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弹铗狂歌的豪放,有以酒浇愁的苍凉,有洞察古今的睿智,有不拘礼法的潇洒,有旷世彪炳的文章,有玉山将倾的伟岸,有众人欣羡的颀长。在他身上,有凝聚的良知,有熔炼的忧世,有汹涌的才思,有看惯世俗的冷眼。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流泻了多少他对“割袍断义”的痛苦,一曲《广陵止息》,隐秘了多少他对世代的彻悟……。风流、潇洒、优雅、不群,这些词配得上他,嵇康。
生于乱世,注定了他的心是苦的。朝廷对前代遗臣,毫不手软,但对于文人,也举刀相向。多少好友命丧礼教,多少知音魂断铡刀。山涛走了,空留下他在林间长啸;刘伶去了,只留他在月夜孤独的弹琴。时代,不允许他发表过多的言论;恐怖,不允许他放浪过多的潇洒。
他的行为,看似与礼教不合,其实,是因为他已达到礼教所追求的境界。阮籍母亲亡故,阮籍饮酒数升,又吐血斗量,何等的孝义!嵇康忽然明白,亡人不需要泪水,只要颗缅怀的心。于是,他带酒挟琴,去安慰阮籍,两人引为知己,嵇康大喜,却又大悲。他喜于发现了一位与自己一样的人;他悲于这昊昊乾坤,堂堂中原,也就两人能够肝胆相映。
嵇康还与向秀一同打铁,赤膊上身,汗如雨下,周身己被炭火熏得肮脏,世人都不知这是个才华横溢的文士。别以为这种行为在为中华文化而“抹黑”!其实,中华文化太清孤,太高傲,以至背离常规,再这样下去会垮的!“烧烧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那好,倒不如往中华文化上抹些炭灰,使之趋于正常。中华文化至今,我都听得见那脆亮的铿铿锵锵。
文明总会同化野蛮,但之前常常被之所征服。嵇康干脆的打铁声,扰乱了歌台的丝竹管乐;嵇康案台的浊酒污染了王廷的琼浆,嵇康放达的洒脱,刺激了缚束的礼教。终于,朝廷以“不孝”罪给嵇康定死罪!面对三千太学生的送行,嵇康依旧不说话,临当就命,顾视月影,索琴而奏了一曲《广陵散》,那神秘琴声铺天盖地,扣击着士子脆弱敏感的心灵。
嵇康,为中国文化留下了一脉清音。嵇康不说话,风月也陪他缄默,淡淡地看着他饮酒,悲歌,弹铗,抚瑟。嵇康是沉默的,但他的言语早就融合在他的行为中,他的乐曲里。嵇康不说话,但我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