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外祖父家里有一扇油漆剥落的窗。
夏天午后醒来,我光着脚跑到正对客厅的窗口,隔着珠子窗帘,看见外祖母在拣豆子,那些被选中的豆子陆陆续续滚进盆子里。有时候,外祖父在打算盘,算珠与豆子的声音清脆如琵琶,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炎热的下午显得格外凉快。那时,我就情不自禁地双手插进珠帘,抓紧串串珠子,然后突然放开,珠帘会发出细碎的声响。到了晚上,如有客人来,外祖父便沏好茶,大家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东南西北。我爱趴在窗口偷看,看外祖父侃大山的气魄。
其实我不常住外祖父家,但窗上的木制花纹长久地漪动在我记忆中,那是一条淌过岁月的河吗?此刻到处是水的声音——我小时就爱哭。
父亲送我去外祖父家时总要说,过几天来接你,到时候不许哭,不许赖着不走,听见吗?我点点头。答应得好好的,可是父亲一来,我的眼泪也来了。外祖父送我出门时从不说话,外祖母却总问我,什么时候再来?
我不知道。我委屈地望着爸爸,你问他。
你想阿婆了,就对你爸说。
我总想总想,可爸爸总不想。
你告诉他是阿婆说的,想了就带你来。
出了大门我就想了,能说吗?
他们笑了。外祖母掏出手绢揉了揉眼睛。
父亲抱着我下了楼,外祖父挽着外祖母站在阳台窗口。细雨软软地覆盖着我,好似外祖母软软的白发,我喜欢趴在她背上把那些白发编来编去。好远我还看见外祖父搀着外祖母站在那儿,他们朝我挥手,又挥手。
“阿婆阿公!”我伏在父亲肩上使劲喊了一声,眼泪就一对一双滚下来。至今我都在想象站在窗口的感觉,天空又高又蓝,人影却越来越小,低头只剩窗棂上油漆剥落的木制花纹。
2008年夏天,外祖父半身不遂,从此整天坐在阳台椅子上向窗外望。前年小舅搬家,外祖父被移到新房子客厅的大沙发上,正对着电视机。电视节目比窗外单调的景物要好看得多,可外祖父却突然苍老了,背弯成弓形,头几乎磕到膝盖上。
外祖母去世后的那个新年,几十口人一起过年,几间屋子塞得满满的,外祖父的眼睛却空着。客厅里灯火辉煌,我却看见外祖父的眼神正在熄灭,他不再参与我们的谈话,像个局外人,坐在紧闭门窗的小屋里,与世隔绝。
外祖父怎么了?他好像是对儿孙们关上了窗户,我不知如何向他的窗口里张望。记得我给他梳头,他说他眼花得厉害,还说他眼睛没地方看,我不明白,眼睛为什么要找地方看呢?
外祖父去世后,我偶然整理相册,看见一张老房子过年的照片,外祖父正在阳台上早锻炼,眼睛兴奋地望着窗外。我突然想起了那句话,外祖父说过,我的眼睛没地方看。
原来,那窗口支撑着外祖父的回忆。当人们关上那老旧不堪的窗户时,他心灵的窗口也开始关闭。我们都不知道,外祖父在去世之前就已经死了。
有一种感觉,很奇怪,当亲人们在时,我很难明白些事情;亲人一走,我就清醒了,平日里看不见的事,那时全看见了。是窗外景致时明时暗吗?恐怕,是我们的莽撞、不懂珍惜、疏忽所造成的心的窗口失盲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