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本杰明·斯达特的失误
太阳落山一段时间后,天空仍然呈现出绳子般的颜色。我们的航船在平静如镜的海面上一动不动,不时有海鸟啄向海面,海面上泛起一圈圈波纹。古巴海岸上雾气腾腾、模糊一片。海鸟飞走了,它们最后的叫声还 在耳边回荡,就像太阳落山后一缕缕的余晖仍然映在桅杆上做短暂的停留。
在奴隶登上小船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装奴隶的货舱里、船员休息舱里、舱口周围和收起的船帆下面的甲板上,到处都有焦急不安、来回走动的声响。明天拂晓前,他们都会被装到小船上带走。有些奴隶已经虚弱得没法站立,这些人会被用绳子捆起来,从月光之号的一边吊下去。要是还 不太糟糕的话,西班牙商人会为了交易需要,把他们弄得壮实些、胖点儿。
几个灯笼被吊起来给我们照明,朦胧的光线让航船变得神秘莫测——我们就像一堆燃烧着的余烬漂浮在漆黑的夜空。
“我不喜欢这种天气。”普韦斯 说,“也不喜欢古巴。这儿的大海到处都怪怪的。”
伊萨克·波特被叫到上面去放哨,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全撒在我身上。他使劲捶了一下我后背,要不是我感觉四肢沉重、睡意正浓,肯定会对他发火。我一头就倒在和普韦斯 一起刚刚弄下来的防水油布堆上。
“这种生活太恐怖了。”克劳狄斯 ·夏奇随口说。好像受到夏奇的召唤,斯 达特突然出现。“到船长住的地方去,杰西。”他说,“那儿有个大箱子,弄到甲板上去。”
我还 从来没有见过船长睡觉的地方里面是什么样子,心里既好奇又忐忑不安。我将信将疑向船尾走去,不知道这差事是不是斯 达特为了找我麻烦而设的圈套。走进一个短短的通道,我来到一个样子笨重却雕刻精细的门口,敲了敲门,听到大声打呼噜的声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进来!”船长的吼声从门后传来。我走了进去,走进了一个房间,一个真正的房间,这儿比船员睡觉的地方大两倍。我看到卧铺边放着一个大绿箱,上面盖着一块深红色的地毯。我还 看到了皮革和新布料,闻到了柠檬的味道。
“嗯,波维威儿。”船长的语气出乎意料地柔和。他坐在桌边,两手叉着放在一本血红色的书上,胳膊肘边放着一盏油灯。
“斯 达特让我来取箱子,船长。”我说。
“就是那个。”他用芜菁一样粗的手指了指绿色的箱子。我犹豫了一下。“带走吧。”他心情愉悦。我抓住箱子一边的环扣使劲拉,这时考索恩抬起手来。
“知道里面是什么吗?”他问。
“不知道,船长。”我回答。
“那就猜猜。”他说。
我松开环扣,站直身体,感觉莫名其妙地不安,好像有人正从油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窥视我一样。
“是——”
“猜啊……”船长催促我,语气变得有点生硬。
“朗姆酒?”
他笑了。“猜得合情理,但不准确。”他说。
“白兰地?”
“根本不对!给那些蠢货?白兰地?”
他站起身向我靠来。“再猜!”他又催促道。
“船长,我猜不出来!”我几乎是在恳求。本来冲动地想问他是不是里面塞了一堆奴隶,可是我害怕他,担心这句话说出来会有什么后果,所以就没敢问。
“衣服,”他说,“最好的衣服!丝绸的、带花边的……为了庆祝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他们喜欢打扮一番,这样那些身心疲惫、气馁绝望的人都会被逗笑,很快他们精神就好起来了。”
我是拖箱子走呢,还 是接着听下去?还 没等我作出决定,船长已经回到椅子后边。“给你,”说着他递给我一把饼干,“你要是猜对的话,我就什么都不会给你了。有胆子就抓走吧!”
我麻利地取走饼干,塞进衣兜里,生怕他反悔。
“谢谢,船长。”我说。
考索恩皱了皱眉。
“你是来取箱子的——那就取走吧!”说完他又坐下了,一句话也没说,翻开书就看起来——或者是假装在看书。
我把箱子拖到甲板上时,有人已经把一小桶朗姆酒放在内德的板凳上。没有一丝风,所以灯笼仍悠闲地亮着。很多船员在甲板上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动,让我想起在波旁街的水手走路的样子。我四下张望,寻找本杰明·斯 达特,发现他就站在几英尺外看着箱子。他走过来,摸了摸箱子,然后让我准备好笛子。
“准备笛子干什么?”我问。
“开欢庆会啊。”斯 达特咧嘴笑着说。
我拿着笛子返回甲板的时候,斯 达特又去其他地方了。夏奇和普韦斯 正在说话,他们靠在右舷扶栏边望着远处漆黑的夜空,我们以前经常这样。大部分奴隶都蜷缩在船头;有几个坐在前货舱边,脚蜷起来,肩膀下弯,脸藏在胳膊里;一些女人还 抱着睡觉的孩子。
我听到了啪、啪、啪的划桨声,西班牙商人尖尖的狐狸头生硬地淹没在满身的褶皱里,很快他便在船上露面了。跟他一起来的还 有他的仆人,这个仆人穿着一件条形图案的夹克,戴着一顶扁平的帽子,帽檐儿很宽,遮住了前额。考索恩快速走到西班牙商人身边,西班牙商人指着西班牙国旗大喊:“简直不可思议!”说完他一阵狂笑。我没觉得有多可笑。不过,我发现船长的帽子有点滑稽,上面是金黄色螺旋图案的装饰,而且戴起来太大了。我想他是不是为了幽默搞笑才这样戴,或者恰恰相反,他是不是要表明自己有多么严肃呢?他和西班牙商人一起大笑,我看到他走过去拍拍这个高个子商人的后背。西班牙商人立即合上嘴,停止大笑,看起来像受到了严重干扰。与此同时,他的仆人向主人靠近一步,好像要保护主人,不让考索恩亲近。考索恩用手摸了摸随身携带的手枪。这时,斯 达特正吼着要奴隶们到船中间去,我们的注意力被斯 达特的大吼声转移了。这个场景既令人心痛,又让人觉得好笑,黑人们并没有反抗,他们像一个个黑影一样向灯笼靠拢。他们身后妄自尊大的斯 达特上蹿下跳,好一阵子忙乱,他舞动着胳膊,命令黑人还 像刚才那样蹲下。
除了波特高高在我们头上之外,其他所有人都离得很近:奴隶、船员、船长、古巴贸易中间人以及他的仆人。有一会儿工夫,只能感觉到夜晚的沉寂和大海沉默的气氛。突然,船长喊:“打开箱子!”
斯 达特猛地打开盖子。普韦斯 低声对我说:“我以为他不会再这样做了——自从上次之后。” “怎么回事?”我问。我看到斯 达特把各种各样的衣服扔到甲板上:女人的外袍、海员的裤子、帽子、斗篷、披肩还 有一些布料。“就是他所说的舞会,”普韦斯 回答,“他说黑鬼们喜欢打扮,在古巴人得到他们之前需要给他们点乐子。西班牙人很残忍的,你知道……”
“上次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杀死了一两个。”普韦斯 说,除此之外,他不再多说什么。我问他上次出航用什么乐器,他说:“一个黑鬼敲鼓奏的乐。”
“快点!”船长说,“让他们穿上自己想穿的。”
“他知道黑人自己不会穿的。”普韦斯 低声厌烦地说。斯 达特抱了一大堆衣服,扔到奴隶们身上,可他们只是冷漠地站着,一动不动。
“给他们演示!”船长喊,“教他们怎么穿!给他们穿上!”
“他们都死掉了?”西班牙商人问,声音剌耳难听,“要是死掉的话,对我就没用了!”船长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这笑声在我看来非常做作,就像在模仿公鸡叫一样。
本杰明·斯 达特伸开胳膊,支撑着一个背驼得十分厉害的人。有那么一秒钟,我在想船长被愚弄了,用船运了一群古代先人绕了半个世界。接着,斯 达特开始拼命摇他。看看那张脸,也不过十七八岁。斯 达特一只手把他扶得直起腰来,另一只手把一件宽松的白色女式长袍从他头上套下,底边一直垂到他的膝盖下。
我听到夏奇笑出声来,史密斯 也在偷偷地笑。约翰·库里说:“为什么笑啊? ‘她’很漂亮,不是吗?”西班牙商人对他的仆人低声耳语了一会,这个黑人向前迈一步,张开嘴,但没发出任何声音。他挥挥手,然后把衣服从甲板上捡起来,做了个穿衣服的姿势。他的嘴巴仍然张着,就像一个小小的黑洞,里面空无一物。然后,他把手里拿的衣服丢到甲板上,当他走回原来位置站在西班牙商人后面时,奴隶们捡起散落在脚边的各种各样的衣服。我无法解释这个哑巴究竟是怎样说服奴隶们穿衣服的,也无法猜测他们穿衣服时的心情,总之甲板上没有剩下一片布片儿。奴隶们像一个个雕塑立在那儿,水手们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帮他们拉直衣领、重新系好披肩,或者拽直衬衫。一个女奴隶懒得把胳膊穿到衣袖里,库里就把袖子绕在她脖子上打个结。那个小男孩披着一件薄薄的白色内衣走到扶栏边,内衣在他的肩上随风飘动。
朗姆酒被打开了,船员们开始争抢着大口大口喝起来,一副狼狈相。考索恩船长喊:“不要怠慢客人!”船长抓住夏奇的胳膊,夏奇惊诧地望着他。当夏奇用手指着西班牙商人示意时,船长就死劲儿捶他,一边捶他还 一边大笑,好像两人在谈论很高兴的事儿。夏奇被完全弄糊涂了。考索恩给了他一杯酒,然后把他的胳膊拽到一个黑女人身边,用力把这位水手端着酒的手推到这位黑女人嘴边。“我们的客人!”船长大喊着。这个女人咽下令人灼烧的朗姆酒,咳嗽个不停。“波维威儿!”船长喊我,“你领我们所有人跳舞!”
我吹起笛子。水手们的靴子发出笨重的咚、咚、咚声,奴隶们赤脚踏在甲板上发出响亮的啪、啪、啪声,这些声音淹没了我的笛声。起初,我的注意力在船长身上,他像潜鸟游动在一群鱼里一样在船员和奴隶间舞动。他的动作优美大方,舞步很快。他应该在河边跳舞赚钱,可他却把全部精力用在殴打奴隶和水手上。普韦斯 没跳舞走掉了。这时候,斯 达特已经喝了很多酒,他似乎是故意挡在考索恩前面,考索恩每打他一下,他就放声狂笑。
朗姆酒的气味很浓。奴隶们如饥似渴地喝着,好像要祛除永无休止的干渴;船员们喝是为了高兴,可最后醉了。他们抓住奴隶,拽着胳膊把他们提起来四处乱扔,然后一头砸倒在奴隶身上,又把他们拖起来站在甲板上。有几个小孩子突然跑掉,我看见他们朝船头跑去,藏在船锚边,像雏鸡一样蜷缩成一团。我丢下笛子一不知道是因为舞会变得一团糟,还 是我害怕了,或者是我累了,我也说不清楚——笛子滚到扶栏边。
笛子滚走了!我感觉船有点儿晃动,就在这时,我感到有一股微风吹来。
“看啊!”西班牙商人咆哮一声。随着这一声大叫,所有的舞都停了。头晕眼花的水手们四下张望,西班牙商人的仆人正前前后后慢慢挥动着胳膊,他的嘴巴仍旧长得很大,成了一个黑洞洞的圆圈儿。
“他看见有船来了!”西班牙商人大喊道。
“有船来……”有人跟着说。
“斯 达特!”船长大吼道。
斯 达特摇摇晃晃走到右舷边,可以看出他费了很大劲儿才让自己站直。风力突然增了两倍。我看见普韦斯 从正躺着的地方站起来,四下看看,疑惑不解。
“是英国船。”斯 达特大声说,“我认识,在这个水域他们不会管我们。”
“把西班牙旗降下来,库里。”船长命令道。
就在那一刻,我听到波特从上面嘁:“一条船过来了!右舷那边儿!”
船长抬起头,眼睛直直望着天空。脸上一副不屑的表情,这说明他比以前更加无情。“确实是,波特!”他语气变得柔和起来。就在那时,一个黑人开始在甲板上慢慢旋转,他张开双臂,仿佛伸展了双翅一样转啊、转啊,一直转倒在地上,像死了一样躺着不动。考索恩对我说:“你和小孩子们待在一起。”然后就朝船后面走去。“斯 达特,”他扭过头喊了一声,斯 达特摇摇晃晃跟在他后面,“把美国国旗升起来。”
“我认识这艘船,船长。”斯 达特坚持说,“他们不会管我们的。”
“别说了!”考索恩大吼,“听清没有,你个醉鬼?”
和小孩子们待一起?我疯狂地四下寻找普韦斯 。风越吹越猛,变成一股强风从黑暗中吹来,然后又像波浪一样平息下去,在月光之号的每个角落都残留下足迹。
我听到考索恩说:“我不相信你的判断,斯 达特。我相信英国战舰会做他们应该做的事儿。把黑鬼都弄到扶栏边!”他用力吸了一口气说,“出状况了,这不是英国战舰。”
“舱口盖儿必须得检查一番。”斯 达特含糊不清地说,“还 有那些脚镣!”突然,从奴隶群里传来一声巨大的哼哧声,我看到库瑞正把那口做饭的大锅往海里推。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十分迅速,以至于事后我只能回忆起其中的一些片断,就像不时萦绕在我脑际的零星的梦境。整个过程里,大部分船员都在忙活船帆的事儿,我看见他们不停地在爬上爬下,简直就像一条条由破布裹起来的大虫子一样。美国国旗升起来了,西班牙商人从甲板上抓起落下来的西班牙国旗。刚才不见影儿的斯 达特这会儿又冒出来了,他把两只手里提的脚镣全部扔进大海。然后,伊萨克·波特从高高的嘹望台上下来,嘴里焦急地喊着什么,但听不清,因为风力突然加强,船帆“啪”的一声张开了,船锚哐当、哐当的巨大声响几乎淹没了一切,轮船猛然向前一倾,开动起来。我看到西班牙商人举起双手,显然是在*。那个仆人头上戴的帽子突然被风吹掉,旋转着被吹进漆黑的夜色里。波特又喊了一声:“有船来了!”我听清了。
我看见考索恩冲到扶栏边,斯 达特跟在他身边。
“上帝啊!”考索恩狂吼一声,“我看见轮船了!我看见了!是美国战舰!你个灾星,斯 达特!你害惨我了!把奴隶丢进海里!丢进海里去!”
我看到黑暗中波光闪闪,向我们冲来。就在下一个波浪的颠部,漂着很多小船,上面划桨的人正逆着风弯腰拼命朝我们划过来,一看到这我就吓得大哭起来。那一霎,塞姆·维克拽起一个黑女人就丢进海里。接着,他又毫不犹豫把两个黑人踢进海里。
现在奴隶们已经意识到自己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他们蹲下来,一个堆一个摞在一起,似乎这样子他们就可以得到保护。船员们在他们中间跑来跑去,揪着他们往扶栏边推时,他们发疯地抓着甲板不松手。我看见考索恩自己抓住一个矮个子黑女人,把她举起来抛进海里。他从扶栏边返回时,三个黑人摇摇晃晃向他走来,边走边用力在空中挥动着胳膊,好像考索恩是个野兽似的。考索恩立马取出手枪,对着其中一个黑人的脸开枪了。我吓得逃到船头,枪声一直在大脑里回荡。
暴风雨突然而至,船帆绷得更紧了,船剧烈晃了一下。来自美国战舰的小船我看不见了,但我却能看清船长正和普韦斯 站在舵轮边,四周的船员用鞭子抽打着奴隶,直到把他们抽进海里。我发疯般号啕大哭,祈求那些美国小船能赶上我们,抓住我们。接着,有小孩子的哭声传来,就在离我站的地方几英尺外,他们紧紧靠着那个黑人小男孩。小男孩看着我,一脸反抗的表情。我拼命摇着头、挥着手,告诉他我不会伤害他们。听到跑步声,我蜷缩在系锚架下。塞斯 ·史密斯 从旁边跑过,他发现了这些孩子。那个黑人小男孩对他拳打脚踢,但史密斯 根本不管,揪起最小的黑人小孩儿从船头抡进海里。我尖叫一声,史密斯 发疯一样转过来面对着我,眼里闪着亮晶晶的东西。
“抓住他!”塞斯 狂叫道。我看见巨大的灰色船帆在右舷边悬吊起来,仿佛从天空垂下来的帘子。月光之号又向前猛倾一下,船帆不见了,像那几艘小船一样不见了踪影。那个黑人小男孩溜到桅杆后面。船上的我们仍活着,可是在大海里,奴隶们和划桨的人正沉入漆黑而又静寂的大海深处。史密斯 开始在空中挥舞拳头,我知道他是想等我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我把脚伸进一大团绳子里,做出被绊住的样子。“我脚被卡住了!”我哭喊着。史密斯 走掉后,我急忙跑到抱着桅杆的小男孩身边,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但他甩掉我的手。他的呼吸急促,我想他会被吓死的。然后,我又抓住他的胳膊,决定不管他怎么挣扎都不放手。突然间,他放弃挣扎,我能感觉到他呼在我脸上的气息。我松开他的胳膊,示意他向前货舱方向去。之后,我手和膝盖着地趴到甲板上,他学着我做。我们在头顶张着的主支索帆下慢慢爬着,我听到船长的喊声,但听不清喊的什么。狂风仍在肆虐。
来到前货舱边,我们跳了下去。黑暗中我又摸到他的胳膊。我们从打开的舱口下去,一直尽可能往里走,在一个几乎空了的木桶和前桅杆粗大的根柱之间蹲下来。我们的呼吸混在一起,小男孩低声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懂。”我说。他沉默下来。接着,让我恐惧的事儿发生了,我看见那个舱口盖儿从上面盖住了舱口。那一刻,我才想起来,在恶劣的天气里舱口盖儿都是盖着的。
可怕的臭味使得呼吸极为困难。我的腿开始抽筋,身上的每根骨头都疼痛起来。有个毛茸茸的东西从我的手上划过,我站起身来,站起来的时候胳膊肘磕了一下。小男孩也站起来,我们一直站了很久。我感到一只大手在推着轮船往一面倾斜。我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又昏睡过去。一次,小男孩抓住我的手往木桶上按,我感到湿湿的,他又把我潮湿的手指送到我嘴边,我舔了舔。我俩把能弄走的水汽全部舔掉,我们的手指像田鼠一样在木桶上摸来摸去。轮船剧烈旋转时,我俩被扔到船板上。有时候我们紧紧抓住木桶,以免头撞在木板上。如果舱口盖被晃开,我们被发现的话,那就会像暴风雨一样恐怖。我想起斯 达特那张脸,他看到我们后表情会怎样?他又会怎样笑我呢?
小男孩跟我说话,我就跟他说,我们俩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是在四周狂风大作、雷电交加的时刻,黑暗中的说话声却可以为我们驱除心里的恐惧。有时候我只想放弃,想变成一个声音或某种东西,这样就不会感觉到这一时刻的恐惧。我们在大海里被抛来抛去——我知道船前几个小时在飞速奔驰,但它只是个瘸腿运动员,在一瘸一拐、一颠一簸地向前奔走。
我俩都睡着了。清醒的时候,漫长的时间越来越无法估量,不是分分秒秒地度过,而感觉是度日如年。我坐起来,上面是鬼哭狼嚎般的声音和噼里啪啦的撞击声,一片混乱。听着黑人小男孩虽然微弱却均匀的鼾声,我心里多少有点安慰。我脑子里已经没有白天和黑夜,没有黑暗和光亮的概念,只有暴风雨。我们的轮船在风暴里摇摇欲坠,就像去年夏天我看到的流星一样划过长空陨落。
一次醒来时,我听见他在低声给自己唱歌。天知道他的歌词是什么意思。但这声音我懂,就像这个地球上最后一个灵魂发出的最后心声。我摇摇他的胳膊示意他停下来,他笑了笑。那时候我才觉得饿了,我想起考索恩给我的饼干,我俩每人两块。尽管有点潮乎乎的,却是最好的饼干,不用榔头锤就能掰开。
我俩之间常常进行奇怪的对话,每人都等对方把话说完,似乎真能明白对方说什么。上面货舱外传来恐怖的撞击声,一阵剧烈的战栗传过整个船身,也传到我的骨头里,我等待着大海把我们吞没,但是没有。我一直在疯狂地抓挠被咸咸的海水吞噬的两条腿。
吃完最后一块饼干,过了很久,我有一阵子完全失去了意识,不知道自己是清醒还 是在做梦。舱口盖儿不见了,好像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挪走了。我看见白天的阳光,看见灰色的天空被风暴搅得天翻地覆。我和小男孩儿互相看看对方,从他深陷的眼窝来看,我知道自己得做点什么了。
我爬过木桶,发现从甲板上还 吊下来一架绳梯。我刚抓住*,天空一样灰的海水就直灌进货舱,把我抛回原地,好像我轻飘得跟海鸥羽毛一样。我听到船帆呼啦呼啦拍打的声音和船木板被风暴吹垮发出的嘎吱嘎吱的断裂声。我又跑过去,抓住绳子爬上甲板。
我首先看到的是船上的小舟被击成碎片,主桅已经被吹断,歪歪扭扭斜躺在甲板上,甲板上的船帆都成了碎片儿。主桅下面躺着普韦斯 ,他的一条腿还 没被桅杆压住,在水里漂来漂去。轮船在海水中漂着——那个曾经指引我们航行那么远的大舵轮,这会儿已经不管用了,在轮船的残骸中漂浮着。只有后桅杆仍立着,上面的船帆在风中呼啦呼啦响着。我很快就被浸透了,爬上内德的木凳子,抓着不放。
我的眼睛和耳朵里灌满了海水,身体随着松松垮垮、毫无生命的轮船在大海里一起一伏,海水一次又一次从甲板上向我涌来。在这个灰暗动荡的世界里,没有什么可以静止不动。
我起身艰难地挪到板凳另一端,模模糊糊地,看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东西——陆地。可是就在我呼吸的工夫,轮船向前一晃,落入两个巨浪中间的深沟里。当轮船又浮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了棕榈树,最顶部的树枝像梳子一样在空中划过,就像被从地上连根拔起送往天空。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恐惧——在这巨大的海洋里从来没有过这样恐怖的风暴。可我能看见陆地,离海岸如此之近……
我听到嘴被蒙住而发出的呻吟声,就像暴风雨里的海鸟发出的叫声。我抬起头,一堵水墙扑来,我赶忙又缩回去,用软弱无力的双手抓着被海水浸透了的板凳。接着,我看见本杰明·斯 达特像一只大苍蝇被蜘蛛网状的绳子捆住,他茫然地望着天空。又一个巨浪向甲板袭来,我再四下寻找斯 达特时,他已经和捆他的绳子一起消失了。我又看见陆地了,看清了浪花翻滚的巨浪冲刷着海岸。我咒骂让我看清这一切的光线。要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该多好!
花了约摸一个小时,我的手才摸到板凳腿,我在狂风暴雨中爬到甲板上,不停地咳嗽,什么都看不清。我又摸索着往货舱爬去。我一点一点向前爬。一次,我抓到什么东西,像是布,又像是骨头,还 像是身体,这种软软的感觉从手指尖儿一直传到胳膊。我吓得大叫起来,嘴里灌满海水,被噎住了。我拼命吐出嘴里的海水,试图看清我抓的是谁的腿儿。我想是库里的,但也不确定。我好像听到喊救命的声音,可是海风的咆哮声跟这一模一样,我根本分辨不清。就在我伸手抓住绳子的时候,轮船又撞到了另一个巨浪底部。我不能挪动,绝望无助,再没有力量打起精神抗拒任何会把轮船和船上的尸体抛进海底、抛到没有风吹到的大海深处的危险。
我感到一阵剧烈的震动传遍月光之号上所剩余的一切。我张开嘴,用尽所有力气大喊,好像这一声可怜的尖叫没入狂风乱作、暴雨肆虐的大海里就会让风暴停下来似的。一会儿之后,轮船向一面严重倾斜,似乎只有狂风才能让我贴在甲板上,我就像一只臭虫被风吹得紧紧贴在树皮上。但是轮船突然震动一下,把我震得向前挪了一英尺,现在,我又能爬到货舱边了。
我把头和肩膀伸进漆黑的船舱里,听到甲板下寂静的船舱里传来滴滴答答的滴水声。接着,我看到有人在挥手,有人还 活着,恐惧一下子充斥了我的大脑。当我恢复意识以后,我知道是那个黑人小男孩过来了,我连忙抓住他挥舞的手指。接着,他用胳膊扶着我,给我指路,我侧着身子下到货舱里。
我们蹲下来,互相握着彼此的胳膊。他浑身颤抖,我也在抖。他跟我说话,我拼命抓住他,使劲点头。一个大浪冲来,我们抱在一起扑倒在地上,在木桶间滚来滚去,身上被撞得青一块紫一块。在一小汪暖烘烘的水里,我们靠在船上,随着轮船前前后后摇晃,这一汪水也晃出自己的小浪潮。
渐渐地,打在甲板上的重击声越来越小,风暴声也渐渐平息,轮船传动装置发出的咔嗒咔嗒声和扑通扑通声变成了低低的吵架声。在这个船体里,我几乎看不到任何动静。我知道轮船落在什么东西上了——暗礁或是岩石,它将会在这上面做短暂停留,然后再被卷入海底。小男孩拉住我的手腕儿朝货舱口指着,我分明能看清他的手势。
我们来到甲板上,外面一片漆黑。波浪平静地冲刷着轮船,现在我能看见海岸、窄窄的沙滩和一排排的棕榈树。我朝小男孩望了望,他正望着海岸出神,嘴巴微微张开,满脸渴望的神情。他是不是以为我们来到他的家乡了?我抓着他的胳膊,对他摇摇头。他的脸没了兴奋的光彩。我心想:我们看到的是不是古巴呢?
接着,我吓得差点儿魂不附体。船尾那边突然传来窒息般的狂笑声,我清晰地听见酒瓶摔在木板上的声音——考索恩没有死。
笑声突然停住,只留下海水冲刷轮船的微弱声音和风暴渐渐平息后的宁静。小男孩望向海岸,示意我们用脚踩住残留下来的扶栏,慢慢滑下甲板。一段船帆下桁木就在附近,我捅了捅小男孩,手指着那一段木头,我俩把它从缠绕它的船帆上解下来。我不知道我们离海岸有多远,但我知道如果仍在船上待着,我们就会被淹死。
我又听到了呼喊声。考索恩正靠着后桅杆,船体的角度使他看上去几乎是水平躺着的。我原以为他看见我俩了,但事实上并没有。他的目光从我们身上掠过,根本没发现我俩。或许,他什么也看不见。我又回头看看海水。我只会狗刨式游泳,我不知道用这种方法自己能不能一路游过去,也不知道小男孩会不会游泳。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们把那一段木头扔进海里,跟着就跳进水里,小男孩马上就不见影儿了。我肺里进了水,然后我就沉了下去。一只手拉住了我,我扑腾着浮出水面,小男孩就在几英尺外,不停地朝我点头。我们费力抓住那段木头,蹬脚朝岸边游去。
我又回头望望,阴沉沉的天空泛出一道土灰色的光辉,船长的两只手在空中乱抓乱挠,轮船正慢慢从视线中消失。有一阵子,我感觉耳朵剧痛,好像被考索恩使劲儿咬了一下。他喝了那么多白兰地,我不知道他还 能不能把空气和海水区别开。
不知道我俩是怎样上岸的,它看起来那么近,可是当我俩游过去时,它又在向后退。夜色像一道厚厚的黑幕突然降下来。我记不起什么时候丢掉了那段木头;记不起多少次我俩伸手去拉对方,结果抓住的却是海水;也记不起多少次巨浪将我俩拆开,再把我们抬到吓人的高处。
花了多久,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但即使是现在,我还 能感觉到奋力挣扎的紧迫感,能感觉到一种求生的渴望。正是这种渴望,让我把自己从深海一次又一次送到空气中,似乎我大部分的真实生活就是在这宽阔的大海里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