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德拉哥勋爵
梅绍武 译
奥德林大夫瞧了瞧桌上的台钟:五点四十分。他对他的病人的迟到感到诧异,因为蒙德拉哥勋爵一向以准时而自豪的;他一爱一用简洁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思,即使说一句普普通通的话,也常常带有格言的意味,他总一爱一说准时是您对智者的敬意,对愚者的申斥。蒙德拉哥勋爵约定的时间是五点半。
奥德林大夫的外表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他高个子,瘦削,肩窄,背有点驼;头发灰白稀疏,灰黄的长脸上刻着很深的皱纹。他还不到五十岁,却显得苍老,两只相当大的淡蓝一色一眼睛透出倦怠的神情。您跟他相处一会儿,就会发现他那两个眼珠子很少晃动,而是一个劲儿盯视着您的脸,可又一丝儿表情也没有,没给您什么不安的感觉。这对眼睛难得闪亮,既叫人摸不透他一内一心的想法,也不随着他的话语而变换神情。您如果生来就观察力敏锐,便会惊奇地发现他连眨巴眼儿的次数都比咱们一般人少得多。他长着两只大手,柔软而结实,冰凉而不黏一糊糊的,手指修长而尖削。您除非仔细打量一番,否则简直说不上奥德林大夫的衣着是怎么样的。他穿深一色一的衣服,领带是黑的。这种装束使他那皱纹丛生、气一色一不好的脸显得越发苍白,暗淡的眼睛更加倦慵。他给您一个印象,仿佛是个病恹恹的人。
奥德林大夫是一位一精一神分析学家。他由于偶然的机会才干了这一行,一直惴惴不安地给人治疗。大战[1]爆发时,他刚刚取得合格执照不久,在几家不同的医院里实一习一;他自动向当局申请服务,没过多久便被派往法国。也就在那个时候,他发现自己有一种独特的天赋。他用自己那双冰凉而结实的手一抚一摸病人就能减轻他们的某些痛苦,同那些患失眠症的人谈话也能常常导致他们入睡。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嗓音没有特一色一,声调也不随言语而变化,可是悦耳、温柔且催人入眠。他告诉病人应该休息,甭担忧,需要睡觉,于是歇息就潜入他们疲劳的骨骼,镇静驱走他们的忧虑,就像一个人在一条坐满人的长凳上为了给自己占个位子而挤开别人一样;睡意也像绵绵春雨降在新翻的土地上那样落在他们疲倦的眼睑上。奥德林大夫发现靠他那种单调的低音跟人谈话啦,用他那对暗淡而不灵活的眼睛注视他们啦,拿他那双结实的长手抚一摸一他们皱眉的脑门啦,他就能减轻他们的忧愁,解决惹他们心烦意乱的一内一心冲突,消除折磨他们的恐惧。有时他取得奇迹般的疗效。有一个人被一颗爆炸的炮弹埋入土中而成了哑巴,他使他恢复了说话能力;另一个人由于飞机失事而瘫痪,他也使他的四肢恢复了功能。他对自己这种本领也感到纳闷;他生一性一好疑,尽管人们说在这种情况下,首先得有自信心,可他压根儿也没很有把握做到这一点;只是由于他的医疗效果连最表示怀疑的观察者都深信不疑,才使他承认自己有某种闹不清打哪儿来的、靠不大住的本事,让他做出一些连他自己也没法解释的奇迹。大战结束后,他到维也纳去学一习一,继而又到苏黎世,最后在伦敦安顿下来干他这行古里古怪学来的手艺。他已经干了十五个年头,在他这个行业里享有盛名。人们相互传告他那些令人惊异的成就;尽管他收费很高,还是有很多病人前来求医,忙得他不亦乐乎。奥德林大夫也知道自己取得了一些极其罕见的成果;他使一些人免于自一杀,另一些人没进疯人院;他减轻那种使人苦恼的悲伤,让一些婚事由不幸福转为幸福;他根除了变一态的本一性一,从而使不少人解除了可憎的束缚;他还叫一些一精一神苦闷的人恢复了健康。但是,他尽管干了这么多了不起的事,心里却仍然怀疑自己未必比庸医强多少。
发挥一股他没法理解的力量,这跟他的一性一格是格格不入的;另外,利用病人对他的信任而他本人却无自信,这也违背他那颗诚实的良心。他现在阔得无须乎再工作,而且这种工作也搞得他一精一疲力竭。有十几次他都几乎放弃了这个行当。他熟悉弗洛伊德和荣格等人的全部著作,却并不满意;他深信他们所有的理论都是骗术,可是却有莫名其妙而明显的效果。十五年来,病人络绎不绝地来到他在温甫尔大街开设的诊所,进入后面一间暗室,因此还有什么样的人一性一他没见过呢?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事灌入他的耳中,有时是挺乐意讲出来的,有时是羞羞答答、吞吞吐吐或愤怒地讲出来的,这些事早就叫他一点也不感到惊奇了。再也没有什么事能使他为之震惊。他现在认识到男人个个是说谎家,他们的虚荣心多么的过分;他对他们的了解实际上比这还要糟呢,可是他明白评断或者谴责都不是他分一内一的事。然而,人们把那些骇人听闻的知心话年复一年地向他倾诉,他的脸一色一变得有点灰白了,皱纹更深了些,暗淡的眼睛更倦怠了。他难得笑笑,不过他偶尔为了解闷看本小说,也会微微一笑。那些作家果真相信他们所描绘的男男一女女真是那样儿的吗?但愿作家们知道他们是多么的更加复杂,多么的更加叫人意想不到,灵魂里同时存在着什么互不相容的因素,什么隐晦而邪恶的念头在折磨着他们啊!
差一刻六点。在奥德林大夫治疗的所有古怪的病例当中,他不记得还有哪一个比蒙德拉哥勋爵这个病例更奇特的了。首先,这个病人的身份就使这个病例特殊。蒙德拉哥勋爵是一位能干的知名人士,四十岁不到就被任命为外交大臣,现在任职三年之后,他看到他的政策行之有效。大家公认他是保守一一党一一里一位最能干的政治家,可是因为他的父亲是贵族,他一旦丧父就得继承爵位,而不能再在下议院取得席位,这就使他不可能有朝一日荣任首相。不过,在这民一主的时代,即使英国首相不能从上议院中推选出来,蒙德拉哥勋爵继续在下几届保守一一党一一执政的一内一阁里出任外交大臣,长期指导他的祖国的外交政策,看来是不会有什么障碍的。
蒙德拉哥勋爵有许多优良品质。他机智勤劳。他游历过许多国家,能流利地讲几种语言。从青年时代起,他就长于外交事务,认真了解别的国家的政治和经济情况。他有勇气,有见识,有决心。他在讲台上和议会里都是一名出一色一的演说家,发言清晰而确切,常常还带点诙谐。他也是个卓越的辩论家,答辩敏捷而受人称颂。他仪表堂堂,个儿高,漂亮;头尽管秃得厉害,身一子胖了点,却给他增添了稳健和成熟的气派,对他颇为有利。年轻时,他有几分运动员的才能,曾经在划船比赛中充当牛津大学的划手,而且也被认为是英国的一名优秀射击手。二十四岁时,他跟一个十八岁的姑一娘一结了婚,她父亲是一位公爵,母亲是一大笔美国财产的继承人,所以她既有地位又有财富;他们生了两个儿子。多年来,他俩一直私下里分居,但是在公众场合中露面却总在一起,外表上保全了面子,双方也都没有外一遇可以让人窃窃私语。蒙德拉哥勋爵的确有很大的野心,工作特别卖力,还应该添上热忱一爱一国这一点,因此任何享乐,只要有可能影响到他的事业,便引一诱不了他。简而言之,他有许多优点足以使他成为一个受人欢迎的、饶有成就的人物。遗憾的是他也有大的缺点。
他是个极端势利的小人。他爹如果是这个称号的头一位拥有者,他这样子您就不会感到奇怪。如果他爹是一位受封的律师、一名制造商或者一个酿酒商,他过分重视自己的衔头地位,倒是情有可原的。蒙德拉哥勋爵的父亲的伯爵封号是继承当年查理二世[2]册封给他的祖先的,再追溯上去他们的祖先首次被封为男爵则是在玫瑰战争[3]时期。三百年来,这个世代相传的封号持有者同英国其他贵族家庭密切相联。但是,蒙德拉哥勋爵重视自己的出身就像暴发户重视自己的金钱一样。他从不放过任何一次炫耀自己出身的机会,为的是让别人留下深刻印象。他愿意露一露自己的风度时,就显得落落大方,彬彬有礼,不过他只对那些跟他地位相等的人才这样做。对那些他认为比自己低一等的人,他就表现得冷冰冰的,十分傲慢。他粗一暴地对待仆人,肆意侮辱秘书。政一府机构的下级官员在他的连续任职下工作,对他既怕又恨。他傲慢得可怕。他不得不跟许多人打交道,可他知道自己比他们大多数人都要聪明得多,而且毫无顾忌地把这一点告诉他们。他对人一性一的弱点看不惯。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为了指挥别人的;有些人期望他听取一下他们的论点,另一些人希望他讲一讲他做出某些决定的理由,这都招他生气。他极端自私自利;为他效劳的事,他一律看成是由于他的地位和才智而理应得到的权利,因此无须表示感谢。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过自己也该为别人尽点力。他有许多仇人,他藐视他们。他也看不出有谁值得他帮助、同情或者怜悯。他没有一个朋友。上司不信任他,因为他们拿不准他的忠诚是真还是假;在一一党一一内一,他也不得人心,因为他专横跋扈,不讲礼貌;可是他的长处又很突出,一爱一国一精一神显著,学识扎实,处理事务的才能卓越,他们也就不得不容忍他。造成这种情况的另一种原因,是因为他偶尔也能招人喜欢:在他同一些他认为与自己地位相等的人一起的时候,或者在他同外国贵宾或名门闺秀一道而又想征服他们的时候,他也能表现得欢一悦、诙谐而温文尔雅;他的举止于是叫您想起他的血管里流着切斯特菲尔德勋爵[4]血管里流过的一模一样的血;他会讲个挺有意思的故事,不加做作,通情达理,甚至见解深刻。您会对他那渊博的知识和纯正的兴趣感到惊讶。您觉得他是人世间最好的伙伴,而忘了昨天他还侮辱过您,而且可以在下一天遇到您却假装没看见。
蒙德拉哥勋爵差点儿没当成奥德林大夫的病人。一位秘书打电话给大夫,说勋爵大人想请他看病,请他能在明天上午十点钟到府邸来一趟。奥德林大夫回答说他不能到蒙德拉哥勋爵府去,却愿意约定后天下午五点钟请勋爵光临他的诊疗室。秘书接过口信,一会儿又打来电话说蒙德拉哥勋爵坚持非在府里会见奥德林大夫不可,大夫可以自定出诊费。奥德林答复说他只在自己的诊疗室里看病,遗憾地表示除非蒙德拉哥勋爵准备来访,否则无法效劳。过了不到一刻钟又传来简短的口信:勋爵大人将在明天而不是后天的下午五点钟来访。
蒙德拉哥勋爵被引进来的时候,并没有长一驱一直一入,而是站在门口,傲慢地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他。奥德林大夫觉出勋爵在发脾气,便默不出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大夫看到的是个大块头,脑门上的灰发朝后平梳,好给眉宇增添一点贵族气派,胖胖的脸,轮廓分明,五官端正,一派目中无人的神气。他有点像一位十八世纪波旁[5]王朝的君主。
“看来要见你真跟要见首相一样难咧,奥德林大夫。我可是个大忙人。”
“请坐。”大夫说。
他脸上没有显露勋爵那句话对他有什么影响的痕迹。奥德林大夫在写字台后面那把椅子上坐下。蒙德拉哥勋爵依然站在那儿,一陰一郁地皱着眉头。
“我想我该告诉你,我是陛下的外交大臣。”他尖刻地说。
“请坐。”大夫重复一遍。
蒙德拉哥勋爵比画一下手势,仿佛要顿时转身,昂首阔步地走出那间屋子;如果说这是他的打算,他经过考虑后显然又改变了主意,他坐下了。奥德林大夫打开一本大簿子,拿起笔。他没有瞧着病人,就开始写起来。
“多大年纪?”
“四十二。”
“结过婚吗?”
“结过。”
“多少年啦?”
“十八年。”
“有子女吗?”
“两个儿子。”
奥德林大夫把蒙德拉哥勋爵这些生硬的答复一一记下。然后,他往椅背一靠,瞧着他。他没说话,只用他那不晃动的浅一色一眼珠严肃地端详他。
“您为了什么事要来看我?”他终于问道。
“我听说过你。我知道卡努特夫人是你的病人。她对我说经你一治疗,她的病好多了。”
奥德林大夫没有答话。他的眼睛依旧盯视着对方的脸,可是一点表情也没有,您会觉得他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
“我创造不出什么奇迹,”他最后说道,没带笑容,眼睛里却影影绰绰闪现着一丝笑影儿,“即使我有那个本领,皇家医学院也不会认可。”
蒙德拉哥勋爵嘻嘻一笑,似乎减少了一点敌意。他说起话来也和蔼多了。
“你大名鼎鼎啊。大家好像都信任你。”
“您为了什么事要来看我?”奥德林大夫又问了一遍。
这当儿该轮到蒙德拉哥勋爵沉默了。他好像很难作出答复。奥德林大夫等待着。最后蒙德拉哥勋爵总算下了决心,才说:
“我很健康,只是按照惯例,前不久让我的私人一大夫,奥古斯塔斯·菲茨赫伯特爵士,给我检查了一下一身一体。我想你听说过他吧。他说我的体格跟三十岁的人一样棒。我拼命工作,可从来也不觉得累,我热一爱一自己的工作。烟一抽一得很少,酒也喝得很有节制。运动量足够,生活有规律。我是个身心健康的人,早就料到来这儿向你讨教,你会觉得我又蠢又幼稚。”
奥德林大夫看出他得帮助他。
“我不知道能不能对您有所帮助。尽量试试看吧。您心烦意乱吗?”
蒙德拉哥勋爵拧起眉头。
“我干的工作非常重要。我奉召作出的一些决定都很可能影响到国家的福利,乃至世界的和平。我的判断能力不能出差错,头脑应该保持清醒,这是十分必要的。不管什么可能干扰我的干劲的烦恼,我都认为有责任把它们排除掉。”
奥德林大夫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他。他看出很多问题,发现这位病人尽管外表浮夸、傲慢而自负,一内一心却隐藏着一种难以排遣的忧虑。
“我请您到这里来,是因为根据经验,我知道,病人在大夫的诊疗室暗黑的环境里,比在自己一习一惯的氛围中,更容易无拘无束,畅所欲言。”
“这儿可确实够黑的。”蒙德拉哥勋爵尖刻地说。他顿住了。这个很有自信心的人,脑筋一向转得快,办事也果断,从来没惊慌失措过,这时却明明显得窘迫不安。他笑笑,好让大夫明白他很自在,而那双眼睛却暴露了他的忧虑。他又拾起话头,语气异常亲切。
“一桩微不足道的事,我都不好意思来打搅你。恐怕你会说别胡思乱想啦,白白一浪一费你的宝贵时间。”
“事情即使看来微不足道,也可能有它的重要一性一。那可能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一精一神分裂的征兆。我的时间完全听您支配。”
奥德林大夫的声音低沉而严肃,单调的语气起到一种奇妙的镇静作用。蒙德拉哥勋爵终于决定坦率直言。
“问题是我最近总做一些叫人非常疲倦的梦。我也知道去注意这些梦是很无聊的事,可是——唉,坦白地说,我觉得它搅得我心烦意乱了。”
“能跟我说说您的梦吗?”
蒙德拉哥勋爵笑了,原本想笑得自然些,却变成了苦笑。
“都很荒谬,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没关系。”
“好吧,头一个梦是一个月前做的。我梦见自己出席康纳马拉府邸的宴会。那是一次官方宴会。由于国王和王后驾临,当然需要佩戴勋章,我就戴上了星形勋章和绶带。我走进一间存放衣帽的屋子,让人脱一下我的大衣。有个小个子正在那儿,他叫欧文·格里菲思,是一名威尔士*,说真的,我看到他感到十分惊讶。这个人粗俗不堪,我暗自想到:‘真格的,莉迪娅·康纳马拉未免也做得太过分了,下一个她要请的人物,不知又该是谁啦?’我觉得他挺好奇地瞧着我,我没答理他;我确实没有理睬那个粗俗的矮个子,就一直走上楼梯。我想你从来没去过那儿吧?”
“没去过。”
“对,你决不可能去那家人家。那所府邸俗里俗气,却有华丽的大理石楼梯,康纳马拉夫妇站在楼梯顶端那儿迎接来宾。我过去跟康纳马拉夫人握手的时候,她诧异地瞧我一眼,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一点也没在意,她本来就是个傻不愣登、没教养的女人,举止作风不比她那些受查理二世封为公爵夫人的祖先要好到哪里去。我应该说康纳马拉府那几间客厅倒还富丽堂皇。我穿堂入室,跟一些人点点头,握握手;接着我看到德国大使正在同一位奥地利大公聊天。我有句话正想跟他说,就走过去跟他握手。大公一看到我,也扬声大笑起来。我深受侮辱,便板起面孔,上下打量他,可他笑得更厉害。我刚想用两句尖刻的话顶他一下,忽然客厅里静了下来,我理解国王和王后驾到了。我就别过脸去不理大公,朝前走去;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没穿长一裤一,只穿着丝制的短一内一裤一,露着鲜红一色一的吊袜带。怪不得康纳马拉夫人咯咯傻笑,怪不得大公放声大笑!我没法说我那一刹那是什么滋味。简直窘到极点啦。我出了一身冷汗,醒过来。噢,原来是一场梦,你不晓得我多么宽慰,可松了口气。”
“这种梦并不十分奇怪。”奥德林大夫说。
“我也这样想。不过,第二天发生了一件怪事。我正在下议院走廊里,格里菲思那个家伙慢慢从我身旁走过。他故意瞧瞧我的大一腿一,又直盯着我的脸瞧,我敢肯定他还眨了眨眼。我起了一种荒谬的想法:他昨天晚上准是在那儿瞧见我丢丑,而且他对这个玩笑感到有趣。我当然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那不过是个梦罢了。我冷眼瞪了他一下,他就走开了,但是他咧嘴大笑了。”
蒙德拉哥勋爵从兜儿里掏出手绢,擦擦手心上的汗。他这时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安了。奥德林大夫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他。
“再说一说别的梦吧。”
“第二天晚上做的梦比头一次的更离奇。我梦见自己在议会里。那儿正在对外交事务进行辩论,不仅全国,而且全世界,都在密切注视这场辩论。政一府决定改变政策,那将会极大地影响帝国的命运。这个场面具有历史意义。议会大厅里当然挤得满坑满谷。各国大使都到了。旁听席上也坐满了人。该由我来做当天晚上重要的演说。我小心翼翼地准备了讲稿。像我这样的人,树敌不少,许多人恨我这样年纪轻轻的就得到了高官厚禄,说真的,连最聪明的人在我这个岁数有了一个不太扎眼的一官半职也就心满意足了,因此我决定要让这次演说不至于对不起这个场面,而且要让那些贬低我的人闭上嘴。一想到全世界都在注意倾听我的发言,我就兴奋极了。我站了起来。你要是到过议会,就会知道在辩论过程中,*们怎样相互聊天啦,窸窸窣窣地翻一弄文件啦,查阅报告啦。可我一开始讲话,全场顿时鸦雀无声,静得跟坟墓里一样。突然我看见那个讨厌的矮个子,威尔士*格里菲思,坐在对面一个席位上;他冲我伸舌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杂耍剧场里一首粗俗的歌曲,名叫《一辆两人骑的自行车》。很久以前,这首歌相当流行。为了表示我对他多么瞧不起,我就唱起这首歌。第一段我唱得还不赖。全场一时都愣住了,我一唱完,对面席位上的*们就喊,‘听,听!’我举手叫他们安静下来,好接着唱第二段。议会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听我唱,我觉得第二段唱砸了,真有点恼火,因为我有一条很好的男中音嗓子,于是我决计要让他们对我作出公平的评断,便开始唱第三段;*哄的一声笑了,笑声顿时传遍全场,各位大使啦,贵宾席上的旁听者啦,妇女席上的女士们啦,新闻记者啦,他们全都摇晃身一子,吼叫,捧腹大笑,在位子上打滚,人人笑得前俯后仰,只有紧坐在我身后席位上的大臣们没有笑。他们在那一阵令人难以置信、前所未闻的喧嚣声中,惊呆地坐在那里。我朝他们瞥了一眼,忽然意识到了自己这种无法无天的行为。我让自己成为全世界的笑一柄一了,狼狈不堪地认识到自己非辞职不可了。我惊醒过来,发现原来不过是一场梦。”
蒙德拉哥勋爵叙述这个梦时,失去了庄重的举止,说完之后,脸一色一苍白,浑身哆嗦。但是他尽量想法恢复镇定,颤悠的嘴唇边上漾起一丝勉强的微笑。
“这件事如此古怪,我不免感到好笑。可我没再多想;第二天下午,我走进议会大厅,觉得情绪挺好。辩论进行得很沉闷,可我又不得不出席,我就翻阅一些必须过目的文件。我偶尔为了某种原因抬头看看,我发现格里菲思正在发言。他有一嘴难听的威尔士口音,外表也不招人喜欢。我想象不出他有什么可说的,值得我洗耳恭听,于是我打算继续看文件,忽然他引用了《一辆两人骑的自行车》这首歌中的两句歌词。我不得不瞟他一眼,发现他正盯视着我,讥诮地咧嘴狞笑。我耸耸肩膀。一个卑贱而不起眼的威尔士*居然这样瞧我,真是滑稽。我在梦中唱了那首造成灾难的歌,他也居然引用了其中两句歌词,真是古怪的巧合。我又开始阅读文件,可是不瞒你说,我发现自己没法集中思想看下去了。我有点纳闷。欧文·格里菲思出现在我头一个梦里,就是康纳马拉府那个梦,我后来十分肯定他知道我那次当众出丑的情形。他刚才引用了那两句歌词,难道纯属巧合吗?我心里想他可不可能跟我做一样的梦呢,这种想法当然很荒谬,我就决定不再去想它。”
沉默片刻。奥德林大夫和蒙德拉哥勋爵面面相觑。
“别人的梦都十分令人厌烦。我太太偶尔也做梦,第二天非详细讲给我听不可,这真要把我一逼一疯了。”
奥德林大夫微微一笑。
“您没有惹我厌烦。”
“我再给你讲一个前几天做的梦。我梦见自己溜进兰姆豪斯街一家小酒馆。我向来没到过那条街,也不记得进牛津大学之后曾去过一家小酒馆,可我却看到了那条街和我进去的那个地方,我在那儿就像在家里一样惬意。我走进一间屋子,我不晓得他们管它叫沙龙酒吧还是雅座酒吧;那儿有个壁炉,一边有一把皮制的大扶手椅,另一边有一张小沙发;长长的柜台横跨整间屋子,越过它可以看到那间大众酒吧间。门旁边有一张大理石面的圆桌子和两把扶手椅。这是星期六晚上,里面挤满了人。灯光明亮,可是烟雾腾腾,熏得我的眼睛刺痛。我穿得像个无赖,头上扣一顶便帽,脖子上围块手绢。我觉得大多数人都喝醉了。我认为挺有趣儿。有个话匣子,还是无线电,我没闹清楚,正在呜噜呜噜地放送音乐;壁炉前有两个女人在跳怪里怪气的舞蹈。一小群人围着她俩,笑啊,欢呼啊,唱啊。我走过去瞧瞧,有一个人对我说:‘嘿,来一杯怎么样,比尔?’桌上的酒杯盛着一种黑不溜秋的液体,我晓得那叫黑啤酒。他敬我一杯,我不想与众不同就喝起来。一个正在跳舞的女人甩掉别人,攥一住那个酒杯。‘喂,怎么回事?’她说,‘你在喝我的啤酒。’‘哦,太抱歉了,’我说,‘是这位先生敬的,我还当是他的哪。’‘没关系,伙计,’她说,‘我不在乎。来跟我跳个舞吧。’我还没来得及拒绝,她已经搂住我,我们就跳起舞来了。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坐在扶手椅上,那个女人坐在我的大一腿一上,两人一共一享一杯啤酒。我该告诉你,一性一这玩意儿在我的生活当中没占过重要地位。我结婚早,因为处在我这个地位,结婚不仅合乎需要,而且也为的是一劳永逸地解决一性一这个问题。我决定生两个儿子,如今也有了,于是我便把这事一股脑儿撇在一边。我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没工夫多想那种事;像我这样经常出头露面的人,要是干出点丢丑的事,那简直等于疯了。一个政治家所能有的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一份同女人毫无瓜葛的清白记录。我看不上那些为了女人而身败名裂的人。我瞧不起他们。那个坐在我一腿一上的女人喝醉了;她既不漂亮,也不年轻;说实话,不过是个邋里邋遢的老婊一子。她叫我感到恶心,但是她把嘴凑过来,跟我亲嘴的时候,尽管一嘴臭烘烘的啤酒味儿,牙也烂了,我讨厌她,可我还是要她——全心全意要她。突然之间我听到一个声音。‘这就对了,老小子,尽兴玩乐吧。’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欧文·格里菲思。我想从椅子上蹦起来,可是那个可怕的一娘一儿们却不让我晃动。‘别理他,’她说,‘专有一批一爱一捣乱的家伙,他只是其中一个。’‘得啦,’他说,‘我认识莫尔,你付了钱,她不会叫你吃亏的。’你知道,让他见到我这样荒唐,我倒不怎么感到苦恼,而他居然敢叫我‘老小子’,这可真把我惹火了。我推开那个一娘一儿们,猛地站起来,迎面对他说,‘我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我可认识你,’他说,‘莫尔,我提醒你,一定要把钱收到,这家伙会赖账溜走的。’近旁桌子上有个啤酒瓶,我二话没说,抄起它来就使劲朝他脑袋上砸去。我的动作如此凶猛,一下子把我吓醒了。”
“这种梦并不难以理解,”奥德林大夫说,“这是人的复仇本一性一在人品无可指摘的人身上所起的反应。”
“这事太荒唐了。我还没说我为什么要谈这个梦。就是因为第二天发生了怪事,我才告诉你了。我急着要查点东西,就走进议会图书馆。我找到了那本书,便开始阅读起来。我坐下来的时候没有发现格里菲思就坐在我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另一名工一一党一一*进来了,朝他这边走来。‘你好,欧文,’他对他说,‘你今天好像很虚弱。’‘我头疼得要命,’他答道,‘我觉得好像有人用酒瓶子砸裂了我的脑袋。’”
这当儿,蒙德拉哥勋爵痛苦得脸都灰了。
“我过去有种想法,后来又认为荒诞不经,这时我觉得并没错:我知道格里菲思和我在做同样的梦,他同我一样记得一清二楚。”
“这没准儿还是巧合。”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冲他的朋友说,而是故意冲着我说的。他绷着脸,怨气冲天地瞧着我。”
“您能说一说为什么这个人会一再出现在您的梦中吗?”
“不能。”
奥德林大夫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病人的脸,他知道对方在撒谎。他手里有支铅笔,于是他便在吸墨纸上画了一两道曲里拐弯的线。要让人说实话,总得费一段时间;他们也明白除非自己一五一十全讲出来,大夫对他们也无能为力。
“您刚才说的梦是在三个星期前做的。后来还做吗?”
“天天晚上都做。”
“格里菲思每次都出现吗?”
“都出现。”
大夫又在吸墨纸上画了几条线。他要用宁静、单调的气氛和那间小屋里的暗淡光线对蒙德拉哥的感觉产生影响。蒙德拉哥勋爵往椅背上一靠,扭头避开大夫严肃的目光。
“奥德林大夫,你得给我治一治。我智穷力竭了。如果照这样下去,我就快疯了。我害怕睡觉。有两三个晚上我一直没合眼。我坐着看书,一打瞌睡就披上上衣遛弯儿,遛得一精一疲力竭为止。可我得睡觉啊。我要干的工作都需要我思想高度集中。我必须完全控制自己的每个官能。我需要休息,可是睡眠并没有使我做到这一点。我刚一睡着就做梦,他总在场,那个粗俗的小无赖冲我狞笑,嘲弄我,藐视我。这简直是一种极为可怕的迫害。我告诉你,大夫,我并不是梦中那样的人;用梦中那种情况来判断我是不公平的。随你问谁都可以,我诚实,耿直,正派。至于我的道德品质,无论在私生活还是在公事上,没人能说我什么坏话。我的唯一抱负就是为祖国服务,使它保持伟大。我有钱,有地位,那些对地位比较低的人的种种引一诱根本动摇不了我的心,所以廉洁奉公对我来说也算不得什么赞扬,但是我可以要求得到。荣誉啦,个人利益啦,自私的念头啦,都不能诱使我背离我的责任一丝一毫。我牺牲了一切才成为我现在这样一个人。崇高的威望是我的目的。对我来说,它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可我却犯了神经衰弱症。我不是那个可恶的矮个子所见到的那样一个卑鄙、懦弱而好一色一的家伙。我已经向你讲了我做的三个梦,一派无稽之谈;那个家伙看到我做出一些非常卑鄙、无耻而可怕的事,即使这跟我的生命有关,我也不会讲出来的。可是他记得清清楚楚。我简直不敢面对他那种讥诮和厌恶的眼神,我连说话都有点犹豫了,因为我知道我的话对他来说一钱不值,全是彻头彻尾骗人的鬼话。他看到我干的那些事,但凡有点自尊心的人都不会干,干了就会被撵出他们的社交圈子,而且会被判处长期监禁;他听见我说的那种下流话,看到我不仅荒唐而且令人作呕,他瞧不起我,也不再假装把这一点掩饰起来。我跟你说,你如果没法给我治一治,我不是自一杀,就是把他杀了。”
“我如果是你,就不会杀他,”奥德林大夫用他那种抚一慰的声调冷静地说,“在咱们这个国家,杀死一个同胞,后果是很尴尬的。”
“我不会因此而被绞死,如果你说的是这个意思。谁会知道是我把他杀死的呢?我做的梦教会我怎样做了。我跟你说过,我用啤酒瓶砸了他的脑袋,第二天他就头疼,眼睛看不清楚,这是他自己说的。这说明他醒着的时候能感觉到梦中的遭遇。下一次我再打他的时候,不再用酒瓶啦。哪天晚上,我会发现自己在梦中手里有把刀或者口袋里有把手一槍一,准会如此的,因为我巴不得那样,然后我就会抓住机会。我会像宰猪那样宰他,我会像开一槍一打狗那样毙了他。正中心窝。然后我就会摆脱那种残酷的迫害。”
有人会认为蒙德拉哥勋爵神经错乱了。奥德林大夫多年来一直在给人治疗心灵上的一毛一病,他知道要在我们称之为身心健康的人和神经错乱的人之间画一条清楚的分界线,该有多么困难啊。他明白有些外表健康而正常的人,看上去没有什么痴心妄想,生活上守本分,工作上恪守职责,不仅给自己增光,而且有利于他们的同胞,可是等您得到他们的信任,撕去他们处世的假面具,您就会发现他们不仅反常得骇人听闻,而且一性一情怪僻,一内一心的奢望荒唐至极,由此您只好管他们叫做疯子,这些例子比比皆是。您如果把他们统统送进疯人院,全世界的疯人院恐怕都不够用。不管怎样,一个人不能因为做怪梦而神经极端衰弱,就被判定是个疯子。这个病例很特殊,但是,在奥德林大夫的观察下,也不过是其他病例的夸大表现而已;然而他也吃不准自己过去经常奏效的治疗方法用在这儿是否会起作用。
“您请教过别位跟我同行的大夫吗?”他问。
“只问过奥古斯塔斯爵士。我只告诉他我做噩梦。他说我工作过度劳累,建议我出外巡游。荒唐!国际局势现在正需要我密切注视,我离不开外交部。没我不行,这点我清楚。我的前途全仗着我眼下的一举一动。他给我镇静药,一点作用都不起。他给我补药,非但没用而且效果更糟。他简直是个老傻瓜。”
“那个人为什么老出现在您的梦中,您能说出点理由来吗?”
“这个问题你问过我。我回答过了。”
这话倒也确实,可是奥德林大夫对那种答复并不满意。
“您刚才说过迫害。欧文·格里菲思干吗要迫害您呢?”
“我也不知道。”
蒙德拉哥的目光闪开了一点,奥德林大夫确信他没说实话。
“您有没有伤害过他?”
“从来没有。”
蒙德拉哥勋爵没有晃动,奥德林大夫却古怪地觉得他蜷缩成一一团一。他看到面前是个傲慢的大个子,给人印象好像向他提出这些问题是侮辱他似的,然而不管怎么说,在这种假象后面却露出点躲躲闪闪和惊慌失措的样儿,让您联想到一只落入陷阱、受了惊吓的野兽。奥德林大夫朝前探探身,用他那双眼睛的威力迫使蒙德拉哥勋爵跟他对视。
“您敢肯定吗?”
“肯定。我们两人各走各的路嘛,这一点你好像不大理解。我也不想唠唠叨叨地反复讲,可我得提醒你一下,我是王国政一府的大臣,而他只是一名默默无闻的工一一党一一*。我们两人之间当然没有任何社会关系。他出身十分低微,不是我去任何一家府邸心想遇见的那种人;在政治观点上,由于我们各自的地位悬殊,也不可能有任何一共一同点。”
“除非您把真实情况一股脑儿告诉我,否则我也无能为力。”
蒙德拉哥勋爵耸一起眉一毛一,气急败坏地说:“我不一习一惯别人怀疑我的话,奥德林大夫。你如果非要那样不可,我觉得再占用你的时间,就等于白白一浪一费我自己的时间。请把你的诊疗费通知我的秘书,他会给你寄来一张支票。”
从奥德林大夫脸上的全部表情看来,您会觉得他仿佛根本没听见蒙德拉哥勋爵说的话。他继续盯视着对方的眼睛,说话的声调既严肃又低沉。
“您有没有对这个人做过他认为是人身攻击的事?”
蒙德拉哥勋爵犹豫不决。他避开对方的目光,接着好像由于奥德林大夫的眼神有股叫他没法抗拒的一逼一人屈服的力量,他又只好回视。他气呼一呼地答道:
“只要他是个卑鄙下流的无赖,我就会攻击他。”
“您刚才描绘他正是这样一个人。”
蒙德拉哥勋爵长叹一声。他顶不住了。奥德林大夫懂得这声叹气意味着他终于要吐露真情了。他这会儿不再坚持。大夫低下两眼,又开始在吸墨纸上画模糊不清的几何图样。沉默延续了两三分钟。
“我很愿意把事情和盘托出,好有助于你的治疗。我方才没说,那只是因为事情琐碎,无关紧要,我看不出怎么会跟这个病情有任何牵扯。格里菲思在最近的选举当中赢得一个席位,他几乎立刻惹人讨厌。他爹是个煤黑子,他小时候也在矿上干过活;他后来当过寄宿学校的校长和新闻记者。他是义务教育从工人阶级当中培养出来的那种半瓶子醋、自高自大的知识分子,学识浅陋,考虑不周,想出来的计划不切合实际。他骨瘦如柴,脸一色一发灰,一副挨饿的样儿,外表总是邋里邋遢的;天晓得当今的*都不大注意服饰喽,不过他那身打扮简直是对议会尊严的一种侮辱。扎眼的寒酸相,领子压根儿就没干净过,领带也向来打得七拧八歪的;他好像一个月没洗澡,两只手总是脏里吧唧的。工一一党一一在前排议席上总算还有两三位*有点本事,其他的可都不怎么样。在这个盲人的王国里,只有国王独具慧眼;格里菲思油嘴滑舌,对一些问题摸一到了不少浮光掠影的情况,因此他那个一一党一一的*头头一有机会就推举他发言。看来他真以为自己是个外交专家咧,他没完没了地向我提出一些叫人厌烦的愚蠢问题。不瞒你说,我打定主意狠狠地奚落他,觉得这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一开始,我就讨厌他那种说话的腔调,嗓音呜里呜噜,口音俗不可耐;他那种神经质的举动叫我极端反感。他说起话来羞羞答答,而又含含糊糊,好像讲话对他来说是种折磨,可是一内一心又有那么一股激一情,非一逼一他讲不可,因此他往往会说些叫人非常难堪的话。我承认他偶尔也有一种慷慨激昂的辩论口才。这对他那个一一党一一的*混乱的思想产生了一些影响。他们被他那副诚恳的样儿所感动,而没有像我那样对他那种感情用事的态度感到恶心。政治辩论中出现点感情用事嘛,也是常有的事。个个国家都为自身利益着想,可是工一一党一一*却宁愿相信他们的目标是利他主义的;政治家如果能用漂亮的词句来说服选民,让他们相信他为国家利益在进行的困难交易是有助于人类福利的,他还情有可原,而格里菲思那帮家伙错就错在投机取巧地利用那些漂亮词句的表面价值。他是个怪人,一个叫人讨厌的怪家伙。他管自己叫做理想主义者。他总一爱一冗长乏味地胡说八道,这些话知识界已经多年来惹得大家够厌烦的了。什么不抵抗主义啦,人类的情谊啦,你知道,都是些没用的废话。糟糕的是这些话不但影响了他自己的一一党一一,而且居然动摇了我们某些愚蠢透顶、头脑稀里糊涂的*。我听说外面谣传工一一党一一政一府一旦执政,格里菲思很可能任职;我甚至听说建议他掌管外交部哩。这个想法很怪,但并非不可能。有一天,格里菲思就外交事务展开一场辩论,我乘机把这次辩论搞得激烈起来。他发表了一个小时的讲话。我觉得这正是一个可以把他彻底打败的好机会,老天爷作证,先生,我确实把他打败了。我把他的讲话驳得粉碎。我指出他在推理上的错误,强调他知识欠缺。在下议院里,摧毁一性一最大的武器就是嘲讽:我嘲笑他,讥讽他;我那天的竞技状态良好,议会里哄堂大笑。他们的笑声使我兴奋,我出足风头。反对一一党一一*都沉着脸子,沉默地坐在那里,可是其中有几位也沉不住气跟着笑了一两回;你知道,看到一位同僚,也许一位敌手,被人嘲讽,这并不叫人感到特别难受。如果说有谁让别人嘲笑为傻瓜蛋,我可让格里菲思丢尽了面子。他坐下来,缩成一一团一,我看到他脸一色一苍白,不一会儿就用手捂住脸。我坐下来的时候,已经把他彻底毁掉了。我永远破坏了他的声誉;即使工一一党一一政一府执政,他也不再有机会任职,就如同看门的警察不可能出任大臣一样。我后来听说他的父亲——那个老矿工和他的母亲,还有他那个选区的一些支持者,都从威尔士赶来,期望看到他赢得一场胜利。然而他们看到的却是他的奇耻大辱。他只靠微小的多数赢得一席*席位。这样一次事件很可能轻易地让他丧失席位,可这跟我毫不相干。”
“如果我说是您让他身败名裂了,这话是不是过重啦?”奥德林大夫问。
“我认为你不应该这么说。”
“那是您对他的一次非常严重的攻击哩。”
“他自己找的。”
“您对这事一点都没感到不安吗?”
“我想如果我事先知道他的父母在场,也许会手下留点情。”
奥德林大夫无须再说什么,他着手用一种他认为会起作用的办法来治疗这位病人。他试着用暗示让他在醒着的时候忘掉自己的梦,想法让他睡得酣畅而不做梦。他发现说什么也没法破除蒙德拉哥勋爵的抗拒。一个钟头过后,他打发了他。后来,他又见过蒙德拉哥勋爵六次。他对他没多大帮助。可怕的梦继续每夜折磨这个不幸的人,他的健康状况显然越来越不佳,体质很快下降。他一精一疲力竭,没法控制自己的浮躁。蒙德拉哥勋爵没有从大夫的治疗当中得到什么益处,十分生气,可是还继续来治,因为这不但看来是他唯一的希望,而且能跟某人开诚布公地谈谈,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宽慰。奥德林大夫最后得出结论:只剩下一种方法能使蒙德拉哥勋爵得救,可是他又非常了解勋爵,确信他决计不会自愿那样做。蒙德拉哥勋爵如果想免于即将来临的一精一神崩溃,就必须被诱导采取一个步骤,而这个步骤却又同他对出身的自负和自鸣得意的态度相抵触。奥德林大夫深信再拖延下去就不好办了。他采取暗示的方式治疗他的病人,经过几次会见之后,发现此公对这种方式颇为敏一感。最后他想法让他处于一种昏昏欲睡的状态。他用低沉、柔和而单调的声音安一抚他那受尽折磨的神经。他翻来覆去说几句相同的话。蒙德拉哥勋爵挺安静地躺在那儿,闭上眼睛,呼吸均匀,四肢松一弛。然后,奥德林大夫用轻轻的不变语调说出他准备好了的话。
“您得到欧文·格里菲思那儿去,说明您很抱歉让他遭受那次极大的攻击。您得说您要尽一切力量来排除那次您对他造成的不一良影响。”
这两句话在蒙德拉哥勋爵身上所起的作用,如同鞭子一抽一打在他脸上一般。他晃动两下,摆脱身上受到催眠的状态,耸地站起来。两眼闪现怒火,他冲奥德林大夫劈头盖脸地骂起来,那一连串愤怒的谩骂词儿连他自己也没听到过。他辱骂他,诅咒他。奥德林大夫听见过各式各样的脏话,有时竟出自高雅的贵妇人之嘴呢,而现在蒙德拉哥勋爵骂出了那样猥亵的词儿,连大夫也感到惊奇,勋爵居然也熟知这些词汇。
“向那个威尔士臭崽子道歉?我倒宁愿自一杀了事。”
“我认为这是使您能够恢复健康的唯一办法啦。”
一个看来神志还算清醒的人竟会这样无法控制自己的狂怒,这种情况连奥德林大夫也不常见。勋爵的脸涨得通红,眼睛暴出来。他确实唾沫星子四溅。奥德林大夫冷静地观望着,等待这场风暴自行消逝;不一会儿,他就看到蒙德拉哥勋爵由于几个星期处于神经紧张状态而身一子骨虚弱,很快就一精一疲力竭了。
“坐下。”他于是严厉地说。
蒙德拉哥勋爵像一摊烂泥似的瘫在椅子里。
“老天爷,我乏极了。我得休息会儿才能走。”
约摸五分钟他俩一语不发地呆坐着。蒙德拉哥勋爵是个横行霸道的恶棍,可也是位绅士。他打破这片沉默时,恢复了自制力。
“我对你恐怕太无礼了吧。我对自己方才说的话也感到害臊;你如果不再给我治疗,我只能说你是有一定的道理的。我可不希望这样。我觉得来这儿,确实对我有些好处。我认为你是唯一能治好我这种一毛一病的大夫啦。”
“别再考虑方才说的话啦。那没有多大关系。”
“可是有一件事你不该要求我做,那就是向格里菲思道歉。”
“我对您这个病例可没少费工夫想。我没有不懂装懂,可是我相信唯一能解救您的办法就是我提的那个建议。我认为我们谁都不是一个自我而是多个自我,其中一个自我在您一内一心起来反对您对格里菲思的攻击,而且在您的头脑里以格里菲思的形象出现,正在惩罚您,因为您干出了那种残酷的事。我如果是个神甫,就会告诉您,那是您的良心采用了那个人的容貌和形态,严厉要求您忏悔,劝您洗清罪孽。”
“我的良心清白无辜。我如果败坏了那个人的事业,那不是我的过错。我就像踩死我的花园里的一条鼻涕虫那样把他踩死。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蒙德拉哥勋爵说完这几句话就走了。奥德林大夫一边翻阅摘记本,等待他来到,一边在考虑,既然他往常的各种治疗方法均告失败,怎样才能使他的病人在心理上接受他认为唯一还能救他的办法呢。他瞥了一眼台钟。六点整。蒙德拉哥勋爵没有来,怪事儿。他知道他原本打算来的,因为一位秘书早晨来电话说勋爵会像往常那样准时来到。他一定是让紧急事务缠住了。这个想法促使奥德林大夫想起一些别的事:蒙德拉哥勋爵现在很不宜于工作,不适合处理重要的国家大事。奥德林大夫琢磨应不应该同某一位当权人士,首相或者常务外交次官取得联系,把这种想法告诉他:蒙德拉哥勋爵的思想很不稳定,因此把重大的事务交到他手里办是很危险的。但是这件事需要办得谨慎。他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白白起劲,反而遭到严厉斥责。奥德林大夫耸耸肩膀。
“说来说去,”他心里想,“政治家在过去二十五年里把这个世界搞得真是乌七八糟;他们疯也好,正常也好,我认为局势也不会因此而有多大改变。”
他按了一下电铃。
“蒙德拉哥勋爵如果现在来到,你就告诉他,我在六点十五分另有一次约会,所以恐怕不能接见他啦。”
“是,先生。”
“晚报来了吗?”
“我这就去看看。”
仆人马上把报拿来了。头一版上出现通栏标题:外交大臣惨死。
“我的天!”奥德林大夫喊道。
他一阵哀痛,破题儿第一遭失去惯常镇定自若的神情。他感到震惊,震惊得一毛一骨悚然,可是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蒙德拉哥勋爵可能自一杀这个想法已经在他脑海里出现多次,因此他认为自一杀是无疑的了。报纸上说蒙德拉哥勋爵在一个地下铁道车站等车,站在月台边上,车辆刚刚急驶而来就见他扑倒在铁轨上。据估计他是突然昏厥的。报纸接着说蒙德拉哥勋爵近几周一直由于工作过度劳累而感到不适,但是当前国际局势需要他密切注视,因此他觉得自己不能不到班。蒙德拉哥勋爵是重要政治人物在当今政治的紧张压力下的又一牺牲品。另有一段简短文章谈到这位已故政治家的才干、勤奋、一爱一国心和远见。紧接着是对首相选择接替一人的各种推测。奥德林大夫一字不漏地看了。他并不喜欢蒙德拉哥勋爵。他的死亡惹得大夫动了感情,主要还是不满意自己,因为他对勋爵的病束手无策。
也许他错在没有跟蒙德拉哥勋爵的私人医师取得联系。他灰心丧气,每逢他认真治疗,却遭到失败,他就对自己糊口为生的那套江湖医术的理论和实践起反感。他在跟一陰一暗而神秘的力量打交道,而这种力量也许超越了人们可以理解的范围。他就像一个被蒙住两眼的人,试图摸索着朝前走,而又不知往何处去。他无一精一打采地翻阅报纸,突然一愣,不由得又惊叹一声。他的视线落到靠近一栏低端的一小段新闻上。一名*暴卒,他看到了这个小标题。某某区*欧文·格里菲思先生,午后在舰队街住宅突然发病,在被送进查令十字医院时已经死亡。据悉出于自然死亡,但将会验一尸一。奥德林大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蒙德拉哥勋爵前一一夜终于在梦中发现自己掌握了他所需要的武器——刀或一槍一,就把那个折磨他的人干掉了;正如同上次用酒瓶砸他的脑袋使他第二天头痛难熬,这次梦中的谋杀几小时之后也在那个醒着的仇人身上起了作用,这一切难道真的可能吗?要不然,也许比这还要神秘而恐怖,难道蒙德拉哥勋爵从死亡中求得解脱,而他十分残酷对待的那个仇敌却怒火未息,也就不惜一死,紧跟着他追到冥界,在那儿依旧折磨他吗?这可太古怪了。合乎理一性一的看法只能是把这一切看成纯属巧合。奥德林大夫按一下电铃。
“告诉密尔顿夫人,我很抱歉今天不能接见她啦。我不大舒服。”
确实如此,他像患了疟疾似的,浑身索索发一抖。他凭某种心灵的感觉好像注视一个荒凉而可怖的空间。灵魂中的茫茫黑夜吞没了他,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古怪而由来已久的恐怖。
【注释】
[1] 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2] 一六六〇至一六八五年为英王。
[3] 英国历史上的一次战争,发生在一四五五至一四八七年。
[4] 切斯特菲尔德勋爵(1694——1773),英国政治家及作家。
[5] 波旁家族曾在法国、西班牙和那不勒斯建立王朝,以绝对的封建专制统治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