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患了阿尔茨海默病。
她住老家二楼。每次打开房门，总是闻到一股不知什么的臭味。有很多玉米粒就那样洒在地上，也没人打扫，她也不让人扫掉，总是哆嗦着在口中细碎的说着什么，好像是“种玉米”“种玉米”。
她喜欢打扮自己。爱把她那稀疏花白的头发扎成麻花辫，尽管扎不好，还用粉色的橡皮筋绑着。奶奶总是说，等我把头发留长，也要给我扎。这话不知说了多少回了。她说时总是笑着的，五官淹没在皱纹里，那么深，像刀刻的一般，露出只有两三颗牙齿的口腔。我总是不耐烦:“我不喜欢这么粉粉嫩嫩的东西，长发也太烦了！”她好像不高兴地转头，用迷糊漏风的方言碎着:“种好的玉米不给你吃！”我没有理她。
她真的开始种了，每天都来浇水。也许那时是看奶奶傻吧，我都不想理她。但她吃饭的时候却总是用筷子颤颤巍巍地给我夹大肥肉，她总是在盘里挑啊挑，挑到了那块最大最肥的，还冒着油的就冲我碗里放。“我不要！肥肉太恶心了！”我皱着眉头。“die！”奶奶用方言碎着，好像没听见我的话，执意将肉放在我碗里。“我不要！我不吃！”我拿着碗跑走了，蹲在外面。她还要跟上来，口里大叫着什么，肥肉油滴在那满是油污的花花绿绿的衣服上，满是老年斑的脸上皱成一团，我硬是不要，她硬要夹。后来，我偷偷把肉给倒了，倒在玉米种子边上。
我爱在天台上玩。奶奶要下去浇水，瘦小的身子立在天台门口，好像一张纸片。她大叫，叫我别在天台上玩。我偏不:“你快下去！我在这儿玩！”奶奶口中碎着什么，就是不走，瘦削的脸庞紧缩着，拎着水桶的手臂好像会断掉。我不耐烦，便没理她。那天风大，奶奶怕我着凉，那时候的我怎么可能会明白，也没机会再明白了。
接到消息是一个晚上，一个什么声音也没有、明月繁星也没有的夜晚。奶奶走了。我听见电话另一头姐姐姑姑的哭声，我心头紧着，闷着，但很奇怪的是，我没有哭。从看到奶奶的棺材，披上麻衣，到捧着照片去火化，我都没有哭。再一次去奶奶家，发现地板干净了，没有碎声大叫，也没有那紧皱着的，苍老的面孔，没有花绿衣裳上油渍斑斑，没有天台纸片一般的身影，整天念叨要种的玉米，也没有发芽。我哭了。我想让她为我梳发，想吃她给我夹的肥肉，想牵她龟裂的双手，想看玉米发芽。玉米不会发芽了。
我想对她好一些，后悔那时的不耐烦、大叫。我也想见她最后一面，再也看不到她了。后悔曾经没有珍惜所爱我的人，我想吃奶奶甜甜的玉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