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是从没有尝过离别的滋味。也许是因为知道那些离我而去的人终有一天会回来,也许是因为那些不会回来的人都无关紧要,所以在我得知姥爷病逝的消息时,只是一阵茫然,甚至只是茫然。
那还是寒假的时候,年前一家人回到老家看望缠绵病榻多年的姥爷。因为姥爷病情好转,人们脸上都喜气洋洋的,像往年一样忙碌了起来。说是好转,也不过确认了不是胃癌,还只能躺在炕上,偎在煤炉前,怎么劝也不愿挪走。我闲着没事,搬了凳子陪他坐下。姥爷脸色病态的蜡黄,纵横的皱纹在火光下愈发深刻,眼神也不如以前那般神采奕奕了,总是浑浊的,似乎隔着一层大雾,只有那还不甘心完全变得霜白的发,仍一如既往地直直抓在头顶。姥爷默默抬起头,一双眼像在看我,又像在看极远的地方,半晌又垂下去,扯出一个感慨的笑,对姥姥说:“哎,我一看这小妮子就高兴。”
记忆中的姥爷并不是这样的。总是一副快活又急躁的样子,好像有一堆的事等着他去办似的,习惯了背着手在房子里一圈圈踱步,嘴里还念叨着。
光线稀薄的堂屋里,灰尘浮动在姥爷稀疏的鬓角,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味道。我从桌上抄起一本姥爷的《聊斋》,随兴翻阅,看见书上那些一丝不苟的圈点批注,突然想到那些寥寥可数的相聚的日子里,姥爷戴着老花镜,认真地研究着各种书籍报刊,就像要把那些字嚼碎咽下。而此时的他,雕塑般地埋首窝在煤火前,似乎一个不小心就会睡过去,早已没有了意气风发。不知怎的,突然心中泛起一丝酸涩,想要把这本旧书认真的读一遍。
要离开老家的那天,妈妈给我和姥爷拍了一张合照,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最后一张合照。姥爷终于把凳子搬到了门口,笔直地坐着,我一手掀起帘子,一手扶在他的肩头,定格在了两张明朗的笑脸。
然而就在到家连天后,噩耗却传来——姥爷走了。无论多么不敢置信,却终于改变不了几天前还那样“好转”的姥爷一夕之间竟已西去的现实。
姥爷是怎样的人呢?坦白的说,姥爷对我是偏爱的,同辈中我总是得到最多的一个。过年时他总悄悄将封得最大的红包,避过一众小孩子的视线塞到我手上,可平日里却总爱板着个脸,严肃地问我又看了什么书。我们在一起时,总是沉默多,亲近少,严谨多,热情少。但这并不妨碍我感受到对我的爱护。最是不像亲人的亲人,也有最是极致的信任和维护。
所以我没有极致的悲痛,谁说就没有真挚的爱呢?当那样茫然而空洞的情绪再次包围了我时,我才发现这样剪不断的,原来就是亲情。沉默的、固执的、亲切的、虚弱的,我的姥爷,因为是他,所以无论是以哪种面貌,都是亲爱的人啊。
可是我没有极致的悲痛。亲情,一直是细水长流。从初生人世的羁绊,到一点一滴的成长,越是深刻,偏又越是云淡风轻。若姥爷泉下有知,定能明白我这些疯言疯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