
①班吉这天见到过凯蒂,所以大吵大闹。
②指康普生先生。
“杰生,如果你总算是个人,那你也是个冷酷的人,”他说,“我要感谢上帝,因为我比你有心肝,虽说那是黑人的心肝。”
“至少我是个男子汉,让家里的面粉桶总是满满登登的,”我说。“告诉你,那样的事你再干一次,你就别想再吃这儿的面包。”
因此我第二次见到她时,我就告诉她,假如她再走迪尔西的门路,母亲就要让迪尔西滚蛋,把班送去杰克逊,自己带了小昆丁上别处去。她瞪大眼瞧了我好一会儿。附近没有路灯,我看不清她的脸。可是我觉得出来她是在看我。我们小时候;每逢她为了什么事情生气却又无可奈何时,她的上嘴唇总是这样一一抽一一一抽一的。上嘴唇一一抽一搐,她的牙齿就会多露出一些,在这整个过程中她总是一动不动,象根石柱一样,连一丝肌肉也不动,除了上唇翘得越来越高,牙齿露得越来越多,却什么话也不说,临了她光是迸出了这几个字:
“好吧。要多少钱?”
“嗯,如果透过马车窗子看一眼价钱是一百块,那么……”我说。反正那一回之后,她表现得相当不错,只有一次,她要求看银行账目的结单。
“我知道支票背面都有母亲的签名,”她说,“可是我想看一看银行的结单。我想亲自了解一下那些支票都上哪儿去了。”
“那可是母亲的私人事务,”我说。“如果你以为你有权利刺探她的私事,那我可以告诉她,说你认为那些支票都被人挪用了,你想查账目,因为你不信任她。
她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有动弹,但我能听见她心里在说你真可恨你真可恨你真可恨。
“你尽避大声说出来好了!”我说,“你我之间有什么看法,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也许你是想把钱要回去吧。”我说。
“听着,杰生,”她说。“别再跟我说瞎话了。我现在说的是她的事。我不要求看什么。如果钱不够,我每个月还可以多寄一些,只要答应我她能够——她可以——这是你能够办到的。给她买一些东西。待她好一些,这些小事我都办不到,人家不让我办。……不过你是不会帮我干的。你的血从来都是冷冰冰的。听着。”他说,“如果你想法子让母亲把昆丁还给我,我就给你一千块钱。”
“你根本拿不出一千块,”我说,“我知道你就是在说瞎话。”
“有,我有。我会有的。我可以弄到的。”
“我可知道你是怎么去弄的,”我说,“就是用弄出小昆丁来的那种办法。等到她变成了一个大姑一娘一——”这时候我以为她真的要打我了,但接着我又搞不清楚她到底要干什么了。有一瞬间,她好象一只发条拧得太紧眼看就要崩成碎片的玩具。
“噢,我真是疯了,”她说,“我是癫狂了。我带不走她。你们抚养她吧,我想到哪儿去了。杰生,”他说,一边紧紧攥一住我的胳膊,她的手烫极了,象是在发高烧。“你得答应我要好好照顾她,要——她是你的亲人;是跟你有血缘关系的。答应我,杰生,你的名字是和父亲的一样的,如果是在他面前,我难道还用求第二遍吗?哼,连一遍也不用呢!”
“一点不错,”我说,“我身上的确有点象父亲的地方。你要我怎么办?”我说,“买一条围裙和一辆婴儿学步车吗?你的苦恼都不是我造成的,”我说。“我冒的风险可要比你大,因为你反正再没什么可以丢失的了。因此,如果你指望——”
“对了,”她说,这时她大笑起来,同时又使劲抑制自己想要不笑。“对了,我反正再没什么可以丢失的了,”她说,一面发出那种噗嗤噗嗤的怪声,一面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什么——什么——什么也没有了,”她说。
“好了,“我说,“别笑了!”
“我是想不笑的呀。”她说,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哦,上帝啊,哦,上帝啊。”
“我可得走了,”我说,“我不能让人家看见我在这里。你现在就离开咱们这个镇,你听见没有?,
“等一等,”他说,扼紧了我的胳膊。“我已经止住了。我不会再笑了。那你答应我了,杰生?”他说。我觉得她的眼睛瞪着我,仿佛都能触到我的脸了,“你答应了?母亲——那笔钱——如果什么时候昆丁需要什么——如果我把给她的钱用支票汇给你,算是固定生活费之外的钱,你会给她的吧?你不会跟别人说吧?你会让她象别的女孩子那样得到种种必要的生活用品的吧?”
“当然会的,”我说,“只要你听我的活,按我吩咐的去做。”
这时候,艾尔戴好帽子,走到店堂前面来①,他说;“我就到罗杰斯的店里去随便吃点东西。我看咱们没时间回家吃午饭了。”
“你说咱们没时间,这是什么意思?”我说。
“戏班子在镇上演出,热闹得很,”她说,“他们今儿要加演日场,大伙儿都想快点做完买卖,赶上趟去看演出。所以我们就上罗杰斯小吃店随便吃点算了。”
“好吧,”我说。“反正那是你的肚子。你愿意为自己的买卖吃苦受罪,我没有什么意见。”
“我看你这人是永远也不愿为做买卖吃点苦的,”他说。
“除非是为杰生·康普生的买卖,”我说。
①回到“当前”。
因此当我重新走到店堂后面去打开那封信时,惟一使我感到惊奇的是里面附了一张邮局汇单,而不是支票。是的,先生,女人是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我为她冒了多少风险,冒着母亲发现她一年回来一两次的风险,我还得向母亲撒谎,这也是要冒风险的。可是对你的报答就是这个。依我看,她怕是会去通知邮局:除了昆丁之外别的人都无权领取汇款。她居然一下子就给那么小的小丫头五十块钱。要知道我满二十一岁以前别说有五十块钱,连见都没见到过呀。别的孩子每天下午都没事,星期六可以玩上整整一天,可我却得在一家店里于零活。我不是说了,象她这样背着我们把钱给她女儿,又怎能指望别人管得住她呢,我早就说了,她和你一样,都出身于同样的家庭,受到同样的教养,我寻思,小昆丁需要什么,母亲总比你清楚些吧,你是连自己的家都没有一个的。“如果你想给她钱,”我说,“你寄给母亲好了,别直接给她。你既然让我过几个月就冒一次风险,那你就得依我说的办,不然这事情就算吹了。”
正当我马上要去办那件事情的时候——要是艾尔以为他说了那样的话我就会赶紧上街去狼吞虎咽二一毛一五一客倒胃口的快餐,那他是大大的失算了。我也许不是一个坐在红木办公桌前双脚往桌子上一翘的大老板,不过人家给我工钱只能管我在这爿店里干活的事,如果我连下了班想过文明点的生活都要受到干涉,那我只好另找能过这种生活的养爷处了。我能够自己靠自己,我不需要别人的红木办公桌来支撑我的脚。正当我刚要开始办那件事,我又得把手头的事全都扔下,跑过去给红脖梗的穷庄稼汉拿一一毛一钱的钉子或是别的什么小物件,而这时艾尔准是一面把三明治往嘴里塞一面往回走了,就在这节骨眼上我发现空白支票偏偏都用光了。我记起来了,我原来是想去多领几张的,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这时候我抬起头,看见小昆丁来了。她是从后门进来的。我听见她在跟老约伯打听我在不在,我赶紧把东西塞一进一抽一屉,把一抽一屉关好。
她来到桌旁。我瞧了瞧我的表。
“你回去吃过饭了吗?”我说。“现在刚好十二点,我刚刚听见钟敲过。你准是飞去飞来的。”
“我不回去吃午饭了,”她说。“今天是不是有给我的一封信。”
“你是在等信。”我说。“你居然还有能认字会写信的男朋友?”
“是一妈一妈一写来的信,”她说。“有一妈一妈一给我的信吗?”她说,眼睛盯住我。
“有一封是她给母亲的,”我说。“我没有拆。你得先等她拆了再说。我想,她会让你看的。”
“请告诉我,杰生,”她说,根本不理我这一套,“有我的信没有?”
“你这是怎么啦?”我说。“我从没见你为谁的事这么着急过。你准是在等她寄钱给你。”
“她说过她要——”她说。“谢谢你了,杰生,”她说,“有我的信没有?”
“你今天总算是去过学校了,”我说,“那可是他们教你说谢谢的地方。等一等,先让我去接待顾客。”
我走开去伺候顾客。等我转过身一子回来,我看不见她,她躲到桌子后面去了。我赶紧跑过去。我急急绕到桌子后面去,我抓住她时她的手正从一抽一屉里缩回来。我把她的手关节往桌子上敲,直到她松开手,我把信抢走。
“你想偷,你想偷是吗?”我说。
“把信给我。”她说,“你已经拆开了。把信给我。求求你,杰生。是写给我的。我看到上面的名字了。”
“我要拿条马鞍绳来一抽一你,”我说。“应该给你的是绳子。居然敢乱翻我的东西!”
“里面有钱没有?”她说,伸过手来要拿。“她说过要寄些钱给我的。她答应的。把钱给我。”
“你要钱干什么?”我说。
“她说过要寄钱的,”她说。“请你把钱给我,杰生。你这次给了我,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要什么了。”
“你别着急,我会给你的,”我说。我把信纸与汇款单拿出来,单把信纸给了她。她伸过手来要拿汇款单,眼睛甚至都不看信一眼。”
“你得先签个字。”我说。
“汇来多少钱?”她说。
“你看信好了,”我说。‘我想信里总提起的吧。”
她急急地看信,三两眼就把信看完了。
“信里没说。”她说,抬起头来。她把信扔在地上。“汇来多少钱?”
“十块钱,”我说。
“十块?”她说,瞪大了眼睛看我。
“你拿到十块钱就应该心满意足了。”我说,“象你这么不丁大的小孩子家。你突然急急忙忙要钱,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块钱?”她说,那神情就仿佛是在说梦话,“只有十块钱?”她猛的伸手,想把汇款单抢过去。“你一胡一说,”她说。“你是个贼!”她说,“你是个贼!”
“你想抢,你想抢是吗?”我说,一面把她推开。
“把汇款单给我。”他说,“那是我的。是她寄给我的。我要看,我要看嘛,瞩
“你要看?”我说着就抓住她,“你打算用什么办法呢?”
“就让我看一看吧,杰生,”她说,“求求你。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要什么东西了。”
“你怀疑我说谎,是吗?”我说。“为了这个我就不让你看。”
“不过怎么会只有十块钱呢,”她说,“她告诉我她——她说过——杰生,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我得用一些钱。我非要不可。你就给我吧,杰生,你让我怎么干都行。
“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需要钱!”我说。
“我非常需要钱。”她说。她眼睛盯着我看,可是突然之间她不再看我了,虽然她的眼珠一动也没动。我知道她在编瞎话了。“我欠了别人一笔钱,”她说,“我得还债。我今天非得还债不可。”
“还给谁?’我说。她两只手在绞扭了。我看得出来她费尽脑汁在编瞎话。“莫非你又在哪家店里赊账了吗?”我说,“这种话你大可不必说出口了。我跟镇上所有的店铺都打过招呼了。如果这以后你还能从哪家店里赊到东西;我算服了你了。”
“是个姑一娘一,”她说,“是个姑一娘一。我欠了她一笔钱。我得还给她。杰生,把钱给我吧,求求你,要我干什么都行。我非要这笔钱不可。一妈一妈一会还给你的。我会写信给她让她把钱还给你的,我以后也再不跟她要什么东西了。信给你看好了。求求你,杰生。我一定要这笔钱。”
“先告诉我你干吗要这笔钱,我再决定该怎么办!”我说。“告诉我呀。”她就那样站在那里,两只手在裙子上一搓一来一搓一去。“那好吧,”我说,“如果你认为十块钱太少,那就让我把它带回去一交一给你外婆,你知道这样一来会怎么样。当然啦,如果你有的是钱,根本不在乎这十块——”
她站在那儿,眼睛低垂,望着地板,象是在喃喃自语。“她说过要寄些钱给我的。她说过要把钱寄到这儿来,可你又说她一点钱也没寄来。她说她已经寄过许多钱到这儿来了。她说那些钱是给我的。说我可以用里面的一部分。可你却说咱们一点钱也没收到。”
“这里面的情况你和我一样清楚,”我说。“你不是看到我们怎么处理那些支票了吗?”
“是的,”她说,眼睛望着地板。“十块钱,”她说,“十块钱。”
“你应该感谢自己运气好,居然还能收到十块钱,”我说。“来吧,”我说。我把汇款单面朝下放在桌子上,用手按住它。“签字吧。”
“你能让我看看吗?”她说。“我只不过想看一看。不管上面写的是多少钱,我也只跟你要十块钱。剩下的都归你了,我只不过想看一看。”
“你方才表现这么不好,我不能让你看!”我说,“有一件事你可得学会,那就是我让你怎么办,你就得怎么办。你把名字签在这儿吧。”
她拿起钢笔,可是她没有签字,仅仅是站在那里,垂倒了头,那支钢笔在手里颤一抖着。就跟她一妈一一模一样。“哦,天哪!”她说,“哦,天哪!”
“是的,”我说,“如果你别的什么也学不会,这可是你非学会不可的一件事。在这儿签名,然后快给我离开这儿。”
她签了。“钱在哪儿呢?”她说。我拿起汇单,吸干墨水,放进口袋。接着我拿出十块钱来给她。
“现在你快回学校去上下午课,听见没有?”我说。她没有回答:她把那张钞票放在手心里捏成一一团一,仿佛那是块破布。她从店面走出去,这时,正好赶上艾尔走进来。一个顾客跟他一起走了进来,他们在店堂前面站住了。我把东西整理好,戴上帽子,走到店堂前面去。
“事情多吗?”艾尔说。
“也不算太多。”我说。他朝门外望去,
“那边停着的是你的车吗?”他说。“你最好别回家去吃饭。日场开演之前很可能会又有一阵忙的。你上罗杰斯小吃店去吃了,回头把发票放在一抽一屉里。”
“非常感激,”我说。“不过我想一顿饭的钱自己还是出得起的。”
他总一爱一待在这个地方,象只老鹰似的守着这扇门,看我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好吧,这一回他可得多等一阵子了;我是想尽量表现得好些的。至少在我说“这可是最后一次替你干活”之前;可是现在最要紧的是要记住再弄点空白支票来。可是在这乱哄哄的节日气氛中,谁又能记住什么事呢。又加上了这个草台班在镇上演出,我今天除了养活一大家人之外,还得满处去寻找一张空白的支票,而艾尔又象只老鹰一样守望着那扇门。
我来到印刷店,说我想跟一个朋友开个玩笑,可是老板说他那儿没有这种东西。接着他叫我到那家老歌剧院去看看,他说以前商农银行倒闭时,有人把一大批废纸和破烂东西都堆在那儿,于是我为了不让艾尔看见就绕了几条小巷,终于找到了西蒙斯老头,跟他要了钥匙,进到里面去翻了起来。最后,总算给我找到一本圣路易银行的空白支票。这一回她肯定是要拿起来细细端
①小说中的这一天(4月6日)是复一活节的前两天。详的。不过只能拿它来应付一下了。我没有时间,连一分钟也不能再耽搁了。
我回到店里。“忘记拿几张单据了,母亲要我到银行去办一下手续!”我说。我来到办公桌前,把支票填写好。我想快快的把这一切都弄妥,我对自己说,幸亏她现在眼神不太济事了,家中有了那个小一騷一蹄子,象母亲这样一个虔信基督的妇女,日子当然不会好过。我跟她说,您跟我一样清楚,她长大会变成怎样的一种人。不过假如您为了父亲的缘故而要把地留下来在您家里把她抚养成一人,这也是您的事儿。说到这里她又要哭哭啼啼了,说什么这孽种可是她自己的亲骨肉呀,于是我就说得啦得啦。您一爱一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既然您受得了我也决不会受不了。
我重新把信塞一进封皮,把它粘上,然后往外走去。
“你别出去太久了,”艾尔说。
“好吧,”我说。“我去到电报局。那班机灵鬼都在那儿呢。
“你们谁发了大财,捞进一百万了吗?”我说。
“行情这么疲一软,谁还能干出什么名堂呢?”大夫说。
“价钱怎么样了?”我说。我走进去看。比开盘又低了三“点”。“哥们不至于因为棉花行情这样不值一提的小事就蔫儿了吧。对不?”我说。“我以为你们那么聪明,不至于就这样吧?”
“聪明个屁,”大夫说。“十二点钟那阵跌了十二‘点’。让我把裤子都赌光了。”
“十二‘点’。”我说。“怎么没人给我递个信儿啊?你干吗不告诉我一声?”我对那报务员说。
“行情怎么来我就怎么公布,”他说。“我这儿又不是地下一交一易所。”
“你既不傻又不愣,是不?”我说。“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你连一分钟也一抽一不出来给我个电话。你们这天杀的电报公司准是跟东部的投机大王合穿一条裤子的。”
他一声不吭,装作一副很忙的模样。
“你是翅膀硬了,小孩的短裤穿不下了,”我说。“下一步,你可该当臭苦力混饭吃了。”=。
“你这是怎么啦?”大夫说。“你还赚了三‘点’呢。”
“是啊。”我说,“如果我早上是抛出的话。我还没跟你们提这档子事吧。哥们都赌了吗?”
“有两回咱差点翻了船,”大夫说。“幸亏咱转得快。”
“哼,”艾·奥·斯诺普斯①说,“我今儿个运气好,我琢磨好运道过上一阵也得来光顾我一次,这也是公平合理的吧。”
我走了,让他们自己在按五分钱一“点”的价格买来卖去。我找到一个黑鬼,让他去把我的车子开来,我站在街角等他。我看不见艾尔一只眼睛盯着钟,另一只眼睛在街的这头到那头扫来扫去找我,因为我站的这个地方看不到店面。那黑鬼简直是过了一个星期之后才把车子开来。
“你他一娘一的开到哪儿去啦?”我说。“在那些黑小一妞面前兜来兜去出风头,是吗?”
“我是想笔直开过来的呀,”他说,“广场上马车那么多,我得绕个大圈子呀。”
我见到的黑鬼多了,没一个对他们所做的任何事情拿不出无懈可击的理由的。其实呢,你只要让他捞到机会开汽车,他们没一个会不借此机会招摇饼市。我坐上汽车,绕着广场转了个圈子。在广场对面,我瞥见了店门里的艾尔。
①这是另一个做投机买卖的人。
我一直走进厨房,吩咐迪尔西赶紧开午饭。
“昆丁还没回来呢,”她说。
“那又怎么啦。”我说。“赶明儿你还要说勒斯特还不饿,不想马上吃饭呢。昆丁又不是不知道家里开饭的时间。你快点准备,别罗嗦了。”
母亲在她自己房里。我把那封信一交一给她。她拆开信,把支票拿出来。她坐了下来,手里拿着支票。我走到屋角找来一把煤铲,把火柴递给她。“来吧,”我说,“快把它烧了吧。您一会儿又要哭了。”
她接过火柴,可是没有划。她坐在那里,盯看着那张支票。我早就料到她会那样的。
“我不喜欢这样做,”她说。“多昆丁一个人吃饭,加重了你的负担……”
“我看咱们总能应付过去的,”我说。“来吧。快把它烧了吧。“
可是她只顾坐在那里,拿着那张支票。
“这一张是另一家银行的,”她说。“以前都是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一家什么银行的。”
“是啊,”我说。“女人办事总是这样说不准的。”
“办什么事?”她说。
“在两家不同的银行里存钱呀!”我说。
“哦,”她说:“她对着支票看了一会儿。“我很高兴,知道她日子过得这样……她有这么多的……上帝明白我这样做是对的,”她说。
“好了,”我说,“快把这事告了吧。让这个玩笑告一结束吧。”
“玩笑?”她说,“我心里是——”
“我一直认为您是作为一个玩笑才每月烧掉二百块钱的,”我说。“好了,来吧。要我划火柴吗?”
“我也可以勉强自己把钱接受下来的,”她说,“这是为了我的子孙。我这人是没什么傲气的。“
“您这人真是三心二意,”我说,“怎么做也不称您的心。您早就这样做了,就别再变来变去了。咱们日子还对付得下去。”
“我什么都听你的,”她说,“可是有时候我有点担心,这样做剥夺了你应得的钱。也许我会因此受到惩罚。如果你要我接受,我也可以压下我的傲气把支票接受下来。”
“您烧支票都烧了有十五年了,现在又想接受,这又有什么好处?”我说。“如果您继续烧,那您什么也没有损失,可是要是您现在开始接受,那您就损失了五万块钱。咱们不是将就着过日子,直到今天了吗?”我说。“您不是还没进贫民院吗。”
“是的,”她说,“咱们巴斯康家的人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更不要说一个堕一落的女人的了。”
她划着火柴,点燃了支票,把它放在煤铲里,接着又点着了信封,看着它们燃一烧。
“你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磁味,”她说,“感谢上帝,你永远也体会不到一个为一娘一的心头的滋味。”
“世界上比她更不好的女人还多的是呢,”我说。
“可她们不是我的女儿呀!”她说。“倒不是为了我自己,”她说,“我是很愿意收回她的,不管有罪以及别的一切,她毕竟是我的亲骨肉嘛。这是为了小昆丁好。”
哼,我本来可以说,想败坏昆丁那样的烂货可是没门儿。不过我早就说了,我要求不高,只要能在家里吃碗太平饭,睡个安稳觉,不愿有几个妇女在屋子里叽里喳啦乱哭乱闹。
“也是为了你好,”她说。“我知道你对她的看法如何。”
“您不用管我,”我说。“您让她回来好了。”
“不行。”他说。“我一想起你父亲,就觉得不能这样做。”
“想起了父亲在赫伯特抛弃她时,不断想说服您同意让她回家。”我说。
“你不了解,”她说。“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的处境更加困难。不过为我的孩子受苦,这是我的本分,”她说。“我忍受得了。”
“在我看来,您为了受这份罪,倒花费了许多不必要花的一精一力啊。”我说。那张纸已经烧成灰了。我把灰端到壁炉前,把它们洒进了炉格子。“我觉得把好好的钱烧掉怪可惜了的。”我说。
“千万别让我看到有那么一天,我的孩子非得接受这笔钱不可,这可是罪恶的代价呀!”她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倒宁愿先看到你躺在棺材里的。”
“随您的便吧,”我说。“咱们是不是马上可以吃饭了?”我说,“再不开饭,我可得回店里去了。我们今天忙得很。”她站起身来。“我跟她说过一遍了,”我说。“好象她要等昆丁或是勒斯特还是不知是谁。好了,我来跟她说吧,您等着。”可是她还是走到楼梯口喊了起来。
“昆丁还没回来呢,”迪尔西说。
“那我只好先回去了,”我说。“我可以到街上去买一客三明治的。我不想打乱迪尔西的安排,”我说。我这一说她又嚷了起来,害得迪尔西拖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踅过来踅过去,嘟嘟哝哝地说:
“好吧!好吧!俺尽快开饭就是啦。”
“我是想让你们每个人都称心如意,”母亲说,“我想尽量让你们的日子过得舒心些。”
“我一句抱怨的话也没说,是不是?”我说。”我光说得回店去了,别的还说什么啦?”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你的运气不象别人那样好,只能在一家乡村小铺里埋没你的才能。我一直是希望你能出人头地的。我早就知道你父亲根本不理解你是家中唯一有商业头脑的人,后来家道中落了,我还以为凯蒂结婚后那个赫伯特会……他答应过……”
“好了,没准他说的都是假话,”我说。“没准他根本没开过什么银行。即使他开了,他也根本没有必要千里迢迢到密西西比州来招一个小职员。”
我们吃饭吃了一会儿。我可以听到班在厨房里的声音,勒斯特在那里喂他吃饭。我早就说过,如果我们得多喂一张嘴,而母余又不愿接受那笔钱,那干吗不干脆把他送到杰克逊去呢。他和情况相同的人在一起,只会感到快乐的。我说,老天爷清楚,咱们这样的家庭是再没什么可以骄傲的了。可是不想看见一个三十岁的大人在院子里跟一个小黑鬼一块儿玩,沿着栅栏跑来跑去j每逢那边打高尔夫球就象一头牛那样哞哞叫起来——不想看见这个景象,也不需要多少骄傲呀。我说,要是当初一开始就把他送到杰克逊去,我们今天的日子会好过得多。我说,您也算是对他尽了您的责任了,人家指望您做的一切事情,您也都做了,而且做得过了头,那么,干吗不把他送到那儿去,我们纳了税还不该享受点国家的福利吗。这时候她说了:“我也不久于人世了。我知道我仅仅是你们的一个累赘。”于是我说,“您这话也不知说了有多少年了,连我都不免有点相信了,”只不过我说您最好别光是回头上说说,没个准儿,而且千万别让我知道,因为我肯定要让班吉不过夜就坐十六次车去杰克逊。我又说,我还知道有一个地方能安置她,那儿反正既非牛一奶一巷也不是蜂蜜路②。说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我就说:好了!好了!我也跟旁人一样是很为自己的亲人而骄傲的,虽然我并不总能搞清楚他们的来历。
我们吃了一会儿。母亲又让迪尔西到大门回去看看昆丁来了没有。
“我不是跟您说了几遍了,她中饭不会来吃了!”我说。
“她知道应该回来吃!”母亲说,“她知道我是不允许她在街上乱跑。吃饭时不回家的。你方才好好看了吗,迪尔西?”
“那您别派她去看好了!”我说。
“你们叫我怎么活呀,”她说。“你们每个人全都跟我作对,老是跟我作对。
“只要您不插手,我是可以让她乖乖地听话的,”我说。“用不了一天,我就能让她就范。”
“你一定会用很野蛮的方法对待她,”她说。“你有你一毛一莱舅舅的脾气。”这旬话倒提醒了我。我把信掏出来递给她。“这信您都用不着拆,”我说。“反正银行会通知您这回支了多少钱的。”
“信是写给你的,”她说。
“您拆吧,”我说。她拆开信,看了以后又递回给我。
信上是这样写的:
我亲一爱一的小外甥:
①指小昆丁,意思是可以把她送进一妓一院。
②用的是《圣经·出埃及记》第三章中的典故,上帝要摩西把以色列人带到一块“流一奶一与蜜之地”去。
你一定乐于知悉,我最近得到机会从事某项事业。至于该事业的具体情况,我当在更恰当的场合下向你透露,信中不便明讲。我之所以暂先保密,原因倒不妨向你讲请。我从商多年,经验告诉我,凡遇机密事宜,千万谨慎为要,切不可用比当面叙述更进一步的方式向他人一交一代。我态度如此慎重,则此项事业之价值,你定可揣度几分。无庸多言,我对此项事业各个方面已作过极彻底之审查。我可以毫不踌躇地告诉你,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我如今已清楚见到自己长期以来孜孜以求的目标终于出现在面前,我个人的经济状况将大大改善,而家业亦可借以复兴。说来惭愧,巴斯康这一名门望族男子中如今只剩我为惟一的子遗了;当然,我是把你淑女出身的母亲以及我的甥辈都视同家人的。
不过,由于种种原因,我暂且尚未达到能充分利用这一良机的地步,还需继续努力,为不使权益外溢起见,我今天拟从你母亲存款中提取所需之一笔小款,以补足我自己的第一笔投资。随函附上我亲笔所书年,客人厘借据一纸,以稗手续完备无误。无庸赘言,此乃一种形式,目的无非使你母亲在变幻无常的社会中能得到某种保障。自然,我将把这笔款子和包己的投资同等对待,这样,你母亲就可以在我细心查明确为名副其实的发横财——请原谅我用语鄙俗——的大好机会中,分享一部分利益。
你定能理解,我的开诚布公意味着一个商界人士对一个同行的信任,我们日后可以共同收获这一丰美的果园,你意下如何?鉴于你母亲孱弱的体质与南方大家闺秀视银钱事务为畏途,鉴于妇道人家易子闲谈间不智地泄露机密,我意在她面前先不提此事为宜。我经过反复考虑,认为保持缄默实为上策。今后某一时日,我当将此笔款项连同我陆续所借其它款项一并存进银行,而根本不向她提及此事,如此似更为妥善。我辈须眉男子,实不应将此等粗俗银钱事务打拢你母亲这样的大家闺秀。
挚一爱一你的舅舅
一毛一莱·巴斯廉
“您准备怎么办?”我说,一边把信飞旋着朝桌子对面扔过去。
“我知道你不乐意我给他钱,”她说。
“那是您的钱,”我说。“即使您想用它来打鸟,那也是您自己的事。”
“他是我的亲兄弟,”母亲说。“他是巴斯康家最后一个男子了。我们死了就断了巴斯康这一姓了。”
“我琢磨这种事对某些人来说也是不太好受的,”我说。“好吧!好吧!”我说。“这是您的钱。您一爱一怎么办就怎么办。您要我通知银行照付吗?”
“我知道你对他不满,”她说。“我知道你肩膀上的担子很重。我眼睛一闭之后你就会轻松了。”
“我本来可以让日子现在就轻松些的,”我说。“好吧!好吧!我再也不提这件事了。你愿意的活,把整个疯人院设在咱们家也行。”
“他可是你的亲兄弟啊,”她说,“虽然他有一毛一病。”
“我要把您的存折带去,”我说,“我今天要兑换支票。”
“他①老是拖延六天才给你发薪水,”她说。“你看他的买卖靠得住吗?我总觉得奇怪,一家不拖不欠的字号为什么不能准时发薪水。”
“他没有问题,”我说。“象一家银行那样稳妥可靠。我告诉他别管我,先结清每个月的账再说。有时候拖延几天的原因就在这上头。”
“我实在是不忍心看到你丧失我为你投资的那一小笔款子,”她说。“我常常觉得艾尔并不是一个一精一明的买卖人。我知道,你在他店里投了资,理应有一些权,可是他却对你不够信任。我要去跟他谈一谈。”
“不,您别去管他,”我说。“那是他的字号。”
“你在里面有一千块钱的股本呢。”
“您别去管他,”我说,“我在留神着呢。我有您的委托代理权。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安慰,”她说。“你一直是我的骄傲。我的喜悦,当你自愿来跟我说,坚持要把你每个月的薪水用我的名义存入银行时,我感谢上帝,因为他把他们带到天堂去,却把你留给了我。”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说。“我琢磨,他们也都尽了自己的责任。”
“你用这种口气讲话,我知道你是在埋怨你那死去的父亲。”她说。“照说,你也是有权利埋怨的。不过听到你这样讲话,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站起身来。“下一步您该失声痛哭了,”我说,“不过恕我不
①指艾尔。杰生要用母亲的存折去兑现每月六号所收到的凯蒂汇来的支票;便谎称艾尔拖欠六天才给他开他薪水的支票。能奉陪,您要哭只好一个人独自哭了,因为我得回去上班了。我现在去取那个存折。”
“我给你取去,”她说。
“您别挪窝了,”我说。“我去取吧。”我上楼去从她写字桌里取出存折,回到镇上去。我来到银行,把支票、汇单连同那十块钱都存了进去,又在电报局停留了一会儿。现在又比开盘时涨了一“点”。我已经烛了十三“点”了,这全都是因为十二点那会儿她来捣乱,拿那封信的事来分我的心。
“那份行情是什么时候收到的?”我说。
“大约一小时之前,”那人说。
“一小时?”我说。“我们给你钱是干什么的?”我说,“是为了每星期得到一次商情总结吗?这叫别人怎么能有所作为呢?连屋顶都掀掉了咱们还蒙在鼓里呢。”
“我料你也不能再有什么作为了,”他说。“人家修改了法律,不让在棉花市场上买空卖空了。”
“修改了吗?”我说。“我还没听说这档子事呢。这消息准是西联公司①播发的。
我回到店里。十三“点”。我才不相信有谁了解这里面的奥妙呢;除了那些坐在纽约办公室里的大老板,他们等着乡下的土老儿捧着银钱来到他们跟前求他们开恩收下。嗯,一个方才打电话的人显出他对自己没什么信心了,我早就说了,如果你不打算听取别人的意见,那么你为这事付钱还有什么意思呢。再说,这些人都是局内人,他们是了解一切情况的。我口袋里就有一封电报。我只需证明他们利用电报局搞欺诈活动,就可以落实那是
①美国的一家电报公司。一家非法的投机公司了。我从来也不是一个举棋不定的人。只是他一妈一的,它得象“西联”那样,是一家规模宏大。资本雄厚的公司,才能做到准时发出行情报告啊。他们迫不及待地给你发来一封电报,说什么“尊户今日账目业已结清”。可是他们才不管别人的死活呢。他们是跟纽约集一团一位涤一气的。这是明摆着的,谁都看得出来。
我走进店里,艾尔瞧了瞧他的表。可是他没吭声。等顾客走了,他才说:
“你回家去吃午饭啦?”
“我牙疼,得去看牙,”我说。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在哪儿吃饭与他毫不相干,但是我还得和他一起在店里呆上整整一个下午。我罪已经受够了,若是他再要唠叨个没完就可真要受不了啦。我早就说过,要是一家乡村小店老板的话你也把它当一回事,那以后只有五百块钱家底的人也要摆出一副有五万块的架势了。
“你应该跟我说一声的,”他说。“我还以为你会马上回来的呢。”
“我这颗至牙任何时候都愿意出让,另外还可以倒贴你十块钱,”我说。“咱们原先的协定是中午可以有一小时吃饭时间,”我说。“如果你对我的行为不满意,该怎么办你很清楚。”
“这我很清楚,也有一阵子了,”他说。“要不是看在你母亲份上。我早就要发作了。她是一位我非常同情的太太,杰生。可惜的是我认识的其他人并不值得我同情。”
“这种同情你还是留给自己受用吧,”我说。“我们什么时候需要会预先通知你的。”
“你干那种勾当,我给你掩责已经有很久了,杰生,”他说。
“是吗?”我说,我让他往下说。先听听他要说些什么,然后再堵他的嘴。
“你那辆汽车是怎么弄来的?我相信我比她知道得更清楚。”
“你以为你知道,是吗?”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去广为传播,说我是从母亲那里偷来的呢?”
“我什么也没说,”他说,“我知道你有她委托的代理权。我也知道她仍然以为我这个买卖里有她一千块钱的股本。”
“好吧,”我说,“既然你知道得这么多,我不妨再给你透露一点:你上银行里去打听打听,十二年来,我每月初一存入一百六十元,是存在谁的名下的。”
“我什么也没说,”他说,“我只不过希望你以后最好小心些。”
我也不再说什么了。说了也没用。我早就发现一个人思想僵化以后,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死死抱住自己的成见不放。当有人自以为有什么逆耳的忠言要奉劝你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向他说一声“晚安,再见”。我很庆幸自己没有那种脆弱的良心,否则,就得象看护有病的小狈似的老得哄着这良心了。如果我得象他那样,处处谨慎小心,千万不让自己的小本买卖赢利超过百分之八,那我真还不如死了的好。我琢磨他以为只要超过了百分之八,政一府就会拿禁止重利盘剥法来收拾他的。一个人给捆在这样一个小镇上,捆在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买卖里,还有什么盼头。哼,要是让我把他的买卖接过来,一年之内,我可以让他下半辈子再也不用干活;不过他又会把钱全都捐给教会什么的。如果说有什么让我最最不能容忍,那就是一个伪善者了。这种人以为凡是他没有完全弄清楚的事里面就有溪跷之处,一有机会他就觉得自己在道义上有责任把这跟他根本无关的亭去告诉第三者。依我说,如果我觉得每逢有人干了一件我不太明白的事我就认为他是一个骗子,那么,至少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店堂后面他那堆账本里找出一些问题来,这些账本在一般人看来根本不值得为此奔走相告,不值得去告诉我认为应该知道的人,这些人知道的实际情况没准比我知道的还多呢,而且即使他们不知道,那也不关我的屁事。这时候艾尔说,“我的账本是对任何人都公开的。任何有关的人或是自以为在本字号内有权益的女士都可以到后面房间来查阅,我是无比欢迎的。”
“当然罗,你是不会说的,”我说①,“你还没能说服自己的良心来这样做呢。你仅仅会把她带到后面的账房间去让她自己去发现。你自己是不会说的。”
“我无意干预你的事务,”他说。“我知道你也象昆丁一样,在某些方面很不得意。不过你母亲命也是够苦的,如果她上这儿来问我你为什么辞职不干,我就只能如实奉告。那倒不是因为那一千块本身。这你是明白的。问题是,如果一个人的实际情况与他的账面不符,那么这个人是什么也于不成的。而且我也不想对任何人说谎,不论是为我自己的事还是为别人的事。”
“那么,”我说,“依我看,比起我来,你的良心是个更得力的伙计罗;它到了中午不用回家去吃饭。不过,可别让你的良心来败坏我的胃口,”我说,因为我的天哪,我怎能把事情办好呢,有那么一个家,有那么一个母亲,她一点不管束凯蒂也不管束任何人,就象那回她恰巧撞见有个小伙子在吻凯蒂,第二天一整天她穿了丧服戴了面纱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连父亲也设法让她说出一句话,她仅仅是一面哭一面说她的小女儿死了,而凯蒂当时还
①杰生这一句话接上页第11行艾尔所说”我什么也没说”一语。只有十五岁,照这样下去,要不了三年我一妈一就得穿上苦行僧的粗一毛一约成的内一衣,说不定还是用沙皮纸糊的呢。我说,瞅着她①跟每一个新到镇上来的推销员在大街上兜过来逛过去,你们以为我受得了吗?他们走了,还要跟路上碰到的推销员说,到了杰弗生,可以上哪儿去找一个热一辣辣的小一妞。我并不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我不能白白养活一厨房的黑鬼,也不想把州立一精一神病院的一年级优秀生硬留在家里。血统高贵,我说,祖上出过好几位州长和将军呢。幸亏咱们祖上没出过国王与总统,否则的话,咱们全家都要到杰克逊去扑蝴蝶了呢。我说,如果班是我的孩子,那当然很糟糕;不过我至少可以从一开头就确定这是一个外来的野种,可是到现在这个地步,即使让上帝老儿来判断,他也弄不清这笔糊涂账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乐队吹打了起来,这时店里一点一点走空了。每个人都是朝演出的场子走去的。他们在两一毛一钱的马鞍绳上斤斤计较,为的是省下一一毛一五来孝敬那伙北方佬。这伙骗子来到镇上,为了取得演出的权利也许只付了十块钱。我走出后门,来到后院。
“喂,”我说,“你要不留神,那颗螺栓就会长进你的肉里去。到那时我可要拿把斧子来把它砍掉了。如果你不把那些中耕机装好,不让农民种好棉花,象鼻虫又吃什么呢?”我说,“莫非要它们吃鼠尾草不成?”
“那些人小喇叭吹得真不赖呀!”约伯说。“人家说戏班子里有个人能用手锯奏出曲子来,就跟拨一弄一只班卓琴似的。”
“听着,”我说。“你知道这场演出会给咱们这个镇带来多少
①此处的“她”又是指小昆丁了。财富?大约十块钱,”我说,“也就是这会儿躺在布克·透平①袋里的那张十块钱的钞票。”
“干吗他们要给布克先生十块钱呢?”他说,
“为了取得在这儿演出的权利呀,”我说。“这样你能算出来他们让你大饱眼福所花的本钱了吧。”
“您是说为了能在这地方演出他们述得一交一十块钱?”他说。
“可不就是这么多,”我说。“你认为他们得一交一……”
“天哪,”他说,“您是说,当局向戏班子收了费,然后才答应戏班子在这儿演出?要按我说,为了看那人表演拉锯,要拿出十块钱咱也干呀。按这样算,明儿早上咱还欠他们九块七一毛一五呢。”
哼,北方佬还跟我们一个劲儿他说,要提高黑鬼的地位哪。让他们提高去,我总是这么说。让他们走得远远的,使得路易斯维尔②以南牵着猎狗也再找不出一个,这不是吗?我正告诉约伯到星期六晚上戏班子就会打点行李带上至少一千块钱离开咱们这个县,他却说:
“这咱也不眼红,两一毛一五的门票钱咱还是出得起的。”
“什么两一毛一五,”我说。“两一毛一五连个零头都不够。他们把两分钱一盒的块儿糖卖给你;敲你竹杠,收你一一毛一钱甚至一一毛一五。你现在站在这里听那个乐队吹打,白白一浪一费了时间,这时间难道本要钱的?”
“这倒不假,”他说。“嗯,要是咱今儿晚上还活得好好的,那他们走的时候义要多带走两一毛一五了,这是明摆着的。”
“这说明你根本就是个笨蛋。”我说。
①可能是当地的一个行政长官的名字。
②肯塔基州北部一大城。此处杰生的意思是:既然北方人那么喜欢黑人,那就让黑人都到北方去。
“嗯,”他说,“这咱也不跟您理论。如果笨有罪,那么苦役队里的囚犯就不会都是黑皮肤的了。”
好,就在这个时候,我偶然抬起头来朝小巷里望去,一眼看见了她。我倒退一步,看看我的表,这时我没注意旁边那个男的是谁,因为我正在看表。这时还只有两点三十分,比人们预料一我当然不在此例一她会从学校出来的时候早四十五分钟。我眼光朝门外扫过去,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他身上的那条红领带。我当时想,打红领带的究竟是何等路数的人呢。可是因为这时地正一边盯着店门,一边沿着小巷的墙根蹑手蹑脚地溜过去,所以我当时还来不及考虑这男的是什么人。我在想,她眼里真是一点也没有我了,我叫她上学,她偏要逃学,不仅如此,她居然还敢从店门走过,也不怕我会看见她。只是她看不见店里的情形,因为太一陽一正好对准了朝店里照,要看它就跟看汽车的车头灯光一样晃眼,因此我躲在门里瞧她走过,她那张脸涂抹得象猢狲屁一股一样,她的头发用什么粘滋滋的油抹过,梳成了个怪发型。在我年轻那会儿,要是有个女人穿了这么短几乎遮不住大一腿和屁一股的裙子到外面来,即使是在声名狼藉的盖约苏街或比尔街①上,也会给抓起来的。老实说,女人穿这种衣服。目的就是让街上过往的男人看了都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摸一把。我正冥思苦想,在琢磨究竟是哪一号人才会打红领带,忽然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戏班子里的一个戏子吗,这事我可以说是拿稳了。就跟她亲口告诉我的一样。哼,我这人是能屈能伸的;如果我不是有时能把一口气忍下去,那我这人还不定今天会怎样了呢,因此,等他们一拐弯,我马上跳出店门跟踪起来。我连帽子都没戴,在
①孟菲斯的两条街,曾是下等娱乐场所集中之处。大白天居然在后街小巷里钉别人的梢,这可完全是为了维护我母亲的名誉啊,我早就说过,如果一个女人胎里坏,那你是没有办法的。如果她血液里有下贱的根子,那你怎么拉也拉她不起来。惟一的办法就是把她甩开,让她跟臭味相投的人泡在一起,死活由她去。
我来到大街上,可是已经不见他们的影子了。我就站在那里。连帽子也没戴,好象我也是个疯子似的。别人自然会这样想:这家人一个是*,另一个投河自尽了,姑一娘一又被自己的丈夫给甩了,这么看说这一家子别的人也全都是疯子,岂不是顺理成章的吗。我站在街上的时候,可以看到人们象兀鹰那样盯着看我,单等有机会可以说:哼,可不是,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我早就觉得这家人全都是疯疯癫癫的。卖了地供他①去上哈佛大学,多年来纳税资助一家州立大学这学校除了在举行棒球联赛时我进去过两口之外平时跟它毫无关系还不让在家里提她②女儿的名字到后来父亲都不到镇上去了他整天就抱着一只酒瓶坐在那里我眼前还能看见他的睡袍的下摆和他那双赤一裸一的腿脚能听到酒瓶倒酒时发比的叮当声到最后他自己连酒都倒不动了只好让T·P·帮他倒她③还说你国忆起你的亡父时丝毫没有敬意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是这样我对他的回忆一直深深地扎根在我的脑子里除非连我自己也疯了那才天知道我该怎么办我连看见水都会恶心要我喝威士忌我宁愿一口吞下一杯汽油洛仑告诉大伙儿他喝酒也许不行可是如果你们不相信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我倒可以告诉你们怎么才能知道他的确是她还说要是让我哪天
①指昆丁。
②指康普生太太。
③拍康普生太太。这着你跟那个小娼妇厮混在一起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他说我要一抽一她①掐她只要她没有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我就要不断地甩鞭子一抽一她她这么说我就说了我不喝酒那是我个人的事不过如果你哪回发现我不中用只要你愿意我就给你买一大盆啤酒让你在里面洗澡因为我对于一个心眼好人实在的婊了是非常敬重的因为我既要维护母亲的健康也要维持自己的职位可是这小一妞②尽避我帮她干了那么多事她却一点也不领情存心让她自己让我母亲也让我在镇上去人现眼。
不知道她溜到哪里去了,我看不见她了。她准是看见我跟在后面就拐进了另一条一胡一同,跟一个打红领带的臭戏子在小巷里跑来跑去。谁见了都不由得要对他盯上儿眼,心里嘀咕:这算是哪号人,怎么这么打扮。哟,电报局的小厮不断跟我说话,我收下了电报,还不知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我签完了字才明白过来。我拆开电报,仍然没太留神里面讲的是什么。不过,反正我料也料得到的。这也是唯一可能发生的亭了,而且还故意拖延着,一直等到我把支票存在存折里才来。
我弄不明白.无非也就是象纽约那样大的城市怎么能容纳得下那么多专以敲我们乡下人竹杠为生的人。我们每天每日辛苦工作,把自己的钱汇去,结果换来一张小纸片:尊户按收盘价20.62元结算。一个劲地哄骗你,让你在纸面上拿到一点儿赚头,到临了呢,噗嗤一声:尊户按收盘价20.62元结算。这还不算。每月还得一交一十块钱给一位某公,此公要就是对此道一窍不通,要就是与电报局合穿一条裤子,他唯一的任务就是教你如何把钱尽快赔光。行了,他们的这一套我可领教够了,反正让他们敲
①指“小娼妇”。
②指小昆丁。竹杠这也是最后一回了。任何一个人,除开听信犹太人的话的傻瓜蚤,谁都知道行情要不断看涨,因为密西西比河三角洲眼看又要发大水了,棉花还得象去年那样给冲得一棵不剩。咱们这儿庄稼一年又一年被水淹掉,但是华盛顿的大人先生们却每天花五万元军费出兵干涉尼加拉瓜或是别的什么国家的内政。密西西比河当然还会发大水,于是棉花就会上涨到三角钱一磅。嗨,我真想给他们一次打击,把我的钱全捞回来。我倒不想让他们倾家荡产,这种事只有小地方的亡命之徒才做得出来,我只是想把那帮该死的犹太人用他们所谓保证可靠的内部情报从我这儿骗去的钱弄回来。以后我就洗手不干,他们即使吻我的脚也休想从我这儿骗去一个子儿了。
我回到店里。这时*点半了。时间太晚了,来不及做什么亭儿,可是我已经一习一惯了。这种学问用不着进哈佛大学去学。乐队已经停止了吹打。所有的观众这会儿都给骗进了场子。他们不必再白白消耗元气了。艾尔说:“他找到你了吧?那个送电报的小孩。刚才他来这儿我你,我还以为你在后院呢。”
于是的,我说,“我收到了。他们也不能整个下午扣住了不给我。这个镇子太小了。我得回家去一会儿,”我说。“如果你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些,你可以扣我工资。”
“你去吧,”他说,“我现在对付得了。希望你收到的不是什么坏消息!”
“这你可得到电报局去打听了,”我说。“他们有时间告诉你。我可没有时间。”
“我只不过是随便问问,”他说。“你母亲知道她是可以信赖我的。”
“她会领情的,”我说。‘我尽可能早些回来。”
“你不用着急,”他说。“我这会儿对付得了。你走好了。”
我找到了车,开回家去。早上走开一次,中午走开两次,现在又走,都是因为她,害得我不得不满镇追踪,不得不求家里人让我吃一点本来就是我出钱买的饭菜。有时候我想,这一切又有什么意思呢。有了我自己立下的先例,要继续这样做可真要让我发疯呢。我现在正想急急忙忙地回家,好开车走好多路去拉一篮西红柿什么的,然后还得回到镇上来,浑身都是樟脑的气味①,好象刚从樟脑厂出来,这样我肩膀上的那颗脑袋才不至于炸裂。我总是告诉她②,阿司匹林里除了面粉跟水以外别的啥都没有,那种药纯粹是骗骗自以为有病的那些人的。我说您不知道头痛是怎么回事“我说如果依我自己的心意,。您以为我愿意摆一弄这辆破车吗。我说没有汽车我也能活下去,我已经一习一惯于缺这缺那了。可是您要是不怕死,要跟一个半大不小的黑小子一起坐那辆快要散架的旧马车,那好吧!因为正如我所说的,上帝总是垂顾班这一类人的。上帝也知道应该为班做点好事,可是如果您以为我会把一架值一千块钱的娇气的机器一交一给一个半大不小的或是成年的黑小子,您还是干脆自己给他买一辆得了。因为正如我所说的,您是喜欢坐汽车的,这您自己很明白。
迪尔西说母亲在屋里。我一直走到门厅里侧耳倾听,可是什么声音也没听见。我上楼去,可是就在我经过她房门口时她叫住了我。
“我只不过是想知道是谁,”她说。“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了那么久,再小的声音我也听得见。”
①杰生有头痛病,经索用樟脑油,故有此语。
②指康普生太太。
“您其实不必老待在家里嘛,”我说。“如果您愿意,您也可以象别的妇女那样,整天串东家串西家的。”这时候她来到门口了。
“我方才以为设准你是病了呢,”他说,“吃饭老是那么匆匆忙忙的。”
“下一次就会运气好些了,”我说。“您要什么吗?”
“出什么事了吗?”他说。
“哪能出事呢?”我说。“我下午半中腰回来看看。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敝的?”
“你见到昆丁了吗?,她说。
“她在学校里呢,”我说。
“已经打过三点了,”她说。“至少半个小时以前我就听见钟打响了。他现在也应该回来了。”
“她应该?”我说。“您什么时候见到过她在天黑前回家的?”
“她应该回家了。”她说。“我是个姑一娘一家的时候……”
“您有人管教,”我说,“她可没有。”
“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她说。“我这样也试了,那样也试了。”
“您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让我来试一试,”我说。“所以您也应该满意了。”我往我自己的房间走去。我慢慢地锁上了门一站在那儿直到外面有人转动门球。这时她说了,
“杰生
“什么事,”我说。
“我想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我这儿反正没有,”我说。“您找错地方了。”
“我并不想打扰你,”她说。
“我听到您这么说很高兴,”我说。“我方才还不敢肯定。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呢。您有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他说,“没有。什么事也没有。”这时她走开了。我把箱子拿下来,把要的钱数出来,再把箱子放好,用钥匙把门开了,走出房去。我想用一下樟脑油,不过反正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要再跑一趟也就行了。她站在她房门口等着。
“您要我从镇上给您带什么回来吗?”我说。
“不要,”她说,“我不想干涉你的事务。不过我不知道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杰生。”
“我没事儿,”我说。“只不过有些头疼。”
“你还是吃几片阿司匹林吧,”她说。“我知道你还要开车出去。”
“开车跟头疼有什么关系?”我说。“汽车怎么会使人头疼呢?”
“你也知道汽油味儿总是让你不舒服,”她说。“你从小就是这样的。我希望你吃几片阿司匹林。”
“您就只顾希望得了,”我说,“这反正对您没什么害处。”
我钻进汽车,开车回镇上去。我刚拐上大街就看见一辆福特飞快地朝我这边开来。可是它突然停住了。我听见车轮滑一动的声音,接着车子掉头,倒退,急急地朝前开去,我正在琢磨这辆车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我瞥见了那条红领带。接着我又看见她透过后窗扭回头来张望的那张脸。汽车急急地钻进了一条小巷。我看见它又拐弯了,等到我开进后街它又从那儿开走了,它在拼命逃跑呢。
我火了。在我那么关照了她之后她还这么干!我认出那条红领带之后,气得把什么都忘了。一直到我来到第一个叉路口,不得不像下来时,我才想起我的头疼。一妈一的,我们一次又一次花钱修路。可是我们驱车走过的这条路简直象是一张瓦愣铁皮:我倒想知道怎么可能追得上前面的那辆车,即使那是一辆手推车,我还是太顾惜自己的车子了,我还不想拿它当一辆福特那样,把它拚命颠得散了架。十之八九这辆福特是他们偷来的,否则的活他们不会不心疼。我常常说,血液决定一切。如果一个人身上有那种血液,那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我还说,如果您本来相信自己对她承担着什么义务的话,那么现在这种义务已经解除了。从现在起出了什么事只能怪您自己了,因为您明知道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人碰到这种情况都会怎么干的:我说,如果我得把一半的时间花在侦察别人的行动上,至少我也要找一个能给我酬劳的地方呀。
就这样,我不得不在叉路口停了下来。这时我又感到头痛了,就象有人在我胸子里用捶子敲打似的。我说我一真是努力不让您为她一操一心的;戏说,就我而论,我是恨不得让她马上到地狱里去,而且越快越好,我说您还指望什么呢,现在每一个来到镇上的推销员和下贱的戏子都成了她相好的了,因为连镇上那些浮滑少年现在都不一爱一理她了。您不了解情况,我说,您没听见人家是怎么议论的,可我听见了。您也可以相信,我是不会不去堵他们的嘴的。我说,你们祖上开三家村里的小铺儿,抬掇着那种连黑鬼都瞧不上眼的破地时,我们家可养活着成群成群的黑一奴一呐。
如果他们真的抬掇过土地,那倒好了。上帝使这地方得天独厚,这原是桩好事,往在这个地方的人却压根儿没做过一件好事。今天是星期五的下午,从我所在的地方我能看到方园5英里内的土地全都没有犁过。县里每一个能干活的男人全部到镇
①指康普生太太。接下去的“她”指小昆丁。上去看演出了,如果我是个快要饿死的陌生人,我还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打听去镇上该怎么走呢。可她还想让我吃阿司匹林。我说,我要吃面包,我就在餐桌上堂堂正正地吃。您老说自己为我们作出了多么大的牺牲,可是您在乱吃名贵药品上所花的钱,一年也够做十套新衣服了。我也不是说一定要找到能治好我的病的灵丹妙药,只是谢天谢地可别让我吃那些阿司匹林了。只要一天我得工作十小时来养活一厨房好吃懒做惯了的黑鬼,还得让他们象县里每个黑鬼那样去看什么演出,那我就得头疼。不过前面的这个黑鬼今天已经晚了,等他去看戏,都要演完了。
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汽车旁边来了,我终于想办法让他脑子里弄明白我问的是有没有两个人开了一辆福特经过他的身边,他说有的。于是我继续往前开,等我来到大车路拐弯的地方,我看到轮胎的痕迹了。阿伯·罗素①在他的地里干活,可是我没有费事停下来问他,因为我离开他的谷仓还不多远就见到了那辆福特。他们想把它藏起来。她这件事干得真拙劣,就跟她干别的事时一模一样。我常说,不是我对她特别有成见;没准她天生就是这么贱,可是他不应该这么不考虑自己的家庭,不应该这么大大咧咧。我常常担心会在大街街心撞见他们或是在广场上大车下面见到他们象一对野狗那样在一起。
我停住汽车,走了下来。现在我得绕个弯穿过一片犁过的田地,这还是我离开镇子以来所见到的唯一的一块耕过的地呢。每走一步都觉得有人跟在我的后面,要用一根棍子打我的脑袋。我一直在想,等我穿过这片地,至少可以有平实的土地让我走了吧,不至于象现在这样每走一步都要晃上一晃。可是等我走进
①当地的一个农民。树林,发现遍地都是矮树丛,我得踅来踅去才能穿过去。接着我遇到了一条长满了荆棘的小钡。我沿着小钡走了一段路,可是荆棘却越来越密了。这时候,没准艾尔一直在给我家里打电话,打听我在哪儿,把母亲弄得心神不宁呢。
我终于穿过了小钡,但是我弯子绕得太大,只好停下步子,细细辨认那辆汽车到底在哪儿。我知道他们不会离汽车太远的,总是在最近的灌木底下,因此我又回过头来,一点点往大路那边走回去。可是这时我又弄不清自己离大路究竟有多远,因此只好停下来仔细听路上的声音,这时血从我的腿部往上涌,全涌进我的头部,仿佛马上就要炸裂似的。太一陽一也落了下来,平射着我的眼睛,我的耳朵鸣响不已,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我继续往前走,想尽量不出声音,这时我听见一条狗或是别的什么动物的哼哼声,我知道等它嗅出了我的气味必定会大吠特吠,这样一来岔也就暴露了。
我身上全粘满了“叫化虱”①、小树枝和别的脏东西,连衣服和鞋子里都有了,这时我回过头来看看,不料一只手偏偏搭在一束毒一毛一莫上。我不明白为什么捏着的仅仅是毒一毛一草而不是一条蛇或更一精一采的东西。所以我干脆不去管它。我只顾站在那里,一直等到那条狗走开。然后我接着往前走。
我现在一点也摸不着头脑那辆福特到底在哪儿。我只感到一阵阵头疼,什么也不能思考,我只顾站在一个地方不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到过一辆福特,而且连我到底看到了没有也不大在乎了。我不是说了吗,即使她整日整夜到外面去跟镇上任何一个汉子睡觉,这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人家一点不给我考虑,
①一种植物的种子,带刺,极易粘挂在人畜的身上。我当然也不欠人家任何情分,”再说,这样做也不象话呀。把那辆福特安在那儿,让我花上整整一个下午去我,而艾尔却可以把她。领到后面账房间去,让她看各种各样的账簿,因为对这个世界来说他的道德大高尚了。我说,你②进了天堂没你的好日子过,因为那儿没有你可以管的闲事。不过可别让我当场逮住你③,我睁一眼闭一眼完全是看在你外婆的份上,可是只要让我在自己家里也就是我母亲住的地方发现一次你在于那种勾当,你倒试试看。那班油头小扁棍,自以为有多大能耐,我倒要让他们看看我有多大能耐,也要让你看看。我要让那戏子知道,如果他以为能带着我的外甥女儿在树林子里乱跑,那条红领带便不是别的什么,而是牵他到地狱去的催命吊索啦!
太一陽一光和乱七八糟的反光照射在我眼睛上,我的血液往上涌,我一遍一遍地想:我的脑袋越来越疼,真的要爆炸了,这下子可要一了百了啦,还不说那些荆棘和小树枝在死乞白赖地攀住我。这时我来到他们方才到过的沙沟边上,我认出了方才汽车停靠着的那棵村。正当我爬出沙沟开始奔跑时,我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它响着喇叭飞快地开走了。他们让喇叭直响着,仿佛在说:好哇,好哇。好——哇。与此同时,车子逐渐变小。等我来到大路上,刚好赶上看到汽车在眼前消失。
等到我来到自己的汽车跟前,已经完全不见他们的影子了,那喇叭倒还在鸣响。哼,我还没想到自己的车子会出事,我一心怨的是快走。快回到镇上去。快点回家竭力让母亲相信,我根本没见到你坐在那辆汽车里。竭力让她相信我根本不知道那个男
①指康普生太太。
②指艾尔。
③指小昆丁。的是谁。竭力让她相信我并没有差点儿在沙沟里逮住你,我们之间只差十英尺。竭力让她相信你一直是站着的,从来没有躺下去过。
那辆车子一直在喊:好哇——,好哇——,好——哇。只是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听不见了,这时我听见一头牛在罗素的牛棚里哞哞叫的声音。我仍然设想到自己的汽车会怎么样,我来到车门边,打开车门,抬起我的脚。我觉得车子好象有点斜。虽说路面是斜的,但也不至于歪成这样,不过我还是没有明白过来,一直到坐进汽车发动时才知道不对头了。
哼,我只好坐在那里。太一陽一快下山了,镇子离这儿大约有五英里远。他们没胆量,不敢把*扎穿,一捅一上一个洞。他们光是把气放掉。我只好在车子旁边站着,一边寻思:养活了一厨房的黑鬼,却谁也一抽一不出时间来给我把备用轮胎安上车后的铁架,拧紧几个螺丝。奇怪的是,她虽说诡,还不至于想得那么远,故意把打气筒摘掉,除非是小伙子放气的当儿,她恰好想到了这一手。不过可能是早就不知让谁卸下来一交一给班当气槍玩了,他们这些人哪,只要班要,即使把汽车全拆散了也会千的,可迪尔西还说什么投人会碰你的车的。咱们玩你的车干什么呀?我就说了,你是黑鬼,你有福气,你懂吗?我说,我哪一天都愿意跟你对换身份,因为只有白人才那么傻,会去一操一心一个一騷一蹄子行为规矩不规矩。
我朝罗索的农场走去。他有打气筒。我想,这一点他们倒疏忽了。只是我仍然无法相信她胆子有这么大,会千出这样的事来。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不相信一个女的能有什么作为。我不断地想,咱们先撇开个人之间的恩怨不说,反正这样的事我对你是做不出来的,不管你过去对我怎样。因为正如我所说的,亲戚嘛总是亲戚,这是躲不掉绕不开的。这可不是八岁的小顽童想出来的淘气花招,这是让一个居然会戴红领带的人来羞辱你的亲舅舅。这班戏子来到镇上,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们一概都叫作“阿乡”,还嫌咱这地方小,辱没了他们这些大艺术家。哼,他哪知道他这话算是说对了!昆丁也是。如果她果真这么想,那就滚她的蛋吧,她一走,咱们这儿就干净了。
我打完气,把气筒还给罗素,便往镇上驶去。我开到药房门口,买了一瓶可口可乐,接着又来到电报局。收盘时牌价12.21元,跌了四十“点”。是四十五块钱呢;你想买什么就拿这笔钱买吧乡只要你办得到。她①要说了,我非要这笔钱不可,我非要不可。我就要说那可太糟了,你可得跟别人去要了,我一分钱也没有;我太忙了,没工夫去挣钱。
我傻愣愣地看着他②。
“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我说,“我对棉花行情是感兴趣的,你听到这个消息,一定感到很惊讶,”我说。“你准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吧,是吗?”
“我想尽了办法要把它送到你手里啊,”他说。“我给店里挂了两次电话,又打电话到你府上,可是大家都不知道你在哪儿,”他说,一边在一抽一屉里翻东西。
“送什么?”我问。他递给我一份电报。“是什么时候到的?”我说。
“大约三点半,”他说。
“可现在已经是五点过十分了,”我说。
①指小昆丁。
②电报局的报务员。
“我想尽办法要送:”他说,“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你。”
“这不是我的错儿,是不是?”我说。我拆开电报,想看看他们这回又给我扯什么谎了。他们居然挖空心思不远千里上密西西比州来骗我十块钱一个月,准也是够狼狈的了。脱手为宜,电报里说,行情即将波动,总的趋势看跌。照官方的说法是无须惊恐。
“打这样一份电报要多少钱?”我问。他告诉了我价钱。
“电报费那边也付了,”他说。
“那我就只欠他们这些钱了,”我说。“这行情我早就知道了。给我发一份电报,电报费向对方收,”我说,一抽一出一张空白的单子。吃进,我写道,行情即将大涨。有时制造一些混乱可以让有些还没有来电报局的乡巴佬上钩。无须惊恐。“给我发了,向那边收款!”我说。
他看了看电文,抬起头来看了看钟。“一小时之前就已经收盘了,”他说。
“哼,”我说,“这也不是我的错儿呀。这档子事又不是我发明的;我仅仅是买进了一些,我还以为电报公司会不断通知我行情的上落呢。”
“我们一收到行情,总是马上就公布的,”他说。
“不错,”我说,“可是在孟菲斯,人家每十秒钟就在黑板上公布一次,”我说。“今天下午,我到过离那里不到六十六英里的地方。”
他打量着这张电报纸。“你是要发出去吗?”他说。
“我还没有改变主意,”我说。我写好了另外一封电报,并且把钱数了数。“这一封也要发,如果你确实会写‘吃进’这两个字的活。”
我回到店里。我能听到从大街那头传来的乐队声。禁酒①真是件好事。以前,每到星期六,那些乡下佬总是穿着全家仅有的一双皮鞋进城,他们总是到“快捷运货公司”办公室去取托运的包裹;现在他们全都光了脚来看演出了,那些商人都站在店门口盯着他们走过去,象是一排笼子里的老虎或是别的什么猛兽。艾尔说了,
“我希望不至于是什么严重的事。”
“什么?”我说。他瞧了瞧他的表,接着走到门口,望望法院门楼上的那只钟。“你应该用那种一块钱一只的老爷表的,”我说。“花钱不多,也同样每次都能让你相信你的表不准。”
“你说什么?”他问。
“没什么,”我说。“希望我方才没给你带来不方便。”
“方才不算太忙,”他说。“人们都看演出去了。没什么关系。”
“如果有关系,”我说,“你当然知道你可以采取什么措施。”
“我刚才说没什么关系,”他说。
“我听清楚了,”我说。“如果有什么关系,你当然知道你可以采取什么措施。”
“你是不是想辞职不干?”他问。
“这不是我开的店,”我说。“我怎么想都是不起作用的。不过你千万不要以为你雇了我是在照顾我。”
“杰生,如果你好好于的话,你是可以成为一个好买卖人的,”他说。
“至少我会只做自己的买卖,不去管旁人的闲事,”我说。
“我不明白干吗你要一逼一我来开除你,”他说。“你明知道你什
①从1920年到1933年,美国联邦法律规定禁酒。么时候不想干都可以请便的,这不会影响咱们之间的一交一情。”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没有辞职,”我说。“只要我还在给你干,你就为这个给我薪水。”我到后面去喝了一杯水,然后从后门走出去。约伯总算把中耕机全部安装好了。这后院相当安静,过不了一会儿,我的头就不那么疼了。我现在能听到戏班子的唱歌声音,接着乐队也演奏起来了,好吧,让他们把这个县里每一一毛一钱。每一分钱都搜刮走吧,这反正又不是扒我的皮。该干的我都干了。一个象我这么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不知道适可而止的人,就是一个傻瓜。再说这件事根本跟我没有关系。如果是我自己的女儿,事情当然就不会是这样了,因为她根本不会有时间去一浪一荡,她必须干活,好养活那几个病人。白痴和黑鬼。我是不会有女儿的,我怎么有脸面把正正经经的女人娶回到那样的家庭里去呢。我对别人都非常敬重,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我是一个男人,我受得了,那是我的亲骨肉,谁要是对我熟识的任何一个妇女说什么不三不四的活,我倒要好好看他一眼。说人坏话的都是正经人家伪妇女,我倒想看看这些高贵的。做礼拜从不缺席的女子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她还没有洛仑一半正经呢,先不说洛仑是婊一子还不是婊一子。象我所说的,如果我决定要结婚,您①就会象只气球那样蹦起来了,这您是很清楚的,可她②说我是想让你日子过得幸福,让你有自己的家庭,而不必一辈子为我们做牛做马。我是不久于人世的了,我死后你该娶太太了,不过你永远也找不到配得上你的姑一娘一的。于是我说,不!我会找到伪。您一知道我要娶亲就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您知道您会的。我说,行了,谢谢您了,现在要我照顾的妇女已经够多的了。
①②均指康普生太太。要是我结婚,没准还会发现新一娘一子是个吸毒的扈君子呢。我说,咱们家就缺这样一个角色了。
现在,太一陽一已经西沉到监理公会教堂的后面去了,鸽子绕着尖培飞过来飞过去,乐队一停下来,我可以听见鸽子咕咕咕咕地在叫唤。圣诞节过了还不到四个月,可鸽群又几乎跟以前一样稠密了。我琢磨华特霍尔牧师③准是吃鸽子吃撑了。他发表那种演说,甚至见到别人打鸽子就过去抓住他们的槍管,你准以为我们瞄准打的是大活人呢。他说得天花乱坠,说什么让和平降临大地呀!什么要用善心来对待世上的一切呀!连一只麻雀都不让我们打。可是他却不管鸽群变得多么稠密,他无所事事,反正也不用知道钟点。他不用纳税,也用不着一操一心每年给法院门楼上的钟一交一钱擦洗油泥,好让它走得准些。为了擦钟,他们得付给一个工匠四十五块钱呢。我数了一下,地上刚孵出来的小半子足足有一百来只。你总以为它们有点头脑,会赶快离开这小镇的吧。我得说,幸亏我不象一只鸽子有这么多的七大姑八大一姨,绪拴在这个地方脱不开身。
乐队又演奏起来了,声音很响,节奏很快,象是马上要爆炸似的。我想这下子观众们该感到满意了吧。这样一来,他们一路赶车走十四、五英里地回家,连夜喂牲口挤牛一奶一时,脑子里没准就可以有点音乐声索绕不散。他们只需用口哨把曲调吹出来,把听来的笑话复述给牛栏里的牲口听就行了。他们心里还可以盘算,由于没把牲口带去看戏,他们省下了多少钱。他们还可以这样计算,如果一个人有五个孩子、七头骡子,他只花两一毛一五就等于让全家都看到戏了。他们就那样计算。这时候,艾尔拿了
①当地监理公会教堂的牧师。几包东西到后院来了。
“又有些货得发出去,”他说。“约伯大叔在哪儿?”
“去看演出了吧,我想,”我说。“你一不看住他,他就会溜。”
“他不会溜的,”他说。“他是靠得住的。”
“那你是说我一靠不住了,”我说。
他走到门口向外面眺望,并且侧耳倾听。
“这个乐队真不赖,”他说。“我看快要散场了吧。”
“除非他们躲在里面连下去看夜场,”我说。燕子开始在翻飞了,我能听到麻雀开始纷纷飞到法院广场上的树上所发出的声音。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有一群麻雀盘旋着来到屋顶上空,出现在你的眼前,接着又飞走。在我看来,它们跟鸽子一样,也是怪付人厌的东西。有了这些麻雀,你根本设法在广场上安坐。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噗的一声,一泡屎正好落在你的帽子上。可是要打它们,一发子弹得花五分钱,真得是百万富翁才供得起呢。其实只要在广场上撒些毒药,一天之内就能把它们全绪收拾掉的,若说哪个商人不能管住自己的禽类,设法不让它们在广场上乱跑,那他最好还是别贩卖鸡鸭之类的活物,干脆去做别的生意,比如说卖那些不会啄食的东西,象犁头啦。洋葱啦等等。如果一个人不好好看住自己的小狈,那他不是不想要这条狗了就是他根本不配养狗。我不是说了吗,如果镇上所有的买卖做得象农村的集市贸易,那咱们这个镇就会变成一个农村的墟场了。
“即使戏已经散了,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我说,“他们还得套车,把车赶出来;等回到家里至少也是半夜了。”
“嗯,”他说,“他们一爱一看戏。过上一阵让他们花些钱看看演出,这也是件好事。山里的农民活儿子得很苦,进益可少得很。”
“又没有法律规定他们非得在山里或是非得在什么地方种地啊,”我说。
“没有这些农民,咱们俩还不定在哪儿呢?”他说。
“我这会儿准是在家里,”我说,“躺在一床一上,用一包冰镇我这发疼的脑袋。”
“你的头三天两头疼,”他说。“你怎么不去好好检查一下你的牙齿呢?他今天上午没给你看吗?”
“谁没给我看?”我说。
“你说你上午去看牙来着。”
“你是不是不许我在你营业时间头疼?”我说。“是不是这样?他们现在散场了,正穿过咱们这条一胡一同。”
“他们来了,”他说。“我看我还是到前面店堂去吧,”他走开了。奇怪的是,不管你怎么不舒服,总有男人来跟你说你的牙齿得全面检查一下,也总有女人来跟你说你该结婚了。来教训你该怎样做买卖的总是个自己一事无成的人。大学里的那些教授,自己穷得连一双象样的袜子都没有,却去教别人如何在十年之内赚一百万,而有些女人,自己连个丈夫都没有着落,讲起如何一操一特家务。生儿育女来却是头头是道。
约伯老头赶了一辆大车来到店门口。他用了几分钟把缰绳缠在插马鞭子的插座上。
“喂!”我问,“戏好看吗?”
“我还没去看呢,”他说。“不过,你想逮捕我今儿晚上到太帐篷里来好了。”
“你没去才怪呢,”我说。“你三点钟起就不在了。艾尔先生方才还在这儿找你呢。”
“我办私事去了,”他说。“艾尔先生知道我去哪儿的。”
“你可以瞒得过他,”我说。“我反正不会告发你的。”
“如果那样,那他就成了这地方我打算欺骗的惟一的一个人了,”他说。“我根本不在乎星期六晚上一定得见到他,又干吗费这份心思去骗他呢?我也不会欺骗你的,”他说。“对我来说,你过于一精一明了,是的,先生,”他一面说,一面忙得不亦乐乎地把五六个小包放进大车。“对我来说,你太一精一明了。这个镇上没有一个人脑袋瓜有你这么灵。你把一个人耍得一团一团一转,让他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他一面说,一面爬上大车,解一开缰绳。
“那人是谁?”我说。
“就是杰生·康普生先生①呀,”他说。“驾!走呀,老丹②!”
有一只*眼看要掉下来了。我等着,瞧他驶出巷子之前轮于是否会掉下来。只要把车子一交一给一个黑鬼管,他就会把车子糟蹋成这样。我说,咱们家那挂全身都响的老爷车叫人看了都难受,可是还得把它在车房里放上一百年,为的是每星期一次那黑小子能赶着它到墓园去。我说,世界上谁都得干自己不愿干的事,他也不能例外,我就是要让他象个文明人似的开汽车。要不就干脆给我待在家里。其实他哪知道要上哪儿,或者该乘什么车去,而我们呢,却留着一辆马车,养上一匹马,好让他在星期天下午出去遛遛。
只要路不太远徒步能走回来,约伯才不管*会不会掉下来呢。我早就说了,黑人唯一配待的地方就是大田,在那儿他们得从日出干到日落。让他们生活富裕点或工作轻松点,他们就会浑身不自在。让一个黑鬼在白人身边待的时间稍长了一些,这黑鬼就要报废了。他们会变得比你还诡,能在你眼皮底下耍一奸一
①约伯的意思是:杰生鬼点子大多,结果反而害了自己。
③马的名字。卖滑,猜透你的心思。罗斯库司就是这样的一个,他所犯的惟一错误就是有一天一不小心居然让自己死了。偷懒,手脚不干净,嘴也越来越刁越来越刁直到最后你只好用一根木棒或是别的什么家伙来把他们压下去。哼,反正那是艾尔的事。不过要是我。我可不喜欢让一个老黑鬼赶着辆破车满城走砸我字号的招牌,这辆马车让人提心吊胆,总以为拐一个弯它就会散架。
现在太一陽一虽然还算高,但是屋子里已经开始暗下来了。我走到店门口。广场上已经是空荡荡的了。艾尔在里问关保险箱,这时候,钟打响了。
“你去锁上后门吧,”他说。我走回去,锁好门,再走回来。“我看你今天晚上要去看演出的吧,”他说。“我昨天给了你儿张招待票,不是吗?”
“是给了。”我说,“你想要回去吗?”
“不。不。”他说,“我只不过是记不清有没有给你了,一浪一费掉也是怪可惜的。”
他锁上大门,跟我说了声再见,就往前走去。麻雀仍然在树丛里调嗽地吵个没完。可是广场上除了有儿辆汽车之外,已经空旷无人了,药房门口停着一辆福特,可是我连瞧都不瞧它二眼,我知道我也有受够了的时候。我不是不愿拉她一把,可我知道我也有受够了的时候。我想我还是教会勒斯特开车吧,这样一来,如果他们愿意,可以派他整天开了车去钉她的梢,我呢,可以待在家里陪班玩了。
我走进去,买了几支雪茄。这时我灵机一动,我想我不妨再试一次自己头疼时的运气,于是我站住了和他们聊一会儿。
“嗨,”麦克①说,“我看你今年把钱押在扬基队上了吧。”
①药房里的一个闹人。
“干吗呢?”我说。
“三角旗锦标赛呀!”他说,“联赛中没有一个队能打败他们的。”
“当然!”我说,“他们没一个能成气候的,”我说。“你以为一个球队会永远一交一好运吗?”
“我不认为这是一交一好运,”麦克说。
“反正鲁斯①那家伙在哪个队,我就不押这个队。”我说。“即使我明明知道它会赢。”
“怎么啦?”麦克说。
“两大联赛各个队里比他强的球员有十来个呢,我可以一个人个给你举出来,”我说。
“你跟罗斯有什么过不去的?”麦克说。
“没什么,”我说。“我跟他没什么过不去的。我看见他的照片心里就有火。”我走了出去。灯火已经逐渐亮起来了,人们在街上走回家去。有时麻雀要一直到天完全黑了才安静下来。有一晚,人们把法院广场四周新安上的路灯都开亮了,这就使麻雀醒了过来,它们一整夜都飞来飞去,还往灯上直撞。一连两三个晚上,它们都这样折腾乙然后有天早上,它们都飞走了。可是,两个月之后它们又回来了。
我开车回家。家里还没有亮灯,不过他们准是都趴在窗口朝外张堕,迪尔西在厨房里嘀嘀咕咕,好象她在热着等我回来才能上桌的饭菜是她自己掏钱买来的。你听了她说的那些话,真要以为世界上只有一顿晚饭,就是因为我迟开了几分钟的那一顿。哼,至少总算有一次我回到家中没看见班和那黑鬼趴在大
①相当时著名棒球明星“宝贝”鲁斯,他是纽约扬基队的主力。铁门上,就象熊。猴同笼似的。只要一到太一陽一西落,他就必定朝大门走去,就象一头牛到时候自己会回牛栏去,他然后就趴在大门上,头一晃一晃,低声呻一吟起来。象口猪那样给人劁了,这是对你的惩罚。要是我象他那样,因为闯出开着的大门而挨了一刀,那么给我一个女学生我也不要看了。我常常纳闷,当他叭在大门上,瞧那些姑一娘一放学回家,企图满足他连自己都不知道根本不需要也没有能力要的要求时,他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还有,如果他们脱一光了他的衣服,他恰好低头看了自己赤条条的身一子一眼,又象平时那样哼叫起来时,他又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可是如我常说的那样,他们这件事没有做彻底。我说,我知道你①需要什么,你需要的是象班那样,让人给你动一次手术,作完手术你也就老实了。如果你不明白我说的是怎么一回事,让迪尔西来告诉你好了。
母亲房里有灯光。我把车停好,然后走进厨房。勒斯特和班在里面。
“迪尔西在哪儿?”我问,“是在开晚饭吗?”
“她在楼上卡罗琳小一姐的房间里,”勒斯特说。“她们快要打起来了。昆丁小一姐一回来就发脾气,姥姥上楼去劝她们。戏演了吗,杰生先生?”
“演了,”我说。
“我好象听见了乐队演奏的声音。”他说。“我真希望去看呀!”他说,“要是有两一毛一五,我就能去了。”
迪尔西进来了。“你回来啦,嗯?”她说。“你今儿下午干什么去了?你知道我有多忙!你干吗不准时回来呢?”
①此处之“你”指小昆丁。
“也许我去看演出了呢。”我说。“晚饭准备好了吗?”
“我真希望能去!”勒斯特说。“要是我有两一毛一五,那就好了。”
“看戏可跟你没有缘分,”迪尔西说。“你进屋子去给我坐下来吃饭,”她说。“你可别上楼去又惹得她们重新吵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
“昆丁不多久前回来,她说你整个下午都在跟踪她,于是卡罗琳小一姐就跟她发火了。你干吗要管昆丁的闲事呢?你就不能跟你的亲外甥女儿在同一幢房子里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吗?”
“我有意想跟她吵也办不到呀!”我说,“因为我从早上到现在就没见到她。她这回又说我什么啦?一逼一她上学吗?这可大不象话了,”我说。
“行了,你干你自己的事,别去管她!”迪尔西说,“只要你和卡罗琳小狙同意让我来管,我会照顾她的。好,你进屋去吧。别惹是生非了,等我来给你开饭。”
“要是我有两一毛一五,”勒斯特说,“我就能去看戏了。”
“要是你有翅膀,你还能飞到天堂里去呢!”迪尔西说。“别再唠叨什么戏不戏的,我不一爱一听。”
“我倒想起来了,”我说,“人家给了我两张票。”我把票从上衣口袋里掏了出来。
“你自己想去看吗?”勒斯特说。
“我才不去呢!”我说。“倒贴我十块钱我也不去。”
“那你给我一张吧,杰生先生,”他说。
“我可以卖一张给你,”我说,“怎么样?”
“我没钱呀!”他说。
“这可太糟了,”我说,装出一副要走的样子。
“给我一张吧,杰生先生!”他说。“你反正用不着两张的。”
“别犯傻了。”迪尔西说,“你还不知道他这个人是从来不白给别人东西的吗?”
“你要卖多少钱呢?”他问。
“五分钱,”我说。
“我没有那么多!”他说。
“你有多少?”我说。“
“我一分钱也没有,”他说,
“那好吧。”我说完就往外走,
“杰生先生!”他说。
“你还不死心?”迪尔西说。“他只不过是在耍你。他早就拿定主意自己去看了。走吧,杰生,别惹他了。”
“我不要看,”我说。我返回到炉子跟前。“我是来把它们烧掉的。不过,也许你肯出五分钱买它一张?”我说,一面瞧着他一面打开炉盖。
“我没有那么多钱,”他说。
“好吧。”我说。我往炉子里扔进去一张戏票。
“嗨啮,杰生!”迪尔西说。“你不害臊吗?”
“杰生先生,”他说,“求求你了,先生。我可以每天给你安轮胎,干一个月。”
“我要现款,”我说。“拿五分钱来,这就是你的了。”
“别说了,勒斯特,”迪尔西说。她一把把他拉回去。“扔呀,”她说,“把它扔到火里去呀。再扔呀。全都扔进去好了。”
“五分钱,这就归你!”我说。
“烧掉吧,”迪尔西说。“他没有五分钱。扔呀;把它扔进去。”
“那好吧,”我说。我把戏票扔进炉子,迪尔西把炉盖关上。“象你这样一个大人还干这码子事!”她说。“快离开我的厨房。别吵了,”她对勒斯特说。“别又让班吉发作了。我今天晚上叫弗洛尼给你两一毛一五,让你明儿晚上去看演出。现在别吵吵了。”
我走进客厅。我听不见楼上有任何动静。我打开报纸,过了一会儿,班和勒斯特进来了。班走到墙根黑暗的地方,以前那儿挂过一面镜子。他伸出双手,在墙上擦来擦去,一边淌口水,哼哼卿卿,不知在说什么。勒斯特却一捅一起火来了。
“你要干什么?”我说。“我们今儿晚上不需要火了。”
“我是想让班吉安静下来,”他说。“复一活节总是很冷的,”他说。
“今天又不是复一活节,”我说。“别动它了。”
他把通条放好,从母亲的椅子上拿了那只垫子,递给班,于是班就在壁炉前面蹲下,安静下来了。
我看报纸,楼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这时迪尔西走进来,叫班和勒斯特到厨房去,她说晚饭准备好了。
“好吧,”我说。她走了出去。我还坐在那里看报。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迪尔西来到门口,把头伸了进来。
“你干吗还不来吃?”她说。
“我在等开晚饭呢,”我说。
“晚饭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她说。“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是吗?”我说。“对不起。我没听见谁下楼来嘛。”
“她们不下来了!”她说。“你去吃吧,让我腾出手来给她们端去。”
“她们病了吗?”我问。“大夫说是什么病?我希望不是出天花吧。”
“到厨房去吧,杰生,”她说。“让我早点儿把事情做完。”
“好吧,”我说,又把报纸举在面前。“我等你开饭啊。”
我可以感觉出她站在门口打量着我。我还是看我的报。
“你干吗要这样闹别扭啊?”她说。“你明明知道我活儿已经多得忙不过来。”
“如果母亲身一体特别不舒服,不能下楼来吃,那当然就算了,”我说,“可是只要是我在出钱养活年纪比我轻的人,他们就得下楼到餐桌旁来吃饭。你晚饭什么时候准备好了,通知我一声!”我说,又低下头来看我的报。我听见迪尔西上楼去了,她迈着沉重的步子,一面哼哼一面喘气,仿佛这楼梯是直上直下的,每级之间距离有三英尺之多。我听到她走到母亲的房门口,接着听见她叫昆丁,好象她的房门是锁上的。接着她又回到母亲房里,然后母亲就走出来和昆丁说话。这以后,她们一起下楼了。我还是看我的报纸。
迪尔西又来到房门口。“来吃饭吧,”她说,“不然你不定又要想个什么鬼花招来了。你今儿晚上完全是给自己过不去。”
我来到饭厅。昆丁坐在桌旁,头耷一拉着。她又抹了胭脂口红。她鼻子上涂了粉,白得象一只绝缘瓷瓶。
“您身一体不错,能下来吃饭,我太高兴了!”我对母亲说。
“不管我身一体怎样,我下楼到餐桌边来吃饭,也算是对你的一点心意,”她说“我知道男人家在外面累了一天,喜欢全家一团一聚在一起吃顿晚饭。我想让你高兴高兴。我但求你和昆丁能相处得更好些。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们相处得满不错,”我说。“她如果愿意,一整天把自己锁在屋里我也管不着。可是吃饭的时候不是吵翻天便是生闷气,那我可受不了。我知道这样对她来说要求未免太高,可这是我家里的规矩。我是说,这是您家里的规矩。”
“这是你的家。”母亲说。“现在是你当家。”。
昆丁一直没有抬头一我把菜分给大家。她吃起来了。
“你的那块肉好不好?”我说,“如果不好,我可以给你找一块好点儿的。”
她一声也不吭。
我说:“你的那块肉好吗?”我问,
“什么?”她说。“嗯,可以。”
“你还要添点米饭吗?”我说。
“不要!”她说。
“还是让我给你添一点吧,”我说。
“我不要添了,”她说。
“不必客气,”我说。“你随便用好了。”
“你头不疼了吧?”母亲说。
“头疼?”我说。
“你今天下午回家的时候,”她说,“我真担心你会犯病。”
“噢,”我说,“没有,疼得不厉害。我们一个下午都很忙,我把它忘了。”
“你太忙,所以回来这么晚,是吗?”母亲说:我看得出昆丁在用心听着。我盯着她看。她的刀叉还在动,可是我注意到她看了我一眼,接着她又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了。我说。
“不是的,三点钟光景我把车子借给了一个人,我得等他还我车子才能回家。”我低下头去吃东西,吃了一阵子。
“这人是谁?”母亲问。
“是个戏子,”我说。“好象是他的妹夫带了镇上一个女的一起开车出去,他是去追他们的。”
昆丁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嘴里倒还是在咀嚼。
“你不应该把车子借给那种人,”母亲说,“你太大方了。所以,不是万不得已,我是绝对不求你让我用车的。
“我后来也觉得自己未免太大方了,”我说。“可他还是回来了,没出事儿。他说他找到他们了。”
“那个女的是谁?”母亲说。
“我待会儿告诉你,”我说。“我不想当着昆丁的面讲这种事。”
昆丁已经不在吃了。她过不了一会儿就喝一口水,然后坐在那儿把一块饼干掰碎,她低头望着盘子。
“是啊,”母亲说,“象我这样深居简出的妇道人家想也想象不出镇上会发生什么事的。”
“是的,”我说,“想象不出的。”
“我过的日子可跟这种生活完全不一样,”母亲说。“感谢上帝,我可不知道这些丑事。我连打听都不想打听。我跟一般人不一样。”
我再没说什么。昆丁坐在那里,还在掰饼干,一直到我吃完,这时她开口了:
“我可以走了吗?”她并不抬起头来看任何人。
“为什么?”我说。“当然,你可以走。你是在等我们吃完吗?”
她看着我。她已经把饼干全都捻碎了,可是她的手还在动,好象仍然在捻,她的眼睛象是给一逼一在一个角落里的困兽的眼睛,接着她咬起自己的嘴唇来了,仿佛这两片厚厚地涂了唇膏的嘴唇会毒害她似的。
“外婆,”她说,“外婆!”
“你是不是还想吃些什么?”我问。
“他干吗这样对待我,外婆?”她说。“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他。”
“我要你们大家和睦相处。”母亲说。“家里就剩下这几个人了,我希望一家子和和美美的。”
“这都得怪他,”她说,“他一定要干涉我,我受不了。如果他不喜欢我住在这儿,为什么不让我回到我——”
“够了,”我说,“别再说了。”
“那他干吗不肯放过我呢?”她说。““他——他真是——”
“他等于是你的父亲,”母亲说,“你和我吃的都是他挣来的面包。他希望你听他的活,这也是对的。”
“那全是他的错儿,”她说,蹦了起来。“是他一逼一我这么干的。只要他——”她盯着我们,两眼发直,身边那两只胳膊象是在一抽一搐。
“只要我怎么样?”我说。
“反正不管我做出什么事儿,都得怨你,”她说。“如果我坏,这是因为我没法不坏。是你一逼一出来的。我但愿自己死了拉倒;我真愿意咱们这家子全都死了。”接着她跑出房间。我们听见她往楼上跑去。这以后,一扇门砰的关上了。
“她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讲有道理的话呢,”我说。
“她今天没有去上学,”母亲说。
“您怎么知道的?”我说。“您到镇上去过啦?”
“我反正知道,”她说。“我希望你能对她厚道些。”
“要我这样做,那得每天多见到她几回才行,”我说,“您得让她每顿饭都到餐桌上来吃。这样我每顿饭就可以多给她吃几块好肉了。”
“有些小事情你本来是可以做的,”她说。
“就象当您吩咐我看着点,别让她逃学时,我充耳不闻,是吗?”我说。
“她今天没去上学,”他说。“我很清楚她没有去。她说她今天下午和一个小伙子一起坐车出去玩了,可你跟在她的后面。”
“这怎么可能呢?”我说,“整整一个下午,我的车让别人借走了。不管她今天有没有逃学,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说。“您若是非要一操一心不可,您就一操一心一操一心下星期一吧。”
“我是要你跟她和睦相处。”她说。“不过那种任一性一的脾气她全继承下来了。这也是她舅舅昆丁的一性一格。当时,我就是考虑到她没准已经继承了那种一性一格,才给她起了这样的名字。有时候,我觉得她是凯蒂和昆丁对我的惩罚。”
“老天爷啊,”我说,“您想象力真丰富。这就难怪您老是缠一绵病榻了。”
“什么?”她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不指望您明白,”我说。“大家闺秀总是不谙世故的,她们愈不懂事愈显得自己高贵。”
“他们俩①都是那样的,”他说,“我想管教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和父亲联合起来对付我。他总是说不用管他们,说他们已经知道什么是纯洁与高尚,而任何人只要具有了这两种品质,也就不用给他们一操一心了。现在我寻思他总该满意了吧。”
“您还有班可以依靠呢,”我说,“别那么垂头丧气了。”
“他们存心把我排除在他们生活之外,。她说,“他总是跟她和昆丁亲,他们老是鬼鬼祟祟地联合起来反对我,也反对你,虽然那会儿你木小还不明白。他们总是把你和我看成外人,他们也总是对你一毛一莱舅舅见外。我老是对你父亲说,对他们管束得太不严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昆丁进学堂念书。到第二年,我们只好让凯蒂也去,她要跟他在一起嘛。你们男孩子干什么,她
①指女儿凯蒂与儿子昆丁。也要干,不让干就不高兴。这是她的虚荣心在作怪,虚荣心,还有她那种莫名其妙的骄傲。后来她开始不大对头了,我就知道昆丁一定会有反应,也会做出同样不对头的事的。可是我哪料得到他会如此自私,竟然——我做梦也设想到他——”
“也许他知道生出来的准是个女孩①,”我说,“再多一个女的出来,那他是不能忍受的。”
“他原是可以管住她的。”她说。“只有他的话凯蒂还听得进去。不过,这大概也是对我的一种惩罚,我看。”
“是的,”我说,“死了的偏偏是他而不是我,这未免太糟糕了。要是倒过来,您日子会好过得多。”
“你老说这样的话,存心要刺激我,”她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是自作自受。当初,家里要卖地供昆丁上哈佛,我跟你爸爸说过,一定也得给你作出同样的安排。后来赫伯特提出要让你进银行做事,我就说,杰生现在总算有依靠了。这以后开销越来越大,我只好变卖家具和剩下的那块牧场,我就立刻给她去信,我说她应当明白她和昆丁都得到了自己的一份,甚至还占去了该归杰生的一部分。现在得由她来补偿了。我说,看在父亲的份上地也应该这样做。我当时还满以为她会做到的。可是我不过是个没用的老婆子;我从小受到的教养都是认为人为了照顾骨肉兄弟是会自奉俭朴的。这都是我的错儿。你怪罪于我是完全有理的。”
“您以为少了别人的提掖我就站不住脚跟了吗?”我说,“您以为我甚至于要靠一个连自己孩子的爸爸是谁都说不清楚的女人拉一把吗?”
①意思是:昆丁猜想凯蒂会生一个女孩。昆丁对凯蒂怀有特殊的感情,不能容忍第三者介入。
“杰生!”她说。
“好吧,”我说,“我方才不是存心想刺激您。当然不是存心的。”
“我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都尝遍了,我不相信谁还能给我增添什么苦恼了。”
“我当然不是存心的,”我说。“我不是存心的。”
“我希望你至少不跟我来这一套,”她说。
“当然不啦,”我说,“她①太象他们俩了,这是明摆着的。”
“我真不能容忍,”她说。
“那您别去想它好了。”我说。“为了她晚上出去的问题,她还跟你纠缠吗?”
“不。我让她明白不出去是为她自己好,她日后会感谢我的。地把课本都带上,我锁上门之后她就在里面用功。有几天晚上,一直到十一点我看见灯还亮着呢。”
“您怎么知道她是在用功呢?”我说。
“她一个人关在里面,我不知道除了用功还有什么可干的,”她说。“她是从来不看闲书的。”
“她是不看的,”我说,“究竟怎样您就设法知道了。您只能求老天爷保佑了,”我说,不过我把这话说出来有什么用呢,只会让她扑在我肩膀上再哭上一次而已。
我听见她上楼去的声音。接着她喊昆丁,昆丁透过门应了声“什么事啊?”母亲说:“晚安。”接着我听见钥匙转动锁上门的声音。这以后母亲回到她房间去了。
我一抽一完雪茄上楼的时候,昆丁房里的灯光还亮着。我看见那
①“她”指小昆丁。个一抽一去了钥匙的钥匙孔,可是我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她用功的时候可真够安静的。也许她在学校里也是这样学一习一的吧。我跟母亲说了声晚安就走进自己的房间,我把箱子取出来又把钱点了一遍。我听见那位“美国头号大太监”①鼾声如雷,就象一家锯木厂在通夜开工。我在某本书里读到过,有的男人,为了说话象女人那样尖声尖气,就让自己给动了手术。不过也许班根本不知道人家给他动过手术了。我看他当时想干什么连自己都不清楚呢,也不明白伯吉斯先生干吗要用栅栏桩子把他打晕。而且如果不等他麻药药劲过去就把他送到杰克逊去,我敢说他也根本察觉不出来自己换了地方。可是康普生家的人是不会考虑这样一个直截了当的办法的。比这复杂一倍的办法他们还看不上呢。总要等到他冲出了大门,在街上追赶一个小泵一娘一,而她的爸爸又恰好在近旁看到了这幅景象,他们才肯采取措施。哼,我早就说过了,他们迟迟不舍得用刀,用了又赶紧把刀子收起来,据我所知,至少还有两个*也应该动这样的手术,其中一个就近在一英里之内的地方。可是即使都这样做了,也不见得能解决问题。我早说过,天生是贱坯就永远是贱坯。给我二十四小时自一由行动的权力试试看,别让那些该死的纽约犹太佬来对我指手划脚。我倒不是想大捞一把,这种手段只可以用来对付那些鬼一精一灵的赌棍。我只求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让我把自己的钱赚回来。等我赚回来了,那就让整条比尔街和整个疯人院都搬到我家里来好了,让其中的两位②到我的一床一上去睡,再让另一位③坐到我餐桌的位于上去大吃大喝好了。
①指班吉。
②指凯蒂与小昆丁。
③指班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