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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女儿诔

来源: 作文大全2021-07-26 09:06:44
导读:芙蓉女儿诔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

芙蓉女儿诔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

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箷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而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酣(han左咸右页)颔。涿谣溪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既屯(tun左心右屯)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飞龙,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阖(音e,盍代勺中之·)于尘埃。楼空鴲(音zhi,左支右鸟)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芽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阳,复拄杖而遽抛孤柩。乃闻槽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

尔乃西风古寺肋,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

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钳谈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倦倦之思,不禁谆谆之问。

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手?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旁耶?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临兮?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yi)以征耶?闻馥郁而薆(ai)然兮,纫蘅杜以为襄(音xiang,左丝右襄)耶?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挡耶?藉葳蕤而成坛峙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文爬瓠以为觯斝兮,漉醽(ling)醁以浮桂醑耶?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曒曒(jiaojiao,口字旁)而为何耶?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囤,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幛,列枪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敌。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筥。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觑怅望,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蒷(yun,竹字头)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诗词鉴赏】

小丫鬟所说晴雯为芙蓉之神事乃利用传说创新。宋代欧阳修《六一诗话》:“[石]曼卿卒后,其故人有见之者,云:恍忽如梦中言:'我今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游,不得,忿然骑一素骡,去如飞。”此故事,作者的友人敦敏也曾用过。《懋斋诗钞·弗(弓中间加一竖杠)宅三卜孝廉》诗:“大暮安可醒,一痛成千古。岂真记玉楼,果为芙蓉主。”诔:历叙死人生前行事,在丧礼中宣读的一种文体,相当于现在的悼词。晋代陆机《文赋》述文体之特点说:“诔缠绵而凄怆”。

在第七十七回至七十八回里,宝玉身边的侍女,也是他最亲密的女友晴雯遭到王善保家的诬陷,被王夫人赶出大观圆,凄惨地病死在她表兄家里。宝玉闻讯,悲不自胜,写了这篇情谊深长的祭文来哀悼她。因小丫鬟信口胡诌说晴雯死后作了专管芙蓉花的花神,这正好称了宝玉的心,就把晴雯当作芙蓉花神来祭奠。

宝玉)想了一想:“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蓣蘩蕴藻之贱,可以馐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气也。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无奈今之人全惑于'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也。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尸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好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竞杜撰成一篇长文。(参戚序本、庚辰本校)

这里,“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一句,特别值得注意。它明白地告诉我们诔文是有所寄托的。所谓“微词”,即通过对小说中虚构的人物情节的褒贬来讥评当时的现实,特别是当时的黑暗政治。何以见得呢?所引为先例的“楚人”作品,在不同程度上都是讽喻政治的。而其中被诔文在文字上借用得最多的是屈原的《离骚》,这并非偶然。《离骚》的美人香草实际上根本与男女之情无关,完全是屈原用以表达政治理想的代词。

清代与“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的情况大不一样,特别是雍正乾隆年间,则更是文禁酷严,朝野惴恐。稍有“干涉朝廷”之嫌,难免就要招来文字之祸。所以,当时一般人都不敢作“伤时骂世”之文,“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也”。触犯文网,丢掉乌纱帽,这还是说得轻的。曹雪芹“不希罕那功名”,“又不为世人观阅称赞”,逆潮流而动,走咱己的路,骨头还是比较硬的。

当然,要在这样环境之下,揭露封建政治的黑暗,就得把自己的真实意图巧妙地隐藏起来,“尚古之风”、“远师楚人”、“以文为戏”、“任意纂著”、“大肆妄诞”、“歪意”、“杜撰”等等,也无非是作者护身的铠甲。借师古而脱罪,隐真意于玩文,似乎是模拟,而实际上是大胆创新,既幽默而又沉痛。艺术风格也正是由思想内容所决定的。

明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这篇表面上写儿女悼亡之情的诛文中,要用贾谊、鲧、石崇;嵇康、吕安等这些在政治斗争中遭祸的人物的典故。为什么这篇洋洋洒洒的长文既不为秦可卿之死而作;也不用之于祭奠金钏儿,虽然她们的死,宝玉也十分哀痛。

(靖藏本第七十九回)。这本采从作者在小说中安排芙蓉花丛里出现黛玉影子、让他们作不吉祥的对话等情节中,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的确,作者在艺术构思上,是想借晴雯的悲惨遭遇来衬托黛玉的不幸结局的:晴雯因大观园内出了丑事,特别是因她与宝玉的亲近关系而受诽谤,蒙冤屈,将来贾府因宝玉闯出“丑祸”而获罪,黛玉凭着她与宝玉的特殊关系,也完全有可能蒙受某些诟辱的。“似谶成真”的《葬花吟》中“强于污淖陷渠沟”的话,怕也不是无的放矢吧。晴雯是宝玉不在时孤单地死去的,而且她的遗体据说是因为“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便立即火化了。黛玉也没有能等到宝王避祸出走回来就“泪尽”了,她的诗句如“他年葬侬知是谁?”“花落人亡两不知”,“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等等,也都预先透露了她“红断香消”时无人过问的情景。她的病和晴雯一样,却死在“家亡人散各奔腾”的时刻,虽未必也送入“化人厂”,但总是返柩姑苏,埋骨“黄土垅中”,让她“质本洁来还洁去”。“冷月葬花魂”的结局,实在也够凄凉的了。脂评特指出诔文应对照“黛玉逝后诸文”看,可知宝玉“一别秋风又一年”后,“对境悼颦儿”时,也与此刻“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馀衷,默默诉凭冷月”的景况相似。当然,使她们同遭夭折命运的最主要的相似之处,还是诔文所说的原因:“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之有妒?”在她们的不幸遭遇中,作者都寄托着自己现实的政治感慨。这可以说,与我们现在所见续书中写黛玉之死的情节毫无共同之处。

作者在诔文中表现出强烈的爱憎态度:用最美好的语言,对这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的女仆加以热情的颂赞,同时毫不掩饰自己对惯用鬼蜮伎俩陷害别人的邪恶*的痛恨。但是,由于作者不可能科学地来认识封建制、度的吃人本质,所以,他既不能了解那些他加以类比的统治阶级内部斗争中受到排挤打击者,与一个命运悲惨的奴隶之间所存在着的阶级区别,也根本无法理解邪恶*就产生于这一制度的本身;要拔除这种邪恶*,就必须从根本上消灭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社会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