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高山挡不住
田宝在军营门口犹豫了很长时间。六十个老爸已经回来了,他听见里面拖着脚步走来走去的声音,还 有人咳嗽,除此以外,他们——这些平时爱吵吵闹闹、大声说话的美国人,却非常安静。站在军营的门口似乎很奇怪,而且军营竟然还 是他的家。他应该敲门,还 是径直走进去?田宝又想起了国光——小猪得到桶里去,它不能到房子里去。只要他们知道就好了,只要他能让他们明白就好了:一头猪也可以很规矩,而国光是一头非常规矩的猪。
田宝把猪放到桶里。他的眼睛越过院子,看了一眼关着的门,即使不带着他的猪,他自己也很难进去。国光挣扎着,它不想被单独留在桶里。田宝又把它抱起来搂在怀里,走回门口。这些外国人的家门也是他的家门,但又有点不对头。真的,他们确实收养了他,但是当他注视关着的门时,他感到如此伤心绝望,以致他的嗓子都疼起来,眼睛感到酸涩。
他小声对他的猪说着话,试图鼓起勇气把门推开。他希望有人出来,这样他就可以和他一起进去。当听到远处有发动机的声音时,他满怀希望地转过身,希望这是一辆坐着几个军人的吉普车——那会使情况变得好得多。但是远处的发动机声音是一架战斗机的声音。当它从天空钻出来飞向远处机场时,它在傍晚的阳光里闪着银光。它像哈姆逊中尉坐的掉下来的那架飞机。
这时候,在发动机的声音的底下,还 有一个声音在靠近,真的是一辆吉普车!它从路上拐到了院子前面的车道上,直奔院子而来。是医生!哦,他忘记了!医生开车到山岩那里去了,他白跑了一趟。田宝真想推开门一头扎进房间里,可是他手里还 抱着国光呢。田宝感到走投无路。他转身面对着医生。
医生不是一个人在吉普车里。可是太阳照在挡风玻璃上的反光使人很难看清楚是谁和他在一起。这不是翻译。会不会……难道是……?就是!就是那黄头发的飞行员!医生把飞行员从医院接出来,看他来了。这就是那个惊喜!田宝大喊一声,朝吉普车飞奔而去,差一点把国光扔掉。“哈姆逊中尉!哈姆逊中尉!”他为自己能喊出这个名字而感到自豪。
医生从吉普车里出来,但是哈姆逊中尉动作很慢,他的腿仍然僵硬。田宝等不及了。他跳到吉普车里,从座位上滑过去,把脑袋靠在那人的胸口上。“哈姆逊中尉。”哦,那时他们没有话说,可现在他们能通过翻译来谈话,把当时他们在山洞里漫长的白天和在山里的那个夜 晚想要告诉对方的事情,以及此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部告诉对方。田宝是那么激动,简直无法平静。他扭过身,骄傲地给飞行员看他的制服。他兴奋地笑着,还 抽出那叠钱给中尉看。
哈姆逊中尉说的话,完全淹没在一架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擦着军营屋顶飞过去的战斗机的轰鸣声中了。这架战斗机在屋顶上飞过的时候,闪烁着镀光,然后消失在自己的轰鸣声中。但就在那一刹那,飞机上的飞行员一定看见并认出了吉普车里的哈姆逊中尉,因为飞机在摇摆它的机翼,哈姆逊中尉则对着飞行员招手。
田宝惊讶地张大嘴瞪着眼看飞机。翻译和六十个人中的一些人从房子里跑出来,但是国光却匆匆钻到汽车底下去了。
“这叫超低空飞行。”翻译用中国话大声对田宝说,他为他很了解这些事情而感到骄傲。
田宝没有听见他说些什么。他朝飞机在一眨眼之间——那么迅速,那么飞快——消失的地方注视着。现在田宝心里翻腾着一个新的大主意。
他急切地把手放在哈姆逊中尉的胳膊上。他认真而着急地说起来,完全忘记了中尉听不懂他的话。他的话一句接一句,因为他怀着巨大的希望和一个了不起的念头。他看到银色的飞机咆哮着迅速擦过屋顶,比它自己的声音消失得还 要快,于是就有了这个念头。田宝说话时,哈姆逊中尉专心地倾听着。他做手势叫翻译过来,但是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田宝的脸。“是这样的。”田宝又从头开始说,仍然滔滔不绝,“是那架迅速飞过的飞机给了我希望,如果希望落空,那么我将会很愿意做这六十个人的养子,因为他们像老爸一样对我,还 有那位好医生……可是,如果说火车很快的话,那么飞机比火车还 要快上一百倍。我在山岩上留神等着的时候,从衡阳来的落在后面的最后一些人都过去了,现在不会再有人来了,因为人们告诉我,日本人已经占领了整个衡阳,正在继续向前进犯。
“可是夜 晚走过去的那些人,还 有我在岩石顶上睡觉时整个白天走过去的那些人,仍然在什么地方走着,飞机飞得那么快,一会儿工夫就可以赶上他们。
“哦,我要求得太多了,我知道……但这是我的老爸老妈,还 有我的小妹妹啊。哈姆逊中尉能不能带我坐在飞机里沿着铁路飞行,直到第一个难民刚刚走到的地方?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不是还 有足够的光线吗?即使太阳落山以后也没关系。如果我老爸老妈不在铁道线上——这有可能——飞机不是还 能沿着从衡阳出来的其他道路寻找吗?”
田宝上气不接下气,对自己在绝望中如此大胆地提出这么大的要求感到吃惊。所有的人都站在他周围。“不是我忘恩负义。”他喃喃地说,尽管翻译还 在忙着翻译他刚才说过的话。这时候,他对自己的过分要求感到很不好意思,脸上毫无表情地盯着吉普车的车厢底部看,这时翻译把他的话变成了怪里怪气的语言一句接一句地说着。
哈姆逊中尉和站在吉普车旁边的医生在交谈。田宝不敢抬头看。哦,他不是忘恩负义!当再次见到哈姆逊中尉的时候,他充满了感激,充满了幸福。特别是飞机飞过来,他又有了想法,有了希望……
翻译一定看见田宝的脸色在两个人争论时变来变去,因为他低声说:“哈姆逊中尉要按你说的去做——马上。可是医生因为他的腿受伤不让他去,尽管医生同意这件事应该做。他要让别的人去做这件事,可是中尉不听。他坚持这事只有他去做,因为你给了他这么大的帮助。”翻译轻轻笑着,“现在他正在告诉医生,如果医生让他做这一件事,他就在他的医院里多住一个月。”
“那么我的——我的六十个老爸呢?”田宝急切地小声说。
“哦,你也没有在他们那里丢脸,”翻译安慰他,“他们都赞成做这件事,因为他们都喜欢你,只不过问题是他们认为哈姆逊中尉不应该去。不要感到惭愧——他们都理解。威尔逊军士长刚才对你说了这一点。他说:‘你没问题,田宝。’这在美国人的语言里是意味深长的。”
田宝迅速瞟了一眼军士长,军士长朝他眨眨眼,点点头。这时,医生突然把田宝推到一边,坐到吉普车的方向盘后面。吉普车咆哮起来,国光从车底下蹿出来,威尔逊军士长用两腿牢牢地夹住了小猪,他把它交给了已经坐到吉普车后座上去的翻译,翻译把小猪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田宝坐在哈姆逊中尉和医生中间,他感到莫大的安慰,差点哭出来。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他开始向哈姆逊中尉叨叨,告诉他自从他们第一次相遇以来他想要说的所有事情。翻译俯身在国光肩头上面听着,翻译着。他们有那么多话要告诉对方,在田宝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到了机场。
吉普车停下来。在一栋建筑物旁边停着一架小飞机,哈姆逊中尉小心翼翼地从吉普车上爬下来,一瘸一拐地走进建筑物。他是去取得飞行许可,翻译解释给田宝听。医生也走进建筑物,拿出三明治和牛奶给田宝,还 把整整一把香蕉给了国光。他冲着小猪哼哼,用一个香蕉逗它,然后又朝田宝笑了笑,走开了。哈姆逊中尉从建筑物里出来,打手势让田宝和翻译到飞机那儿去。当他看到医生已经走开的时候,他几乎是和田宝一起跑到飞机那里去的。
这架小飞机上有足够的地方让他们全都坐上去。“这不是一架战斗机,这是一架比切型飞机。”翻译解释说,“不过你将能看得更清楚。它飞得很快,所以我们很容易能在天黑以前沿着铁道飞一遍,再沿着从衡阳出来的两条土路飞一遍。”
哈姆逊中尉在飞行员的座位上忙乎着。国光正忙着吃最后一个香蕉的最后一块香蕉皮,但是当飞机发动机突然响起来的时候,小猪急忙蹿到田宝的两脚之间,紧贴着地板躺平。田宝不得不硬把它弄起来,放到腿上。那时候,飞机像一件着了魔的东西飞跑着越过平坦的机场。田宝将国光举到窗口。小猪眼里有一种疯狂的眼神儿,当它看到一栋建筑物、停着的卡车、一座山的侧面以飞快的速度掠过的时候,它缩到后面去了。它咬紧牙关,嘴里叼着那块香蕉皮。现在香蕉皮仍然以嘴里垂下来,它那受了惊吓的耳朵像那香蕉皮一样软绵绵地耷拉着。
当飞机突然腾空而起,而且继续升高,不再属于地球的时候,田宝感到喉咙好像堵住了。有一秒钟的工夫,一个屋顶在他们身边闪过;又一秒钟的工夫,一座山的山尖闪过,很快就离得很远了,然后穿入云彩。大地越来越远。当飞机穿过云彩以后,云彩也落到后面去了。田宝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因为他感到一阵恶心,胃里的东西在往上冒,冒的速度似乎比飞机从大地冲上天空的速度还 要快。
翻译捅了捅田宝,朝他咬紧牙关的嘴里塞了一块口香糖,做手势让他使劲嚼。田宝不敢松开牙关,因为害怕他胃里的东西会喷出来。他又闭上眼睛。
翻译又捅了捅他。哈姆逊中尉要他们到前面去。令田宝感到吃惊的是,他可以在地板上走过去,就好像飞机是一件水平的、平坦的、静止不动的东西,而不是在空中飞行。哈姆逊中尉示意让田宝坐到他旁边的座位上。翻译站在他们后面,俯身在田宝的肩膀上,看看这,看看那。现在哈姆逊中尉指指下面。
田宝惊讶得直喘气。机场不见了。他们下面是一个村庄——嘿,这一定是翻译去给他买鞋和内衣内裤的村庄。他们沿着弯曲的市场街很低地从村庄上空飞过。街上到处都是人——这天一定是村里的集。在下面,一个推人力车的男孩正在大喊大叫,让人为他让开道路,他推着人力车在拥挤的街上走过。田宝可以听见他叫喊。
一群人聚集在市场街和一条小巷的拐角。他们围着一个牙医,这牙医让一个人坐在一张椅子里,正在给他拔牙。那人朝后仰着头坐着,他那痛苦的眼睛注视着天空。田宝朝下一直看到他张大的嘴里。有一会儿工夫,他和田宝就好像在互相注视对方的眼睛。田宝不去考虑那个人,而是暗自庆幸,感到十分欣慰。哦,事情一定很容易!如果他能看到一张嘴里,尽管只是一闪而过,他就肯定能认出他的老爸老妈,因为那甚至用不了一闪就可以看清。他又暗自庆幸。他看得如此清楚,尽管这只是一瞬间。这只需要一瞬间,一转眼的工夫。
村庄早就看不见了,在他们下面伸展着两条狭窄的钢带,在夕阳下闪闪发光。这是铁道!可是它在他们面前空荡荡地、笔直地、荒凉 地伸展着。
“哈姆逊中尉先沿着铁路在安全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远地飞向衡阳,”翻译在田宝的耳朵边解释说,“然后他再掉过头,朝另一个方向飞,直到铁路沿线再也见不到一个难民。”
田宝点点头,俯在他腿上的国光上面。国光开始吃它紧咬着的香蕉皮。他已经习惯于飞行了,田宝笑起来。他在笑!恶心已随着欢笑消失。他胃里的东西已经回复原位。哦,飞行棒极了,毫不费力,那么容易,那么神速!
在下面,铁轨绝对空荡荡地躺在那里,现在飞机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然后在他们下面很远的地方,在雾蒙蒙的远方,升起一座城市,可以看到一排排的屋顶。一条银色的带子曲折蜿蜒地从城市里笔直的一排排楼房中穿过。但是在这河流流过的地方,被熏黑的楼房没有屋顶,朝天张开着大口。田宝认出来了,惊叫起来。“是衡阳吧?”
哈姆逊中尉点点头。
飞机倾斜转弯,现在朝衡阳的相反方向飞行,沿着空荡荡的铁道飞回去。由于认出熟悉的事物,田宝又是一阵惊叫,这使他把身子挺得笔直——嘿,那已经是他在上面等候的那块大岩石了。他们回来了!令人难以置信,一架飞机的速度——他们又回到这里来了,就是坐火车也需要一整个晚上,而步行——哦,他的老爸老妈可能日夜 兼程地赶路,而飞机却在片刻之间就赶上了他们。
田宝把身子使劲压在他的小猪身上,一动不动,眼睛紧盯着两条钢带一样的铁轨。他决不能错过他们——这只需要片刻的时间,但是他连片刻的时间都不能朝别处看,他决不能错过铁轨上的任何一个人。
现在飞机开始由高处往下降,铁轨好像在升起,在靠近。在这里,下面的人步履艰难地走着,飞机拉平机身,从他们头顶上掠过。这里又延伸着落在后面的人。田宝认出了什么,又惊叫起来。那里有那个小家庭——最后一个——同他说话的那个男人大踏步地走在前面。他抬起头来看飞机。但是那没牙的老头儿哪儿也见不着——他一定在某个村子里吃东西,休息。
飞机冲着人们呼啸。从头顶上掠过的飞机在铁轨上的人们中间引起了恐慌。有些人惊慌地抬头看,有些人只管低着头,使劲往前走,其余的人则脸朝下扑倒在地,有些甚至蹿到路边的沟渠旁,又纵身跳了进去。田宝明白,因为这些人知道飞机上雨点般打下的子弹带来死亡,这也是他两天前对飞机的惟一认识。
“我们可以再飞得高一点吗?”他催促翻译快翻,“我相信,再高一点我都可以在一眨眼之间认出我的老爸老妈。”
哈姆逊中尉明白了,他已经飞到足够的高度了,下面的人们不再朝天上看。他们只管背着东西步履艰难地往前走。飞机继续往前飞。有时候,某个小家庭出现在他们下面,田宝好像认出了什么,像弹簧一样跳起来,身子向前倾。每次那两个人就会把脑袋转过来看着他。但是,每次田宝都不得不摇头。他太急于求成——太想实现自己的愿望了——他必须不再欺骗自己……
他们不在那里!他们不在铁道沿线无尽的难民人流中。飞机从所有人的头上飞过了。它继续往前飞,但是现在铁道上空荡荡的。哈姆逊中尉仍然往前飞。田宝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摇摇头。“他们不在铁道沿线。”
哈姆逊中尉明白了,不需要翻译来翻。相反,他对翻译说话。
“哈姆逊中尉想知道——你想要沿着铁道飞回去吗?那样我们将面对下面的人们。”
田宝摇摇头。“他们不在铁路线上。我知道,因为如果他们在的话,我会马上认出他们的。我想沿着别的路飞。”
飞机已沿着两条狭窄的土路飞过一遍了。它沿着这两条路一直飞到两头都看不见难民为止。在中间的这一段距离,田宝朝下看着成千上万的难民,在两条路的沿线络绎不绝,但是他的老爸老妈不在他们中间。太阳正在下山。在第一条路上现在只有一个农民在犁了一天地以后牵着他的水牛回家去。他肩膀上扛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看着天上的飞机挥手。田宝把头转过去。“在回机场和六十个老爸的房子那里去的路上,中尉能不能再沿着铁道飞一遍?”他心情沉重地问。
飞机立即开始作越野飞行。田宝坐着,眼睛直盯着正前方。他不关心下面的田野,或者说不关心任何东西;他清楚这可能是他最后的要求,即沿着铁道飞回去,终究是——无望的。飞第一次的时候,他就知道,他的老爸老妈不在铁道上的难民中间。这只是稍稍延长了一点最后的渺茫希望和微弱的不甘心,直到他终于不得不再次说:“他们不在那里。”然后飞机降落在机场上,然后他们将坐吉普车到六十个老爸的房子里去,然后不再有任何希望。有的只是一种空虚之感和无情的事实。这事实就是:在所有这些无家可归者中间,他被他的六十个美国老爸收养,算是幸运的。他得设法适应这个事实,但是现在他只感到空虚。
“我可以走过去一个人坐在飞机的后面吗?”他小声说。很难说那两个人听到了他的小声说话,可是两个人都一起点点头,翻译把国光抱过来,田宝溜下座位。在那两个人的背后,田宝艰难地朝后面走。他没有坐在座位上,而是坐在地上,把胳膊放在座位上,抱着脑袋,静静地待着。已经没有必要再朝下面看了——他们不在那里。
过了很久以后,翻译大声喊他:“田宝,你必须看一看这地方。我想哈姆逊中尉真的要你看一看这地方,因为他已经带我们飞得很远,到了他们在铁路旁正在建设的一个大型的新机场。这比我们第一次沿铁道飞行的距离要远得多,远远超过了难民……”
田宝站起来——他知道他们这样做不过是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他顺从地走回到玻璃围着的机头,朝下看。他喘着粗气。在他们正下方有一个巨大的机场,非常非常大。它平整地伸展开去,有许多小路像带子一样从这里通往各处,蜿蜒在无尽的建筑群当中。从天空中看,就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手把一群群建筑物成堆地扔下去,又把其他一些孤零零的东西乱七八糟地撒开,然后让带子似的道路在它们中间蜿蜒。卡车和吉普车像水蝽一样沿着细线似的道路跑得飞快。在大片平坦的草地那边,爬满了扁平的甲虫,那一定是大型轰炸机。
他们自己的飞机仍然在机场上空盘旋,它降下去,地上的事物变大了。飞机滑翔下去。它在新的高度上绕机场转了一个大圈。现在机场周围的大山开始升高到挨着飞机的高度。飞机倾斜转弯,田宝屏住呼吸。有一会儿工夫,看上去好像一边的机翼快要擦到一座山的山坡上了。
夕阳的最后几道光线照射在山坡上。田宝可以看见飞机的影子沿着山滑动。它滑过正在山坡上千活儿的人们。当影子从他们头顶上滑过的时候,他们连头都不抬一下,只顾不停地挥舞大锤。有些人从一堆石头跳到另一堆石头,十分灵巧——像山里的小黑山羊一样。
田宝抓住哈姆逊中尉的胳膊。“我老妈告诉过我这样的情况,”他用兴奋的中国话急促而含糊地说,“在衡阳那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大型飞机场。她说我老爸和别的男人就像山羊一样。她说我老爸和别的男人用大量炸药把山炸掉,然后再把炸下来的石头打碎,用来铺飞机跑道。瞧!这就是这些人干的活儿。这不是衡阳,可是,哦,我老妈告诉过我这样的情况,那时候她还 答应我第二天也跟着去看,可是河水把我卷走了。”
山不见了,飞机沿着机场的另一部分巡航。它迅速下降,下面有妇女在干活儿——一长串望不到尽头的妇女,每一个人都是挑着两只筐。她们拖着脚步往前走,一队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到一座山坡上,在那里男人们正在挖土,把筐装得满满的。妇女们挑着筐源源不断地摇晃着走上一堵巨大的土墙,妇女们正在一筐一筐地把脚下的墙垫高,就像蚂蚁背沙粒一样。
“她们正在为轰炸机建机堡。那样它们就可以免受敌人的空中打击。”翻译解释说。
田宝几乎没有听见,他在下面看到的一切太有意思,太令人兴奋了。妇女们正在建的土墙成一个“U”字形。大土丘只有一面开口。飞机飞过一个完工的土丘,里面停着一架大型轰炸机,被三面土墙保护着。它们很像马厩,田宝想——停飞机的马厩。飞机飞过停着很多轰炸机的已经竣工的机堡,然后又飞过一座正在施工的土丘,妇女们挑着小土筐在那里上上下下。一个刚把筐里的土倒掉的妇女在轰鸣的飞机低低地从她头上飞过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
田宝尖叫起来:“我老妈!我看见我老妈了!我老妈……”
哈姆逊中尉吃了一惊,急忙转向他。翻译朝下看。但是飞机继续往前飞,土丘不见了。田宝用拳头连连捶打中尉。“我老妈!”他指了又指,“我看见我老妈了!”
哈姆逊中尉向下面的妇女们投去惊讶的目光,然后看看翻译。但是他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明白了田宝正在尖叫的是什么意思,翻译忘记翻译了。他的眼睛沿着机堡搜索。“不,田宝,”哈姆逊中尉说,“你不可能看见你的老妈。那是不可能的。”
无论中尉说什么或者用什么语言说,都没关系,因为田宝根本不听他的。飞机现在飞到建筑物上空。在这整个复杂的大型机场里,他们决不,决不会再发现一个那样的机堡。田宝竭力想不让机堡从视线中消失。他不能。它消失了。他在飞机的地板上缩成了一团,抽噎着。他用双手拍打着地板。他把老妈丢了。那一会儿她在那里,可是他把她丢了。
“田宝!田宝!我们去看一看。我们降落,找一辆吉普车开到那里去……但是你必须明白——这不是一辆手推车,我不能撒开把,把它放倒在一边。我们现在就降落,然后见到一辆吉普车就开走,去找你的机堡。”
中尉讲了又讲,田宝不听。哈姆逊中尉不耐烦地对翻译说了几句话,翻译匆匆把哈姆逊中尉说的话告诉了田宝。田宝不听,他不管他们说什么——他看见了他老妈,却又失去了她。在这个复杂的大型机场里,他们决不,决不会找到那样一个个别的机堡。夜 幕即将降临,机场里的工人将回家去……
飞机降落了。然后,哈姆逊中尉不顾自己的腿有伤,和田宝一起朝一辆停在一幢建筑物旁边的吉普车跑去。翻译跑在后面——只有他想起了国光。他们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许可就跳进车里。哈姆逊中尉发动吉普车。一个士兵从建筑物里冲出来,朝他们喊叫,哈姆逊中尉只是回过头喊了些什么,继续走他的。
哈姆逊中尉看一眼田宝,说了几句话。
“中尉说你决不要寄予过高的希望。”翻译底气不足地说。
田宝没有听见他说,他直瞪着前方。在这些车道和还 没有完工的小路上可怕而漫长的颠簸着,东拐西拐地开车,他们是决不会找到那机堡的。田宝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他一点都不知道,他们应该走哪条路好。可是这时候吉普车尖叫着来了一个急转弯,来到一条更宽的道路上。他们飞快地经过一些建成的机堡,有轰炸机停在里面。他们经过一些低矮的机堡,这些机堡正在加高。然后……然后吉普车呼啸着直开到那个高高的机堡跟前,他老妈刚才就站在上面!哦,哈姆逊中尉知道,他什么时候都知道。他在空中看到的东西,能在地面上知道它在哪里,以及如何到它跟前去。田宝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差点高兴得大哭起来。他在行驶的吉普车里跳起来,哈姆逊中尉匆匆把车停下。
当他们正从吉普车里下来的时候,在路那边一个大机堡中的一架轰炸机开始了雷鸣般的咆哮。巨大的螺旋桨发出的气浪差点把田宝顶到吉普车上。国光吓坏了,它从翻译怀里跳下来,好像被可怕的风吹得滚走了一样。翻译在后面追它。田宝没有等他们,他迎着那队挑着空筐、拖着脚往下走的妇女,跑到土丘上面去。哈姆逊中尉紧跟在他后面。田宝就站在他老妈抬头看飞机时站过的地方!他知道。他知道。她在这里站过,还 抬头看过他,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田宝和中尉一起察看了挑着土筐步履艰难地走上土丘的每一个弯着腰的妇女。由于挑着重担往上爬,她们都使劲低着头,所以在降临的夜 幕中很难看清她们的脸,要等到她们倒掉筐里的土才行。哈姆逊中尉叫住一个在他脚下倒土的妇女。他塞了些钱在她手里,然后抱歉地咧开嘴笑着,掏出他的手绢,系在她的扁担上。他指给田宝看。“看来你在几里之外是认不出你老妈的!可是所有的中国人在我看来都差不多模样,如果她不在这儿的话,我得证明给你看。当这个女人最终转回来的时候,你就知道我们把她们都看遍了。哦,我害怕看见那个时刻的到来。”田宝似乎没有听到中尉说的话,他不断搜索着那些面孔。很快天就要黑了,她们都要回家去。“现在快来吧,老妈。快来吧。”这话在他心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这能加速她的到来似的。
那里有成百上千个妇女,她们不断往这里走,拖着脚步走得很慢,相互之间隔着几步远,弯着背,低着头,下巴顶在胸口。然后,哈姆逊中尉还 是看到那块白色的手绢了。它慢慢地在那个队伍里往跟前来,慢慢上了土丘。中尉拿起田宝的手,紧紧抓在他自己的手里。
现在那女人就在田宝的跟前倒筐里的土。但是田宝不甘心。他转过身背对着她,从高高的土丘上搜索其他那些机堡。夜 晚的长长的黑影投到机场上,但是工作仍在进行。突然听到有哼唱的声音,田宝朝下面的机场看去。那边来了一百来个哼着号子的妇女,拉着一个巨大的石磙,把细石子轧成坚硬的道路,正在建成一条新的跑道。一个监工走在这群倾斜着身子拉绳索的妇女旁边。他哼着号子,妇女们回喊号子,她们一边哼唱,一边努力往前拖着石磙前进。
田宝的手神经质地在中尉的手心里抽动。然后他突然疯狂地大吼一声,挣脱开来,拼命冲下机堡,连从抱着国光上来的翻译旁边跑过都没有看见,不顾一切地从碎石路上朝石磙狂奔。他一头扎进喊着号子拉石磙的妇女群里。石磙停下了,人群中惊起了一阵格格的声音。监工凶狠地冲着那些激动的女人大吼大叫,但是石磙仍然不动。田宝朝人群中的一个女人扑过去。“我的老妈!”
监工骂着粗话,尖声大叫。可毫无用处。妇女们身上缠着绳子站着,她们围着一个跪着哭泣的女人,她把头贴在儿子的胸口,已经泣不成声了。妇女们同她一起哭泣,但有的在笑,在问着莫名其妙的问题,这些问题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回答。
哈姆逊中尉来了。他严厉地冲骂人的中国监工喊了些什么,在他身后抱着小猪的翻译停下来向监工解释了几句,使他平静下来。哈姆逊中尉推推搡搡地挤到妇女中间,好不容易来到那个跪着的女人那里。田宝的母亲泪如泉涌,视而不见地抬头看看他。“你的老爸!你的老爸!”她激动得喋喋不休,“他在那边山上,他也一定知道是田宝回来了。”
“我去把吉普车开来。”哈姆逊中尉喊道。没有人听见他的话。
田宝的老妈从身上套着的绳索中挣脱出来,抓住田宝的手,他们一起从激动的喋喋不休的女人堆里冲出去。田宝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从她手中挣脱开,冲到翻译那里,抓起小猪,又跑回到老妈身边。他们手拉着手,一起朝远处正暗下来的山那边奔跑起来。
哈姆逊中尉从远处跑道上追着他们喊:“吉普车,吉普车!吉普车是干什么的?你们不能一路都跑啊……”
他们没有听见他的话,哈姆逊中尉转过身,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吉普车那里跑。他忘记了翻译在石磙旁边正等着,忘记了道路和跑道,越过高低不平的机场去追田宝和他的母亲。他追上了他们。他不得不整个儿地把田宝的母亲举起来放到吉普车里去。她高兴得发狂了,什么都搞不明白。中尉驱车往山那边开去。他无法开到跟前去。炸药爆炸以后飞到山坡下满地的锯齿状石头和大圆石挡住了他的路,他不得不在离那被挖开的大山脚下很远的地方就停下车。田宝的母亲在吉普车里跳起来,她高兴得不得了,一下把田宝举起来,朝山那边发出可怕的尖叫。“是田宝啊!是田宝啊!”
她的叫喊在山坡上回响。人们停下手中的活儿,朝下看。一个在半山腰的男人手中的大锤掉了下来。他只是愣愣地站着,过了一会儿他大吼一声:“是田宝啊!”
他飞跑下山,直奔吉普车而来。他没有走小道。他不可能跑得那么快,下山也不可能那么快。他跌倒了,挣扎着爬起来,又跌倒了。他跳起来。周围的人都冲他喊,朝他那里跑过去。他一边朝前跑,一边半转过身向着他们。“是田宝啊!”他吼道。这回答了一切,解释了一切,他迈着惊人的大步继续往前走。
田宝的老妈瘫倒在座位上,她的力气一下子全泄完了。她全身颤抖着,使劲抱住田宝,哭了起来。她轻轻地哭着,田宝也哭,同时他们注视着飞跑而来的老爸。在快乐中田宝不得不告诉无法明白的哈姆逊中尉。“哦,这是我老妈,我早就知道的。她开始是在机堡上,但是他们把较年轻的妇女叫下来拉石磙,想在天黑前完工。哦,我早知道的,早知道的。我的小妹妹在机场附近一个小村子里的邻居家。”突然他想起了他的小猪。他抱起国光,紧紧搂住它。
田宝讲完时,他老妈一次又一次地向中尉投去感激的眼光。“是田宝啊!”她轻轻告诉中尉,好像这是一件新奇的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是田宝啊!”在感激中,这位胆小羞涩的中国妇女靠上前去,把手放在中尉的胳膊上,认真地用中国话同他说话,眼泪悄悄滚下她的面颊。
“是田宝啊!”她又说,“明天,再明天,再明天——未来的所有日子——都会有我的宝贝儿子在身边。房子不会太空荡荡,焦虑的心也不会悲伤……啊,明天,明天,然后有一天不会再有人开枪,不会再有人逃避枪击,不会有战争。有一天田家的一家人将回到他们的小村庄,生活在和平中。啊,明天,明天。啊,啊,啊!”
她说不出话来了。话卡在嗓子里,泪水涌了出来。他老爸来了,他老妈又紧紧抓住他。中尉坐在那里,转过一半身子,他不明白田宝母亲说的话。啊,可是他真的明白。他明白!心是不用任何言辞都能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