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风起,窗不知怎地竟开了,轻撩起轻薄纯白的窗帘,向屋内涌动,似一只兽。天花板扭曲成漩涡,向女孩扑来。
恍惚中,却醒了。又是这个噩梦,我想。梦中残留的记忆尚萦绕心头,我却已平静起身,这一天,还要去搬家。
流动的风景,消逝的记忆。我透过车窗隐约看到自己镜像,心中却不淡浮沉,不过几日,隔世经年,空留一片萧瑟而已。
房中大物件已被清走,只余下些零碎,越显得客厅中孤立的小黑板格外醒目。上面都是幼时各种涂鸦,却在一个角落里模糊又不真切地印着三个字“一岁除”。我歪着头,厌烦自己,总把小事记得如此清楚。小学要出黑板报,我想起王安石的《元日》,但我总写不好,于是耐着性子练了一遍又一遍。我甚至还能想起那日夜晚炙热的灯光,这便是那时残留的印记吧。然后我抬头,走进自己房间,忽然意识到,新年又要到了。
岁月无情,仿佛上一秒还手执粉笔一笔一画地练习,下一秒却看着字迹一脸陌生地叹息。让我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倒并非是搬家这一事实,亦非内心的波动,景色的变迁。而是摊开手,手上没了当时的粉笔灰,侧耳听,听不见当年的炮竹声,而这名为回忆的怪兽,早已不动声色的给我沉寂的心蒙上一层灰。
心也浮躁起来。我不应当不喜欢过年吧。以前大人总爱绘声绘色地讲“年”的故事,我信以为真。于是每当除夕夜,我就像见不得光的小老鼠一般,躲在被窝里不时探出头,惶恐又忐忑地等待12点的“定时炸弹”。可当爆竹真正响彻云霄时,我却仍惊悸万分,睁眼撞见城市似兽一般从沉睡中惊醒,挥舞着爪牙,房间亦化为无尽白夜中一粒尘埃,被孤立在宇宙一隅,无助地颤栗着;闭眼只听到妖魔鬼怪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好像“年”这只怪兽就隐匿在黑暗中伺机而动。喧闹过后,彻夜无眠。
年又一年,周而复始。有时也会想起,但正如同那现在搬家时才重见天日的物件,见到时非但没有惊喜,只疑惑它们怎未归于尘土或是随风而逝,却仍在负隅顽抗。毕竟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尽头,连春天也终究会一去不复返。
于是,我用极短的时间理玩东西,刚想拖箱子走人,终是回头看了一眼却,啥霎时迷茫得如同三岁小孩。
我回想不起房间的本来面貌了。
关了灯,坐在床沿上,窗外闪烁跳动的灯光映衬着我眼中的点点滴滴。原来记忆会说慌,曾有过的情感和触动却不会。
《元日》是我最早会背的诗。除夕时,在与“妖魔鬼怪”抗争时静静背几遍,竟也感受到了“瞳瞳日”的欢庆气氛。小孩毕竟是小孩,很快就开心起来。与奶奶上街买春联、福字,兴高采烈地装饰,而后又装模作样地学着欣赏放鞭炮时,我会蹦到房间里,关门捂耳,在心里默数着鞭炮数,待到完了时如释重负,间或想到“爆竹声中一岁除”。虽想着一年又过去了,却没什么真实感。尤记冬日暖洋洋的阳光洒在后背,如梦一般。梦中的记忆伴着阳光的温度,满溢开来。而今的我,却已记不起当时的感触。
年又一年,周而复始。一年如此短,却又如此长。短到我尚未揭去去年的“福”字,长到我忘了自己曾很爱过年。回忆没有尽头,而我终究在长大,遵循了时间规律,顺理成章地忘了“年”的传说。曾贴过的“福”字,曾背过的诗,曾嬉笑打闹的幼年时光,获得一如窗外没有烟花的夜幕的心,只会在午夜梦回时追溯岁月。只是,这样真的好吗?向着太阳奔跑的孩子是不会发现自己已错过遍地花海的。但是终其人生路漫漫,到底要学会回头,向过去致敬。
于是我掸掸手中尘埃,拖着箱子走出了家门。再见了呀,我在心里无比郑重地告别。
又一年除夕夜,我呆望着波澜不惊的天花板,背着“爆竹声中一岁除”,只是再无爆竹,只是一岁除。于是我闭上眼,隐约中,我知道,“年”这只怪兽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