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回老家，还是上小学的时候。爸爸说带我去一个草最绿、水最美的地方。一路上我不停地问：“怎么还不到啊？”一觉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吱吱呀呀的勒勒车上了。“看啊，马，一大群马！”我兴奋得几乎跳起来。远远看见一顶洁白的蒙古包站在碧绿的草原上，雪白的羊群*地徜徉，一条弯弯的小河静悄悄的流过，爸爸说那就是他出生的地方。现在想起来，美得像一幅油画。那风中飘散的奶茶香味依然诱人。我尽情地在草地上打滚儿，翻跟头，草软绵绵的，躺在草丛里，仰望天空，蓝得让人心醉，全然忘记了整个世界，好像只有我自己，那种感觉深深地烙在心里。
那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爷爷回来了。气呼呼地把套马杆扔给爸爸，“我老了，套马杆降不住野马了！”奶奶拉了他一把：“小鸟们刚刚飞回来，别倔了。”显然，爷爷在生爸爸的气。“你去把雪青马抓住，明天我要教孙子骑马。”奶奶忙打圆场：“儿子刚回来歇歇吧，孙子在城里上学，学什么骑马啊？”爸爸工作忙，离老家太远了，自打有了我，就没回过老家。那天晚上，爷爷和爸爸喝了很多酒，爷爷很喜欢听爸爸讲草原外边的事情。晚饭后，全家人围坐在篝火旁，听爷爷拉马头琴。我看见火光映照着爷爷那刻满风霜的脸庞，两条泪痕划过，那琴声就像老人家在诉说着悠长的思念。我第一次听马头琴，却真的听懂了那琴声里的长叹。雪青马在不远处的马群里似乎听出了老人的呼唤，开始翻江倒海般地嘶鸣。爷爷停下手中的马头琴说：“那是一匹好马，就像我的孩子，我总是盼着他跑得更快，可又不想让他跑远了，看不见他。你们是草原的子孙，走到哪里都别忘了自己是蒙古人。”几句话，说得全家人泪流满面。爷爷放下琴，把我搂在怀里，“明天爷爷教你骑马，那匹马送给我孙子了。”说实话，我只不过是觉得新鲜，心里还是怕马的，何况是没有驯服的马。于是怯生生地说：“我怕。”一家人笑了起来，爷爷却没笑，一脸严肃对爸爸说：“看看吧，多可怕，蒙古人的孩子怕马了！你小时候，我是怎么教你的？”第二天，虽然没敢骑雪青马，但爷爷把我扶上他骑的那匹马，第一次跃上马背，虽然心里打鼓，但刹那间心里有跃马驰骋的欲望，爷爷的脸上也绽开了久违的笑容。长大了，常常想起那一刻，感觉自己成长的同时，是不是某些方面也在蜕化，或许是那种跃马扬鞭的粗犷和豪放，或许是那种锐意征服的草原性格。但想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心里似乎多了点安慰。
高中前的暑假，我独自远行，目标是我魂牵梦绕的草原，因为一直觉得，根在那里。整个暑假，我就像一匹野马，纵横草原，信马由缰。爷爷整天笑眯眯的，经常唠叨，“别跑远了，你这匹野马!”临别那天，奶奶默默地为我打点行囊，她没有流泪，因为爷爷说过，男儿远行，只需要一匹快马和一碗好酒，不需要眼泪。我猜，他们此时的心里一定飘起悠长的马头琴声。爷爷说：“孩子，你像鹰一样飞了。我这辈子什么样的烈马都驯服过，你要是忘了草原，我就用套马杆把你这匹野马抓回来！”爷爷端起盛满酒的银碗，对着一望无际的草原低沉地说：“长生天啊，保佑我的小马驹吧，外面的地界有多大就由他跑吧！”爷爷用右手无名指蘸酒敬天、敬地、敬祖先，我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爷爷，我会回来看您的！我会回到这美丽的大草原的！”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因为爷爷已经把我当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为我祈祷，为我祝福。爷爷说：“上马，再跑上一圈，给爷爷看看！”我翻身跃上早已备好的大红马，还不等坐稳，他就狠狠地抽大红马一鞭子，大红马狂奔起来，又红又亮的鬃毛在我眼前火苗一般一窜一落。耳边风声呼呼，苍凉的马头琴声响了起来，那是爷爷不愿在奶奶面前流露出的离怨，也是对我深切的呼唤。
我渐渐长大，就象爷爷的雪青马，跑得更快，也跑得更远了，常常觉得四面低垂的蓝天仿佛就是巨大的蒙古包，外面就是我魂牵梦绕的草原。
爷爷已经离我远去，我却时常梦回那片多情的草原，寻找爷爷，雪青马，还有那马头琴的诉说。因为我和草原有个约会，一个永远的约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