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传统
昨天,法兰克的太太对我说:“你真勇敢,居然敢上船!”她还 说:“你真了不起,竟然能忍受那群男人!”她问他们是否当真让我做船上所有的工作。
“是我争取来的,”我说,“他们原本不肯——”
“我还 以为他们只让你煮饭打扫。”
“想都别想!”我说,“那是科迪的工作!”
事实上,那并不是科迪的专属工作。每个人都该轮流煮饭打扫,只不过布赖恩经常借机逃班,而科迪显然比我们其他人更乐意做这些事。法兰克和他妻子到“悠游号”探望我们,看见科迪忙着洗碗擦地,法兰克说:“你以后铁定是个好老婆。”他给科迪取了一个绰号——“母亲大人”。
科迪似乎不在意。他借此大开玩笑:“‘母亲大人’来服侍您啦!”他端来奶酪和饼干时这么说。过一会儿擦地时又说:“小心——‘母亲大人’要擦您脚下的地板了!”
我真希望自己能有科迪的幽默感。每当有人对我的事大惊小怪,我总会气急败坏,不懂得应对。比如有人怀疑我不会操作电动工具、不敢爬上桅杆、不会使用玻璃纤维,或认为我理所当然应该负责煮饭时,我总会急躁慌张,无礼相对。我想我该向科迪学习。其实你只要笑嘻嘻的,别人并不会真的计较。
昨天,我们去挖蚌后,法兰克对我说:“光是煮这些东西,就够你忙了。”
我立即答道:“不要,我不要!我又不是船上唯一会做菜的。”
“哦。”他说。
我觉得我这一番抢嘴肯定伤了他的心,我心里很难过。他那么亲切热情地招呼我们。我想我应该学着适时闭上嘴。
接下来我要谈谈挖蚌的事了。希望这不会太沉闷,我纯粹想记录下来,当做纪念。人很健忘,忘记一生中太多的细节,要是有人想了解你的心情或感受,你可能什么都记不得,或是你生病、去世、发生意外事故,结果你根本无法告诉他们,他们当然更无从得知了——就好比那些无孔不入的小海蚤吃掉你的身体。
我曾问妈妈为何邦皮记得他一生的故事,妈妈说:“那些事就像图画般刻在他脑中。”
“要是图画被擦掉呢?”我问道。
“咦,怎么可能?”她说。
趁着退潮,我们和法兰克七十九岁的父亲一起去挖蚌。只要在沙里找到气泡,往下挖,就可以挖出蚌来。但有时海草太茂密,掩盖了气泡,水又太多得看不清气泡,而且地上到处是石头,蚌藏在深处,所以挖起来并不容易。
真是奇怪,光是看见气泡,就可以知道沙底下有生物。我有种奇特的感觉,似乎我会挖出一具尸体,而非蚌壳。
布赖恩和斯 图舅舅才挖了二十分钟就决定放弃。他们抱怨牛仔裤上满是泥泞,而且他们不喜欢弯着腰。“为了一个蚌如此大费周折,值得吗?”斯 图舅舅说。
法兰克的父亲一面工作一面闲聊:“我在这座岛出生,跟我的父母一样。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跟我的十二个兄弟姐妹,以及我们的孩子。我几乎每天都要挖蚌,我也喜欢在园子里闲晃,有空就去猎鹿。活着真好,人生真是美妙。”
在这座岛止,我可以想见生命的美好,我可以理解他们为何能和整个大家庭同住,而且街坊邻居个个友善,彼此照应。
我觉得自己似乎可以一直住在大马南岛,而在探索大马南岛的过程中,我也对我的舅舅们了解更多了。当你在挖蚌或拉虾笼时,你会听见许多意想不到的事。
我发现从他们小时候,阿莫、多克和斯 图就向往在大海上航行。他们从小就讨论着、计划着、梦想着这件事。
“你们想过梦想有可能成真吗?”我问道。
“没有。”阿莫舅舅说。
“胡扯,”斯 图舅舅插嘴,“你当然想过,我们都希望实现梦想。”
“我才没有。”阿莫说。
“可是你说过——你老是挂在嘴上——你叫我们想了很多船名,你老是拿着地图,你还 ——”
“那只是好玩,”阿莫舅舅说,“不是吗?”
“好玩?好玩?”斯 图舅舅急得口沫直飞。
“我倒是想过,”多克舅舅平静地说,“我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一定会实现这个梦想。”
我想知道妈妈是否也参与他们的计划:“她也想去吗?”
“谁?”斯 图舅舅说,“克莱尔?你说她吗?”
“当然是克莱尔,”多克舅舅说,“她想知道克莱尔小时候的事。”
“哦,”斯 图舅舅说,“不,克莱尔才不理我们。她觉得我们又吵又烦。”
“你是说你自己吧,”多克舅舅说,“我和克莱尔的感情可好得很呢。”
我还 发现阿莫舅舅的本名是摩西①,不过他小时候经常挨揍(“你想想看,”他说,“你喜欢人家叫你摩西吗?”),所以他把自己的名字简称为阿莫,听起来“比较强壮”,而且他坚持使用这个名字。
(注释:①摩西(Moses),《圣经》中的人物。他在上帝的协助下,以棍杖分开红海,使海水变成陆地,率领以色列人顺利地离开埃及,而追来的埃及军队却被随后合拢的海水淹没。)
而多克舅舅的本名是乔纳②!
(②乔纳(Jonah),《圣经》中的人物。乔纳因违抗上帝,企图乘船脱逃,上帝为惩戒他,召来风暴,并安排一条大鱼吞了他。乔纳在鱼腹里祈求三天三夜,上帝终于命令那条大鱼将他吐在陆地上。)
“那你又怎么会把乔纳改成多克呢?”我感到好奇。
“打从小时候,”他说,“我就喜欢船,有一天有位老水手告诉我乔纳这名字不适合水手,因为《圣经》里的乔纳在海上遭到噩运。你应该知道这个故事吧?乔纳惹上帝生气,上帝召来大风暴——”
“乔纳被鲸鱼吞下肚。”布赖恩插嘴。
“对啦,对啦,对啦。所以那个老水手说乔纳这个名字不好,他叫我多克③,因为我成天在码头逛荡。”
(③多克(Dock),意即为码头。)
布赖恩凑过头来,在我耳边说:“但他还 是乔纳,所以我们恐怕也难逃噩运,是吧?”
“布赖恩,”我说,“有些话放在心里就好,不一定要讲出来。”
但我不禁担心船上有人会惹上帝发怒,召来暴风,这一股无来由的忧心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于是我转而思考名字的意义。令我疑惑的是:名字是否当真代表一个人的命运?不同的名字是否就有不同的命运——好比布赖恩就像布赖恩,科迪就像科迪,我不懂苏菲的意义,苏菲究竟该像个什么模样呢?
接着我又想起邦皮,邦皮只是昵称,我不知道他的原名。我要赶紧去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