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外面回来，并不知道刚刚家里发生了什么。她跑到爸爸旁边，爸爸在十年如一日地做着每天必做的事——习字。而刚刚认识几个字的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篆隶楷草”，大多数时候，在她眼里爸爸只是拿着在纸上画着一道道粗黑的线条。
这次，她却恰好认识爸爸写下的几个字，她用自己稚嫩的声音念着：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可是，今天的爸爸好像和往常不太一样，并没有理她。
“过来，闺女！他已经不要咱娘俩了。”她的母亲明显对刚刚与自己吵过架的丈夫余怒未消，招呼着自己的女儿来到自己身边。
“唉——”屋里的奶奶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她作为他的女儿，由于太年幼，还无法理解爸爸的所思所想；可他的爸爸作为儿子，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母亲在想些什么。
十六年前的那天，正值2003年非典肆虐时期，他与惶惶不安的同学们坐在教室里，讲台上的老师讲到了“建安七子”。而他早已在儿时便从身为中文系教授的母亲的口中熟知他们的故事，良好的家庭教育让别人觉得他好像天生就是应该学文科的，他的老师预测他一定能考上北大中文系。
“……可惜，建安七子中有五人都死在了建安二十二年的那场大瘟疫中了，属于建安文学的时代也自此终结……”老师在那个特殊的时期不禁联想起来而讲道。
这时他的班主任老师站在在门口叫他出去，向他告知了一个噩耗：身为护士的姐姐因感染SARS医治无效，英年早逝了。三天后，他回到了那所重点高中，请求校长将他从文科小班调到了普通理科班。本已被人认为无法步入燕园的他，在一年后的高考中，出人意料地考上了北大医学部，全是因为了姐姐临别前对他说的那番话：
“古有侠客，拯世救民；今有医师，济世医民。侠客杀人，医生救人，全然不顾自己的性命，都是为了保卫这个美好的世界，都是为了其他人可以更好地活下去。”
他的回忆被手机铃声打断，他接起了电话，是院长打来的。
“小李，我考虑了一下，我还是派别人去吧，毕竟你是老院长的儿子，你如果有什么闪失，我真是对不起他。”没等他说，电话就挂断了。
放下手机，他看了看在卧室床上在摆弄玩具的天使般的女儿，想了想刚才与他发生争执的结婚不到五年的爱妻，以及他的父亲，心里也接受了院长的安排。
二十四年，有一个位于偏远山区的村子爆发了烈性肺鼠疫，他的父亲身为院长率领医疗小组亲赴当地，结果因不慎感染，药品不足，医治无效去世。他当时也难以理解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当年要撇下妻子儿女，选择以身试险。
他走进卧室，对妻子说：“放心吧，院长换别人去了。”
妻子说：“那就好，这天底下也不止你一个医生，下回别事事都往前冲，你也不分什么事……”说完，她关上了台灯，不一会儿，便安稳地睡着了。
可他并没有睡。他想起了今天上午召开的紧急动员会议，他身为呼吸科主任，第一个主动站起来响应号召；他想起当年他送姐姐时姐姐告诉他，如果出了什么事，要替她照顾好母亲；他想起了父亲教他写毛笔字时写的“忠孝节义”；他想起了母亲在父亲离世后的痛哭，他想起了母亲在他幼年时让他背的《祭侄文稿》里本是写兵灾的“天不悔祸，谁为荼毒？”；他想起了自己为什么要在姐姐死后毅然从医……
他一夜未眠，天还没亮，他静悄悄地起来，没敢惊动自己的母亲和熟睡的妻儿，偷偷地出了家门，解锁了手机，打给了院长：“还是我去武汉吧，我更专业，家里——也都挺支持的……”
他走到楼下，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家——他再没能回来的家。
一个月以后，他依旧不谙世事的女儿指着书架问道：“奶奶，这两个字念什么？爸爸和姑姑的灰色照片的旁边的相框里为什么都有这两个字啊？对了，为什么还有爷爷也是？”
“那两个字，读‘防疫’。”奶奶告诉了她。
“防疫——先——进——个——人——，是这样读吗，奶奶？长大以后，我也要得一个这个，金灿灿的，真好看！”
她的奶奶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擦拭着自己三位至亲的遗像，使其纤尘不染。
书案上的宣纸被她的父亲在临走时，又添上了两句：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