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一个小院子里，这样的小院子在这小城市里很常见。它的楼栋是旧的，道路两旁栽满高大的香樟树，总有那么两三只不怕人的野猫在院子里乱窜，吃饭时间总是有菜下锅的噼里啪啦声伴随着油烟机的抽风声。这些刻在我大脑皮层最浅处的情景，轻而易举就能回忆起来。
这儿的居民大多是老人。他们总是喜欢在有阳光的下午搬一张油腻的小方桌，谈谈今天买了什么菜，说说自己的儿女，聊聊自己的老伴，或是打打小牌。阳光在他们身上投下或浓或淡的树荫，永远是那么好看。
有一对老人住在我家楼下，老太太身材肥胖，和蔼爱笑，而老大爷却身材消瘦，目光呆滞，行动缓慢。院子里经常看见老太太搀扶着老大爷散步的身影，他们走得非常慢，慢得好像时间都要停止了。她说：“走多了他身体就会好起来的。”
简单又动人的话，却总是不能实现。
那天凌晨，我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听见外边很嘈杂。“大概是水管又破了吧。”我不满地嘟哝一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早上五点半被闹钟叫醒，我像往常一样梳洗完毕背上书包出门。走到一楼，意外地发现老太太家门开着，亮着灯，几个人站在客厅讨论着什么。她陷在旁边的沙发里，灯光很暗，看不清她的脸。我心里发紧，加快脚步走出楼道。
几声沉闷的巨雷滚过头顶，然后就听见了砸落在屋檐的雨声。南方漫长的梅雨季节开始了。
晚上回到家，院子里摆起了小小的灵堂，照片上是他安详的笑脸。我望向窗外，仍然在下雨。这样的结局，出乎意料而又理所当然。
从那以后，老太太仍然和朋友们打牌聊天，却再也没说过“我家那个老家伙啊……”我也再没看见她散过步。
后来有一天，我偶然在街上碰见了她。“哎，奶奶，一块儿去散散步吧。”我向她说道。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不知怎么我们就说到了钱。“今年四月老家伙死啦，他三千块钱的退休金也没啦。”她竟然这样平静地说出来了。
“你想他吗？”沉默了很久，我冒昧地问出这样一句话。她动了动臃肿的身体，转过脸去，眼睛湿润得像一面广阔的湖。沉默，她用沉默回答我这个明知故问的问题。
“可我觉得他还在啊。”她的语气里满是温柔。“我和他在一起大半辈子了，我习惯每天睡前和他说说话，习惯每天都给他做饭，习惯了有他的生活。突然这么一个人没了，心里像缺了一角啊。这活得不像活着了……”她叹了口气，话匣子突然被打开。她没有说半个“想”字，却每个字都像是在诉说思念。
我突然想到了邓颖超的一句话：当爱情爱到了白发苍苍，鹤发鸡皮的时候，爱情还只是爱情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