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就是“一根筋”,他到底在什么事情上犯倔?来看看这首诗就知道了。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其二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这是陆游68岁的时候写的诗,陆游白天的时候还盖着毛毡抱着猫烤火呢——“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到了晚上,这“一根筋”的劲儿就上来了。“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他做梦都是金戈铁马去打仗,这倔老头儿,一辈子就一个梦想:收复北方,做个英雄。
01
陆游“一根筋”的倔劲儿从十六岁就开始显露出来了——为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他“十年学剑勇成癖,腾身一上三千尺。”
二十八岁时,他来参加科举考试,没考上。主考官陈子茂阅卷后取陆游为第一,因秦桧的孙子秦埙位居陆游名下,秦桧大怒,陆游不仅被取消考试资格,还被扣上了一顶“喜论恢复”的大帽子。
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可以看出陆游的倔脾气上来了——我就是那驿外断桥边的梅花,根本不屑和你们争,我就是“喜论恢复”,做一个恢复北方、统一中原的英雄,就是我的梦想,难道因为你一个秦桧就改变初衷了吗?就算我被风吹雨打零落成泥,那又如何?我照样散发着属于我的芬芳。
02
陆游和秦桧的矛盾,实质上是主和派和主战派的一次交锋,而宋高宗是主和派的最大靠山。
陆游或许没有看明白这点,或许他看明白了,但他是“一根筋”嘛,他要死倔到底。
后生谁记当年事,泪溅龙床请北征。(《十一月五日夜半偶作》)
这一年,陆游三十六岁,人大理寺直。“泪溅龙床”,这是陆游作为一个诗人,很性情化、很书生意气的一种表达方式。可以想象,他在高宗面前慷慨陈词,由于不可遏制的爱国热情,情不自禁地越说越激动,声泪俱下地恳求皇帝下令北伐中原,眼泪都溅到了高宗坐的龙椅上。
我是动容了。高宗有没有动容呢?不知道。他的确下诏御驾亲征,却随便找了个理由把这个唠唠叨叨的人给免职了。
这对陆游而言,是幸还是不幸呢?
反正,陆游的英雄梦第一次破灭了。
03
一年后宋孝宗即位,让陆游看到了转机,他为陆游加官,赐他进士出身,还着陆游起草一份诏书,起用老将张浚马上出兵北伐!
这一次是真的不幸,张浚因为仓促出征,大败而回,陆游被投降派的那些小人扣上了“结交朋党,鼓吹用兵”的大帽子,罢职回乡。
于是陆游就戴着这顶大帽子回家享受他的田园生活去了,瞧瞧这首诗:
游山西村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萧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我简直希望,陆游从此在山阴老家闲居,喝自酿酒,会老朋友,与淳朴的村民一起欢歌笑语,迎接春社。如果真是这样,也许中国就多一位田园诗人,少一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倔老头。冥冥中,他已在诗作里给自己的人生埋下了伏笔:很快,陆游就看到了“又一村”的曙光,不过短暂的柳暗花明后,陷入的山重水复,会显得更加幽深。
04
书愤五首·其一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多年后,白发苍苍的陆游回望北方,在南郑王炎麾下任参谋时他已知天命,却度过一生最意气风发、最接近梦想的时光。他脱掉儒冠,身披铁甲,骑着战马,腰悬利剑,踏上崎岖坎坷的山路,往来奔驰于四川陕西之间。肃杀的秋风更助他驰骋,砭骨的夜雪也改变不了他的拳拳之心,最令他热血澎湃的莫过于过大散关、骆谷口、仙人原等军事要塞时,能看到对面的金兵!
“铁马秋风大散关”给了陆游多少希望和梦想!它点燃了陆游心底的火焰,可这点火焰被冷水浇灭后的余烬更寒得彻骨也没着多久——只有短短的八个月时间——朝廷忽然把王炎调回去了,原因是怕他拥兵自重。驰骋疆场、纵横豪情的时光,从此只在梦里出现。
杀敌报国的机会来了,又迅速地消失了;收复中原的希望出现了,转眼间又破灭了。
05
南郑,这里的每一座山都曾留下过陆游的脚印,他的英雄梦,他的报国梦,难道就要这样无声无息消失了吗?
陆游长啸一声,整个山谷里都回荡着他悲愤的声音——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金错刀行》)
陆游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这里:
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二首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此时虽值初秋,心头的煎沸,使他不能安睡。心怀故国的遗民眼泪流了六十多年,早已尽了,金人马队扬起的灰尘,隔不断他们苦盼王师的视线,可是岁岁年年此愿落空。他们不知道,南宋君臣早已把他们忘记得干干净净。
没错,是朝廷遗弃了他们,是皇帝遗弃了他们。他们,曾经是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而自己,却无力保护他们。
陆游骑着一头小毛驴行走在前往成都的路上,途经剑门关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小雨,难道以后一辈子就只能做个诗人、辜负胸中千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了吗?
陆游内心无比惆怅,写下了一首诗:
剑门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06
陆游八十一岁时,南宋下令伐金了,终于等到了机会,然而这一次,他再“一根筋”也是真的去不动了,于是,他可以把自己的儿子送上了战场。他拄着拐杖望着北方,想到了自己的一生,禁不住泪流满面:
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候,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壮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往日壮志凌云,奔赴抗敌前线的勃勃英姿犹在眼前,此时的陆游却已然老态龙钟。凄风苦雨,本色未改,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现实的艰难,与永远炽烈的爱国热情酿成了一首这样的悲壮沉郁、风骨凛然。词作中百折千回的悲愤感情,怎能不令人荡气回肠?
07
临死前,这个“一根筋”的倔老头儿把他的孩子们都叫到了他的床前,没有遗产,只有一个愿望:
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我活着的时候没有看到,以后祖国统一了,你们上坟的时候别忘了告诉我。”这就是他的遗言了。陆游是含着悲与世长辞的,他不是为个人而悲伤,他悲的是国家、民族,这个倔老头临死前还摇动着战斗的旌旗,既然知道一个人死了万事皆空,还遗憾什么国家有没有统一!原来还说“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现在倒好,就算棺材板盖上了,这一缕忠魂恐怕也咽不了气。
陆游就是“一根筋”,就是倔,但他倔了一辈子也没有实现梦想,没有成为英雄,又或者说,他倔了一辈子,已经不需要用实现梦想来证明自己是英雄。
八百多年过去了,当我们想到那个死倔死倔的倔老头儿陆游的时候,脑子里总会冒出这样一句话:亘古男儿, 一——放——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