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老家梨树沟漫山遍野的梨树开花了,青翠的山野染着一簇簇的雪白,真有诗情画意。只可惜山深林密,人烟稀少,无人欣赏,这些花儿只能自开自落。
父亲走出屋外喊道:“爸,你收拾好了吧!”爷爷端坐在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支烟,一声不吭;奶奶在里屋忙着收拾行李。
这是我们第五次回老家接爷爷奶奶进城。这几年,随着到城市谋生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梨树沟——这个藏在深山的小村,也越来越凋敝了。去年冬天,隔壁三奶奶去宁波随女儿养老,这里只剩下爷爷奶奶独居了。这次,父母亲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得让爷爷奶奶跟我们去居住,临江的排屋都装潢好了。
听父亲说,爷爷奶奶终于答应了。于是,我们在清明节前,回家接父母。
爷爷抽了一口烟,回头用手指了指屋内的墙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幅挂在墙上的黑白相片。父亲这才恍然大悟。
泛黄的黑白相片,是一张全家福,梨树下十个人,九张笑脸,一张哭脸,三十多年,形容依旧。
那个哭脸的,就是大伯。大伯留给世间,也只剩下了这张照片。
爷爷年轻时,在院子里种下一棵梨树,梨树渐渐长大了,初秋到来,树上挂满了沉甸甸的梨。指望着能卖几个钱,家里人口众多,到处等着用钱,爷爷总强调不许糟蹋了,可馋嘴的大伯总要偷偷爬上树偷着摘梨吃,为此,也少不了挨揍。
有一年秋天,一位做记者的远房亲戚经过这里,爷爷请他来拍一张全家福。可巧大伯因为偷吃梨,被爷爷打了一巴掌。拍全家福时,他哭丧着一张脸,怎么也笑不起来。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张奇特的全家福,照片上十个人,只有九张笑脸。
这是冥冥之中的暗示吗?大伯把自己的悲苦形象永远定格在梨树下了。
1978年,大伯上小学三年级,在放学后经常会自己上山采些草药再回家。和往日一样,大伯照样来到山上,上山途中突然感到身体不适,回家后身体滚烫,也不敢告诉父母。直到第三天,爷爷才发觉不对劲,被镇里的医院告知要送往县中心医院。靠着一辆借来的手推平板车,爷爷奶奶他们踏上了漫长的路程,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来到了医院。
检查的结果很不好,被告知是白血病,说是还要进行放疗。放疗之后,大伯脸色苍白,躺在病床上,只是望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奶奶趴在床边,不停地对他说:“儿子,你一定要活下去啊!你要快快好起来,爸爸妈妈老了还等着你来照顾呢!你不要这么快的放弃呀!”
可大伯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有一天晚上,他轻声说了句:“妈,我好想吃碗白糖炖鸡蛋。”然后就这样走了,那时,他才10岁呀!
大伯被葬在家门口那棵高大的梨树下,全家人只要想起那晚大伯说的最后一句话,心中忍不住一阵阵酸楚。先前家中来客人,奶奶总会准备一点白糖炖鸡蛋。大伯每每想吃,都会被爷爷厉声呵斥。
以后,每逢大伯的忌日,爷爷就独自端一张板凳,坐在门外对着梨树想心事;而奶奶大约是怕伤心,每次,她都在屋里、厨房里忙碌着。
父亲眼角也闪烁着泪花,他悄悄端来一条长凳,我们一起坐下,看着门外的群山、梨花、爷爷。
“走吧,走吧。离开这里,就永远离开他了。”爷爷低着头喃喃自语。往日的一切,终究要随时光远去的。
青山青,梨花开,一片片雪白的梨花瓣,有时会随风飘落,落在嫩绿嫩绿的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