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千打(1)
大卫崇尚自我奋斗,像那些成功人士一样,是个全神贯注的人。当滚滚人流冲向北方淘金时,他就在鸡蛋上打主意了,他要全力以赴使这个点子成功。他粗一粗地估了一下,这笔冒险不下于发现了一个闪光的金库。就算一打(即十二个——译者注)鸡蛋在道森可卖到五块钱吧,这样的估计是合理的。那么,要是进了这座“黄金之都”,不用说,一千打鸡蛋准能卖到五千块钱。
当然,开销也是要算的,他想得很周全,他是一个细心的人,一精一明,会算计,天生一个理智的脑袋和一颗不易激动的心。按一打一十五美分来算,一千打鸡蛋的成本不过一百五十块钱,在超级暴利前,就不足挂齿了。假设,就假设这一趟他大大地“潇洒”了一通,人同鸡蛋的运费总共花了八百五十块钱吧,那么,等最后一个鸡蛋脱了手,最后一粒金砂进了腰包,他仍可纯赚四千块钱。
“你瞧,艾玛,”——他和妻子打起算盘。他们宽敞的客厅里,摆满了各种地图同政一府测量报告, 还 有许多旅行指南以及阿拉 斯 加的旅行手册——“你瞧,到了黛牙后,费用才算真正开始——开头的一段路,连头等舱船票也算上,五十块钱就满打满算了。从黛牙到林德曼湖,运货的印第安脚夫,每一磅要一十二美分,一百磅要十二块,一千磅要一百二十块。就算我的货重一千五百磅吧,总共是一百八十块——多算一点,就算二百吧。有一个刚从克朗代克回来的可靠人士告诉我说,三百块钱能买到一条小船。这人 还 说,可打包票弄到两个乘客,从每个人身上赚到一百五十,那条船等于白送,再者,他们 还 可以帮我驾船。 还 有……全算进去啦。我一到道森,就把鸡蛋从船里运上岸。现在先让我算算,一共是多少?”
“从旧金山到黛牙,五十;从黛牙到林德曼湖,两百,船价是乘客付的——一共二百五十。”她一下算出来。
“ 还 有我自己的衣服行李,要一百,”他享受地接过话头,“这样,至少 还 剩五百块钱来对付意外的开销吧?但究竟会有什么意外开支呢?”
艾玛耸耸肩,扬了扬眉一毛一。要是远方的雪国吞得下一个人和一千打鸡蛋,当然吞得下他的一切。她心里这么想,可嘴上什么也没说。她对大卫看得可谓透彻,所以她不用说了。
“就算因为意外的耽搁,要多用一倍时间,我跑这一趟需要两个月吧。想想看,艾玛!两个月赚四千!这不比我现在一个月一百块的打工钱好到哪里去啦。嗯,将来我们要在城外搞幢别墅,住得宽敞一点,每间房里都有煤气灯,从窗口望出去要视线开阔,至于眼下这幢房子,可以出租,收来的房租除了付捐税、保险费、水费之外, 还 有剩余。此外,也许我 还 会找到一个金矿,变成一位亿万富翁里,这种机会总有的。艾玛,你觉得我的想法不过分吧?”
艾玛简直不能朝坏处想。不是吗?她一娘一家那个堂兄弟——当然,只是远亲,一个烂仔,没出息的,横一冲一直一撞——当初从那神秘的雪国衣锦 还 乡时,不就带来了十万块钱的金砂吗?这 还 没算上他在开采金砂的矿上拥有的一半主权呢。
老板看见大卫在柜台一头的秤上称鸡蛋,诧异极了,大卫总在他的杂货店买东西。但大卫自己更觉诧异,他发现一打鸡蛋有一磅半重——这样,他那一千打鸡蛋就有一千五百磅重了!
就是不算他在路上必须吃的粮食,他预算的重量中,也没有余地留给衣服、毯子和餐具了。他的算盘一下垮了,他正要重打算盘时,脑袋里突然蹦出一个用小蛋来称称的点子。他一奸一滑地对自己说,“反正不管大小,一打鸡蛋总是一打鸡蛋”;而一打小蛋的重量,根据他称出的结果,只不过一点二五磅。于是,旧金山城里立刻充满了神色焦急的伙计,那些畜产品批发商看到突然有人要一打不到二十英两的鸡蛋,都摸不着头脑。
大卫把他的房子抵押了一千块钱,把老婆安置在一娘一家多住些日子,然后辞掉工作,前往北方。为了不超出预算,他只买了一张二等舱船票,可因为正处在淘金的高一潮上,二等舱比统舱 还 乱。
晚夏,他带着鸡蛋,登上黛牙的海岸时,已变成一个脸色惨白、走路摇晃的人了。不过不久,他的腿又有力了,胃口也好起来。他跟奇尔古特脚夫的首次谈判,使他挺一起腰杆,硬起头皮。对这二十八英里路,他们讨的运费是四十美分一磅,可是等到他喘口气,刚咽下一口唾沫,运价又涨到了四十三美分。后来,十五个结实的印第安人,看到他肯出四十五美分一磅,就把皮带套一上了他的货箱,想不到一个穿着脏衬衫同破烂罩衣的 斯 盖魁商人,因为在白隘口路上丢掉了马匹,急于要穿过奇尔古特山道往前走,肯出四十七美分,他们又把箱子放下了。不过,大卫一性一格刚毅,终于以五十美分一磅的代价雇到了几个脚夫。两天之后,他们已经把这些鸡蛋平平安安地送到林德曼了。可是五十美分一磅就等于二千块钱一吨,他这一千五百磅已吃光了他那笔备用的款子,搞得他困在谭塔劳 斯 角,每天眼巴巴地瞪着那些新造好的小船开往道森。 还 有,造船厂里也充满了一种狂乱的气氛。所有的人都在没日没夜地赶工,至于他们为何要这样十万火急地嵌缝,钉钉子,涂油,这并不难解释。
那些荒山上的雪线,每天都要爬下来一截,风雪吹刮着,湖中已结起了薄冰,冰层正在加厚。每天早晨,那些累得手脚都抬不起来的人, 还 要支起惨白的脸,瞧瞧湖面是不是已经封冻。一封冻他们就没指望了——就不能在这串珠状的湖泊里、在湍急的河里顺流而下了。不过, 还 有更重的打击,他发现了三个同行——三个蛋商。当然,那个德国矮子已经破产了,他正在亲自背着最后一箱鸡蛋,沮丧而回。可另外那两个定造的船已快竣工了,他们正在天天祈祷财神把严冬的铁蹄再挡住一天。但铁蹄已横扫了大地,很多人都在肆虐奇尔古特山的暴风雪里冻伤了,大卫的脚趾也不知不觉地冻伤了。这时候,他碰到了一个机会,他带着货物可以搭上一条正要从碎冰块上开航的船,不过要两百块现款,但他没有钱。
“我看,你再等一下吧,”那个造船的瑞典人说,他在这里等于挖到了金矿,他是个聪明人,自己也清楚——“再等一下,我就会给你造一条棒极了的小船,放心啦。”
得到这句空口无凭的保证之后,大卫回到火山湖那边去了,他在那里碰到了两个记者,他们在从石屋屯越过山道去幸福营的路上,丢失了形形色一色的行李。
“是的,”他拿着架子说,“我有一千打鸡蛋在林德曼,我的船的最后一条缝也快嵌好了。总算我运气 还 好。现在船很宝贵,你们当然知道,连买也买不到。”
那两个记者听到这话,都吵着要跟他去,差不多像要打架似的,然后又用绿花花的钞票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并且在手里摆一弄着金灿灿的二十元一枚的金币。他根本不要听这些话,可是他们缠得他毫无办法,等到他们每个人出到三百块的时候,他也只好勉强答应了。此外,他们 还 硬要把旅费先付给他。等到他们各自写信给他们的报社,说起这位有一千打鸡蛋的“好心肠人”时,这位“好心肠人”已匆匆回到林德曼,找那个瑞典人去了。
“喂,我说啊!把那条船给我!”他开门见山,手里叮当叮当地摆一弄着那两个记者的金币,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条已完工的船。
那个瑞典人冷漠地瞧着他,摇了摇头。
“那小子出了多少钱?三百吗?嗯,这儿是四百。拿着吧。”
他打算把钱硬塞给瑞典人,可瑞典人却后退了几步。
“不行。我说过,这条船是给他的。你得再等一下……”
“这儿是六百。到顶了。要不要你看着办。跟他说搞错啦。”
瑞典人动摇了。最后他说,“好吧。”
等大卫最后一次瞅见他时,他正嗑嗑巴巴地、用半通不通的英语对那几个定船的人解释怎么搞错了。
这时,那个德国佬因为在深湖附近的山上摔坏了脚腕子,已经用一元一打的价钱卖掉了他的存货,雇了几个印第安脚夫,把他抬回黛牙去了。不过,等到大卫跟记者出发的那天早晨,另外两个蛋商也要开船了。
“你带了多少?”其中的一个新英格兰小个子喊道。
“一千打。”大卫大模大样地回答。
“哼!我是八百打,我敢跟你打赌,我能赶上你。”
记者主动地要借钱给他打赌,可大卫谢绝了。那个新英格兰人于是跟另外一个蛋商比赛,那是一个壮实的水手,一个老一江一湖,这水手说,等到张满篷帆时,他要对他们露两手。他果然张满篷帆,飞快前进,每逢遇到一个一浪一头,他那张大油布方帆就把船头压得一半淹在水里。他是头一个驶出林德曼湖的人,可是因为他不屑在浅滩上搬下货物把船拖过去,他那条满载的船在激流里的礁石上搁浅了。至于大卫跟那个也载了两位搭客的新英格兰人,他们都是先背着货物涉水过去,然后驾着空船通过这条险恶的水道,驶入本乃湖。
本乃湖是一个又窄又深,长二十五英里的湖,像漏斗一样夹在两旁的高山之中,湖上总是狂风肆虐。湖口的沙滩上有很多冒风冲雪要往北去的人和船,大卫也在这里搭起了帐篷。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大风正从南方刮过来,捎带着雪山和冰谷里的寒气,不下于北风。不过万里无云,他看到那个新英格兰人正在张满船帆,一路颠簸着驶过第一座陡峭的山岬。所有的船全在一条接一条地出发,那两个记者都干得非常卖力。
“我们会在麋鹿口之前赶上他的,”他们蛮有把握地对大卫说着,一边扯起帆来,第一片冰 凉 的一浪一花已经溅上了“艾玛”号的船头。
大卫从小怕水,但此刻他虎着脸,咬紧牙,狠狠捉住那根跳动着的被当作舵用的大桨。现在,他那一千打鸡蛋全在他眼前的小船里,平平安安地放在记者的行李下面,他那幢小房子和十万元的押单也在眼前晃荡。寒气砭人,他常常要拖上那根当作舵用的桨,换一根新的放下去,让他的乘客敲掉桨上的积冰。一浪一花溅到哪儿,马上就在哪儿结成一片冰,斜杠帆的下桁,有一边沾着了水,很快就挂满了冰柱。“艾玛”号一路奋勇前进,后来给大一浪一冲击得连船上的缝和接合处都松开了,可那两个记者却只顾去敲碎冰块,把它扔到船外,而不去戽水。来不及了。必须赶在冬天前面的疯狂比赛已经开始了,所有的船都在拼命前行。
“我……我……我们要想活命,就不能停下!”一个记者结结巴巴地说,他是冻得这样结结巴巴的,并非因为恐惧。
“说得对!老哥,让船从湖中开过去吧!”另一个记者鼓励道。
大卫露出牙齿,傻笑了一下。冰冻的湖岸上泛着阵阵一浪一花,即使顺着湖中划下去,也要避开那些大一浪一才有一线希望。一落帆就会给一浪一头赶上沉没掉。他们常常从那些触礁的小船旁边划过去,有一次,他们看见一条在一浪一头上的船,正撞向礁石。而他们后面,一条小船载着两个人,帆一转,船就翻了。
“小……小……小心啦,老哥!”那个结结巴巴的人喊道。大卫傻笑了一下,用那双又冰又痛的手抓紧舵一柄一。激一浪一一再地抓住“艾玛”号又大又方的船尾,把它掀上来,弄得斜杠帆的后翼荡来荡去,每一次,全靠他拼命,才把船救了出来。现在傻笑已彻底地锈死在他脸上,弄得那两位记者一瞧见他就觉得芒刺在背。
这时在翻腾的涛声中,他们的船掠过一块耸立的礁石,它距湖岸一百码左右。一个人正在这块礁石顶上狂喊,这礁石被一浪一打得浑身湿一透了,人的喊声一时压过了狂风骇一浪一。但是一眨眼,“艾玛”号已一掠而过,那块礁石也很快变成惊涛中的一个黑点。
“这一下,那个新英格兰人完了!那个水手又在哪里?”一个记者喊道。
大卫回头一望,瞧见了一片黑帆。一个小时前,他就看到了这片方帆如何从灰茫茫的湖上蹿到上风头里,如何时隐时现,渐渐变大。那个水手看来已修好了他的船,正在追赶上来。
“瞧,他来了!”
两个记者不再敲冰,只顾观看了。船后是二十英里的湖面——这样开阔,难怪涌起了冲天大一浪一。那个载沉载浮、追风逐一浪一的水手,一下子超过了他们。那张大帆仿佛一下提起这条一浪一头上的小船,拽得它离开水面,一下又把它捣下来,按在两一浪一之间的大口里。
“这种一浪一永远也抓不住他!”
“可是他会让……让船头钻到水里面去的!”
正当他们谈话时,那张油布黑帆已给后面的一个大一浪一卷得不见踪影。一个一浪一头接着一个一浪一头从那个地方涌过去,可那条船再也没有出现。“艾玛”号冲过那儿时,只看见了一点桨同木箱的残片。二十码外的湖面上,一个人从水里伸出一只胳膊,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
一时间大家都不作声了。到了看得见湖的尽头时,猛一浪一不停地涌上船来,那两位记者不再敲冰,只顾用桶把水戽出去了。可是这样戽仍无济于事,他们大喊大叫地跟大卫商量了一会,就去抓船上的行李。面粉、腌肉、豆子、毯子、炉子、绳子,总之凡是可以抓到手的东西,都给他们扔到船外面去了。这样,马上起作用了,进水果然少了,船身也浮得高了一点。
“够啦!”大卫声色俱厉地喝道,因为他们正在伸手去抓放在头一层的几箱鸡蛋。
“鬼才行啦!”那个牙齿打颤的人凶恶地回答。
除了他们的笔记本、照相软片和照相机以外,他们已把所有的行李都扔出去了。那人弯腰,抓住一箱鸡蛋,要把它从绳子下面拉出来。
“住手!告诉你,住手!”
大卫已经拔一出他的左轮槍,正在用肘子架在桨一柄一上瞄准。那个记者于是立起来,站在坐板上,前摇后晃,气得满脸一抽一搐。
“上帝呀!”
他的同伴叫了一声,就一头扑到船底去了。
此刻,因为大卫分了心,“艾玛”号给一个大一浪一一掀,就转了向。帆的后翼的缆绳断了,帆身一落空,猛然一跳,帆的下桁就猛地横扫过船面,打折了那位发怒记者的脊梁骨,把他带下水去。同时,桅杆和帆叶也翻倒在船外去了。船一停止前进,一阵大一浪一就扑上船,大卫连忙跳过去抓住戽水的桶。
在后来的半小时里,从他们旁边飞掠过了好几条船——都是跟“艾玛”号相仿的小船,犹如受惊的兔子,只顾向前狂奔。后来,有一条十吨的驳船,冒着灭顶的危险,在上风里收下帆,很吃力地向他们开了过来。
“让开!让开!”大卫狂叫。
可是,他的低矮的船舷已经碰到那条笨重的大船边上,幸存的那位记者蹿上了大船。大卫像猫一样蹲在鸡蛋箱上,在“艾玛”号的船头,竭力用他冻僵的手指去把拖绳系拢。
“上来!”一个红一胡一子对他喊道。
“我这儿有一千打鸡蛋,”他用同样大的声音回答道。“拖我一下!我会给你们钱的!”
“上来!”大船上的人同声高叫。
一片雪白的大一浪一扑上来,冲过那条驳船,灌了“艾玛”号半船水。那帮人一边扯帆开船,一边对他大骂。大卫回骂了几句,就去戽水。幸亏他的桅杆和帆仍旧给帆旗的升降索拉得很紧,像海船的大锚一样,在风一浪一里撑住了船头,使他能够借此和积水奋斗。
三小时后,这个浑身僵硬,筋疲力尽,一胡一言乱语,但戽水不息的人,终于在麋鹿口附近的湖滩上靠了岸,湖滩上堆满冰块。两个人,一个是政一府的信差,一个是混血儿旅行家,一起把他从一浪一里拖出来,救出他的货物,把“艾玛”号拖上了岸。他们划着一条独木舟,正要往南方去,当晚就留他在他们帐篷里过了一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