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在沙尘和垃圾之中(那儿现在有了四条狗),伯纳在和约翰缓缓地走来走去。
“我很难明白,”伯纳说,“也很难重新组合成印象。我们好像生活在不同的星球上,不同的世纪里。有个母亲,有这么多肮脏,有上帝,有衰老,还 有疾病……”他摇摇头。“几乎难以想象。我永远也不会明白,除非你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
“解释这个,”他指着印第安村庄,“那个。”村子外那间小屋。“解释这一切。你们的生活。”
“可那有什么可解释的?”
“从头解释起。解释你能够回忆起的一切。”
“我能够回忆起的一切。”约翰皱起了眉头,沉默了很久。
天气炎热,母子俩吃了很多玉米摊饼和甜玉米。琳妲说,“来躺一躺,孩子,”母子俩在大一床一上躺了下来。“唱歌,”琳妲唱起了“链霉菌马右转弯,转到斑波里T字边”,和“再见吧宝贝班亭,你马上就要换瓶”。歌声越来越含糊……
一阵响动,约翰给惊醒了,有个男人在对琳妲说着什么,琳妲在笑。她原把一毛一毯拉到了下巴,那人却把它全掀一开了。那人的头发像两根黑色的绳子,手臂上有一条可一爱一的银臂测,镶嵌着蓝色的石头。约翰喜欢那臂侧,可仍然害怕。他把脸躲到淋妲怀里,琳妲搂住他,他感到了安全。他听见琳妲用他听不大懂的话说,“不行,约翰在这儿。”那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琳妲,又一温一柔地说了几句什么。琳妲说,“不行。”但那人却弯过身一子对着他。那脸大而可怕,头发碰到了一毛一毯。“不。”琳妲又说,他感到她的手搂得更紧了。“不,不。”但是那人却抓住了他一条胳臂,抓得他生疼,他尖一叫起来。那人伸出另一只手抱起他来。琳妲仍然抱住他说,“不行,不行。’那人说了些生气的话,很短促。琳妲的手突然放松了。“琳妲,琳妲。”他又是踢腿又是挣扎。但是那人把他抱到了门边,开了门,把他放在另一间屋子正中,自己走掉,在身后关上了门。他爬起来跑到门口。他踮起脚勉强可以摸一到那巨大的水门闩;他抬起门闩一推;却打不开。“琳妲。”他大叫。琳妲没有回答。
他记起了一间相当一陰一暗的房间;里面有些奇怪的木头制品,牵着许多线,许多妇女站在周围。琳妲说那是在编一毛一毡。琳妲要他跟别的孩子们一起坐在屋角,她自己去帮女人们工作。他跟小孩子们玩了很久。人们突然非常大声地讲起话来,有女人在推着琳妲,要她出去。琳妲在哭,在往门边走。他跟了上去,问她那些女人为什么生气。“因为我弄坏了东西。”然后琳妲也生气了。“她们那种混账编织法我怎么会知道?”她说,“恶劣的野蛮人。”他问她什么叫野蛮人。他们回到自己屋里时波培已经等在门口,他跟他俩进了屋。波培有一个大葫芦,里面装着些像水一样的东西,不过不是水,而是一种有臭味、烧嘴巴,能弄得你咳嗽的东西。琳妲喝了一点,波培也喝了一点。然后琳妲便哈哈大笑,大声说话。然后她便跟波培进了另一间屋子……波培走掉以后他进了屋子。琳妲躺在一床一上睡得很熟,他没有法子叫醒她。
那时波培来得很勤。他说葫芦里的东西叫美似可。可是琳妲说那应该叫做唆麻,只是喝了之后不舒服。他恨波培,也恨所有的人——所有的来看琳妲的男人。有天下午他正在跟别的孩子们玩——那天很冷,他记得,山上有雪,他回到屋里听见寝室里有愤怒的叫喊。是女人的声音,说的话他听不懂,但是知道那是可怕的话。然后,突然叭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摔倒了。他听见人们跑来跑去。然后又是叭的一声,再后是像驴子挨鞭打的声音,只是挨打的不像驴那么瘦。琳妲尖一叫起来。“啊,别,别,别打!”她说。他跑了进去,三个妇女披着黑毡子,琳妲在一床一上。一个妇女抓住她的手腕;另一个压在她的腿上,不让她踢;第三个妇女正在用鞭子一抽一她。一鞭,两鞭,三鞭,每一鞭一抽一下去琳妲都尖声大叫。他哭着拽那女人的毡子边,“求你啦,求你啦。”他说。那女人用空手把他拉开,又一抽一了一鞭子,琳妲又尖一叫起来。他两手抓住那女人褐色的大手,使尽力气咬了下去。那女人叫了起来,挣脱了手,狠命一巴掌把他推倒在地上,还 趁他躺在地上时一抽一了他三鞭子,那鞭子比什么都厉害,他痛得像火烧。鞭子又呼啸了,一抽一了下来。可这一次叫喊的是琳妲。
“可她们为什么要伤害你,琳妲?”那天晚上他问道。他哭着,因为自己背上那些红色的鞭痕还 痛得厉害;也因为人们太野蛮,太不公平;也因为他自己是个孩子,无法反抗。琳妲也在哭。她倒是成年人,可她只有一个人,打不过她们三个。那对她也不公平。“她们为什么要欺负你,琳妲?”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她的话听不清,因为她趴在一床一上,脸埋在枕头里。“她们说那些男人是她们的,”她说下去,好像根本不是在对他讲话;而是在跟她内心的什么人讲话。她的话很长,他听不懂;最后她开始哭了,哭声比任何时候都大。
“啊,别哭,琳妲,别哭。”
他靠过去,靠得紧紧的,伸手搂住她的脖子。琳姐叫了起来,“哦,别碰,我的肩膀!哦!”她使劲推开了他。他的脑袋撞在了墙上。“小白痴!”她叫道;然后她开始打他耳光。叭!叭!……
“琳妲,”他叫了出来,“哦,一妈一妈一。别打了!”
“我不是你一妈一妈一。我不要做你一妈一妈一。”
“可是琳妲……哦!”她又给了他一耳光。
“变成了野蛮人,”她大叫。“像野兽一样下崽……要不是因为你我就可能去找探长,就有可能走掉。可带着孩子是不行的。那太丢脸。”
他见她又要打他,举起手臂想遮住脸,“哦,琳妲,别打,求你别打。”
“小野兽!”她拉下了他的胳臂,脸露了出来。
“别打了,琳妲。”他闭上眼睛,等着挨打。
可是她没有打。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看见她正望着他。他勉强对她笑了笑。她突然双手搂住了他,亲他,亲了又亲。
有时琳妲几天不起一床一,躺在一床一上伤心。或者又喝波培带来的东西,然后就老笑,又睡觉。有时她生病了,常常忘记给他洗脸洗澡,他除了冷玉米摊饼没有别的东西哈。他记得她第一次在他的头发里发现那些小动物时,大惊小怪地叫个没有完。
他们最快活的时候是在她向他讲述那个地方时。“任何时候你想飞,你都可以飞,真的吗?”
“任何时候你想飞都可以的,”她告诉他从一个盒子里放出来的好听的音乐,好玩的、好吃的。好喝的东西;在墙上一个东西上一按,就会发出亮光;还 有图画,不光是看得见,而且还 听得见,摸得着,闻得出;还 有一种盒子,能够发出愉快的香味;还 有山那么高的房子,粉一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银灰色的。那儿每个人都非常快活,没有人会伤心或者生气。每个人都属于每个其他的人。还 有那些盒子,在那儿你可以看见和听见世界那一边发生的事情,还 有瓶子里的可一爱一的小婴儿——一切都那么干净,没有臭味,没有肮脏,人们从来不会孤独,大家在一起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像在这儿马尔佩斯开夏令舞会时一样。只是快活得多,而且每天都快活,每天都快活……他一小时一小时地听着。有时他跟别的孩子们玩腻了,村子里的老人也会用另外的语言对他们讲故事。讲世界的伟大的改造者;讲左手跟右手、干和湿之间的长期斗争;讲晚上一想就想出了大雾,然后又把全世界从雾里救出来的阿沃纳微罗那;讲地母和天父;讲战争与机遇的孪生子阿海雨塔和玛塞列蚂;讲耶稣和菩公;讲玛利和让自己青春重现的哀擦那雷喜;讲拉古纳的黑石头和阿扣马的大鹰和圣母。全是些离奇的故事,因为是用另一种语言讲的,不大听得懂,所以特别好听。他常躺在一床一上想着天堂和伦敦、阿扣马圣母和一排排清洁的瓶子里的婴儿。耶稣飞上天,琳组飞上天,还 有世界孵化中心的伟大主任和阿沃纳微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