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旧梦重现
几个月以来,人人都在谈论卜梧罗如何在上学的第一天,就把欧伯恩痛揍一顿的事。可是,我并没有躬逢其盛,没有亲眼看见那场大战。在一片混乱中,我双腿瘫软地离开了教室。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欧伯恩的话使我无比震惊,我的心就像不断跳针的唱片似的。
“对着脸开枪!他是自杀的!”
“对着脸开枪!他是自杀的!”
我当然是知道的。我就在现场,看到了一切的经过。可是,你怎么可能把这样一件事情记在脑子里,却仍继续说话、玩耍、又吃又喝呢?这是一件你无法天天面对的事情,于是你把它藏起来,假装它从来没有发生过。你非这么做不可。大家都很好心,不愿意总是拿这件事提醒我。它仿佛是一个黑洞,我们总是蹑手蹑脚地在它的周围走动,生怕太靠近它的边缘,或是望进里面。有时候大家几乎说走了嘴,有时则会背着我悄悄地说。不过只要我不必听到那市侩、难堪的字眼,我就可以继续蹑手蹑
脚地走在黑洞的边缘。唯独在我的梦里,真相才会透过那动物没有生气的眼睛,对我瞠目逼视。
当时我只有5岁,上教堂之后,就在外婆的走廊上玩儿,妈妈和外婆正准备晚餐。那是秋季里的一个美丽的星期天,山峦是一片金色,苹果几乎已经没有了,但是它们的香味仍沉留于空气中。
“去叫爸爸,姬赛,告诉他晚餐已经好了。”妈妈对我叫道。
我用我穿着黑色漆皮拖鞋的脚蹦下阶梯,再穿过草地来到我们的家。
爸爸的车停在车道上。自从那场火灾之后,他就一直待在家里,不上教堂,几乎哪儿都不去。
“爸爸……爸爸……”我用我婴儿唱歌似的嗓音呼唤着,同时一个一个房间地找。
他不在客厅,也不在厨房。
“出来,出来,不管你在哪里。”我喊着。
我想打开妈妈和他的卧室房门,可是门却锁住了。
“爸爸?”
我敲门。没有回答。房子突然变得好安静,我好害怕,于是又跑到外面的前廊上。
“爸爸!”
一阵好诡异的寂静。
当时仿佛有一个声音叫我往卧室的窗户里面看,卧室的窗户就在走廊的尽头。那扇窗子低低的,又敞得大大的,白色的窗帘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也许爸爸在睡午觉吧。于是我就往里看。我只看得见他的头,他的脸朝上倒在床边的地板上,倒在血泊之中……
如今已经过了7年了,我再一次走进我空无一人的家。波特和妈妈在上班,我知道隔壁的外公与外婆到卫德村去看外婆的妹妹去了。
我直接走进我的房间,坐在我的梳妆椅上。
噢,爸爸,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
“答应我,你永远也不剪掉我漂亮女儿的头发。”
“可是看看你自己做了什么!”我对他大吼。
一种无以名状的愤怒开始在我心中升起。
“你为什么这么做?我恨你!我恨你!你没有权利这么做!我希望我能像你伤害我和妈妈那样伤害你!我希望我能杀了你!我希望……”
剪刀就躺在梳妆台上,仿佛就在那儿等待着我似的。我满腔的怒气顿时蹿到我的双手,我开始一把一把剪掉我的金发。
一把!一把!
我一把抄起很长一绺头发就是一刀,剪得接近我的头皮。
“你为什么要自杀?”
一把!一把!
直到头发全部剪掉。木头地板上堆了一绺又一绺的头发。我的脑袋上只剩下丑陋的沟啊槽的,以及一道一道深深的怒痕。这会儿我的疤痕看得见了。我因为这么一阵乱剪而气喘吁吁,但我的怒火尚未散尽。
“我恨你,李阿默!我恨你!”
我狂怒地冲到放毛巾、床单的橱子前面,拿出一条床单,把我的镜子罩了起来。我再也不要看见我自己了。美小姐已经不复存在。她离开了。
“现在我不是你的美小姐了!”我对他嗤之以鼻。
紧跟着我便瘫倒在床上,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天花板。我的心既冷又硬又愁苦,但我并不后悔。
电话铃开始响了。我听见铃声在空空的房子里回荡,但我不去接。我知道那是妈妈从学校打来的。显然她这会儿已经耳闻一切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然后是从大厅走过来的脚步声。有人敲着我的门,但我没有应声。
我的门打开了,站在那儿的人是波特。
“你妈妈请我来找你。”他说。
然后他的眼光扫过眼前的一切——我的头,地板上的一堆乱发,镜子上的床单。
“走开!”我说着,仍盯着天花板看。
他没走。
“你把头发全剪了?”他平静地说。
我没回答。
“觉得好过些了?”
“没有。”
他坐在我的梳妆椅上,观察损害的情形。
“那你有什么感觉?”他问。
“坏。”
“为什么?因为你做了一件调皮事?”
“不是,因为我的心好冷好硬。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不在乎什么?”
“不在乎他!不在乎任何事!”
“他?你说的是谁?”
“你知道的!李阿默!”
“哦,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波特问。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并不确定,一切都混在一起了。
“我再也不要当妈妈的乖女儿或是爸爸的美小姐。我要变得又丑又坏!”
“可是你不丑,也不坏,”他柔声说道,“你永远也不会又丑又坏。你只是受伤了。”
受伤?
这个字眼倒是打动了我的心。我觉得喉咙里一松,哽咽声在胸中汇集为号啕。波特朝我走过来。
“走开!”我对他咆哮着。
他停住了。
“好吧,”他说,“我会走开。可是你需要哭出来,姬赛,要哭出来。”
他在门口停留片刻:“在你妈妈见到你之前,我先跟她谈谈。”
后来他走了出去,把门关上,但他没有离开屋子。我哭的时候,他就待在附近什么地方。
一开始我是为自己和多年来的痛苦、气愤与悲伤哭泣。后来我哭的却是妈妈与美女阿姨,她们也曾爱过他。然而我仍旧无法为爸爸而哭,他英俊的脸庞已经被火烧得难以复原。我无法原谅他竞用那种方式离开我们。
之后,巨大的疲乏与深切的悲痛将我击倒,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