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种瓜得豆,而且是颗金豆
有时候金铃很憎恶自己,为什么说的话总是不能做到。比如她答应了妈妈不因为养蚕而影响学习,可是蚕明明就放在家里,她做习题时都能听到它们咀嚼桑叶的声音,心思怎么能不往上面想呢?隔上20分钟不去看一眼蚕宝宝,她简直就有一种立刻会死掉的痛苦。
去过第二次以后,卉紫在房间里干涉了。卉紫提高嗓门喊:“金铃你又干什么?”金铃灵机一动,连忙回答:“我上厕所。”
蚕宝宝就放在厨房里,上厕所必须从厨房里穿过,金铃的理由非常充足。管天管地,管不住人拉屎撒尿,妈妈总不能限制她上厕所吧?
金铃第三次往厕所跑的时候,卉紫起了疑心,跟踪而去。金铃装模作样地从厕所出来,头一抬,卉紫正双手抱臂、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呢。
“你监视我上厕所干什么?我又不是犯人。”金铃做贼心虚地嘀咕着。
卉紫似笑非笑地说:“真的上厕所了?小便还是大便?”
“小便。”
“小便我怎么没听到声音?”
金铃懊悔地想:真该说是大便。
为了杜绝妈妈对她的不信任,金铃干脆猛喝了一肚子凉开水,假戏真做。不到半小时,她真要小便了。路过客厅门口的时候,她很大度地喊了一声:“妈妈你来听吧!”她故意敞着厕所的门,让小便声哗啦哗啦传出好远。可是妈妈又不再来听了,像是看穿了她的把戏似的。
这个星期六,当金铃第十次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发现蚕宝宝吃光了家里最后一片桑叶。她把这个发现及时报告了卉紫,卉紫无可奈何地说:“拿两毛钱去买吧。”
在复习迎考的日子里,金铃最乐意做的事情便是帮妈妈下楼买东西,因为只有在这时候才可以趁机玩一小会儿,看看小吃店的猫,注意一下街口浇糖人的担子来了没有、有没有浇出什么新的花样。
今天很没趣,浇糖人的担子没来,小吃店的黄猫也不见了,金铃手里捏着两毛钱,慢吞吞地走到校门口。她忽然傻了眼:怎么?卖桑叶的老爷爷怎么也不见影子啦?平常他都守着一大篮绿油油的桑叶坐在校门口,专门等着做那些买了蚕宝宝的孩子的生意。两毛钱一小口袋,你如果嫌少,他还会笑眯眯地给你添上几片。
校门口摆报摊的奶奶对金铃说:“今天他怎么会来?今天没有学生上学,他做不到生意呀!”
金铃问:“你知道他家住哪儿吗?”
奶奶摇头说:“哎呀,这我就不知道了。老头儿好像是搭车从郊区来的。”
金铃心里一下子恐慌起来。怎么办呢?到哪儿去找桑叶给蚕宝宝吃呢?
鞋盒子里的蚕宝宝一个个都把小脑袋昂得老高,东转西转的,好像在对金铃说:“我饿了!我饿了!”
卉紫埋怨金铃:“叫你不要把小蚕弄回来吧?城市里如今到哪儿找桑叶去?与其让它长得半大不大地饿死,还不如那时候就别救它的好。”
金铃被卉紫说得心里很难过。她翻开自己的通讯录,挨个儿给朋友们打电话。杨小丽、李小娟、张灵灵、刘娅如……一个个都问过了,回答都是没有,没见过哪儿有桑树。只有尚海很肯定地说:“有。我表姐家就有一棵。长得比房子还高,叶子有巴掌那么大,结的桑果黑紫黑紫的,甜得要命……”
金铃嫌他啰嗦,急不可待地打断他的话:“别的以后再说,你先告诉我表姐家在哪儿,我怎么坐车才能过去。”
尚海在电话那头却又迟疑起来:“哎哟,这恐怕……这恐怕……”
金铃着急地大叫:“怕什么呀!”
尚海说:“不是啊,我表姐家很远,要坐3个小时的长途汽车,还要过一次轮渡……”
金铃没等尚海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她恨恨地想,除非尚海弱智,否则就是存心耍弄她玩儿!星期一到学校,要好好教训这小子。
金铃这一夜都没有睡踏实,老是做噩梦。梦到蚕儿死了,变成了一条条绿色的僵尸,屁股下面流出脓液。又梦到蚕宝宝已经蜕化成了蛾子,一个接一个从鞋盒子里飞出来,没完没了.整个家中都蠕动着那些灰色的丑陋的小东西,爸爸妈妈和她只能躲进厕所,把门关死.打llO报警电活求救。
半夜里金铃醒了一次,趿拉着拖鞋到厨房里看蚕。卉紫比她先到了一步,正把一颗蓬乱的脑袋俯在鞋盒上。卉紫抬头看见金铃,叹着气说:“小东西多可怜。”
金铃的眼圈红了,问:“它们是不是要死了?”
卉紫不能肯定地说:“也许它们是一种命大的生物?”
说着话,连金亦呜也起身来看小蚕。金亦鸣出了个主意:“试试它们吃不吃莴苣叶?我小时候也养过蚕,印象中是可以用莴苣叶代替桑叶喂的。”
卉紫拍手说:“真是的!我怎么没有想到?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第二天早上6点钟不到,卉紫就起身上菜场。正是莴苣上市的时候,菜场上随便捡捡就能捡到不少莴苣叶子。卉紫急匆匆赶回来,把嫩叶子用水冲洗过,擦干水,再撕成碎碎的叶片,撒进鞋盒里。一家三口的脑袋挤在一处,都心急火燎等着看奇迹。
奇迹却没有发生,蚕宝宝一点也不给面子,对身边嫩生生的菜叶简直就是视而不见,依旧可怜巴巴地把脑袋拾得老高,转着圈儿地东张西望。
金亦鸣痛心疾首地批评它们:“太娇惯了!太娇惯了!一点点也不肯将就。”
卉紫附和说:“一点不错!娇得像现在的独生子女。真是有什么样的孩子就有什么样的蚕。”
金铃替蚕宝宝辩解:“它们没有见过莴苣,叫它们怎么敢吃呢?如果叫你们吃没见过的野菜,你们敢吗?”
金亦鸣说:“那要看什么时候,饿极了就敢。生命和口味比起来,当然生命更重要。”
卉紫笑话他:“简直对牛弹琴!蚕儿能有人的思维?”
金铃趁他们争论的时候,悄悄开了门出去了。她决心要替蚕宝宝找到桑叶,哪怕找遍全城,哪怕临时做一回乞丐,只要能挽救蚕宝宝的生命。
巷子里小吃店的老板娘笑嘻嘻地招呼她:“金铃金铃,黄猫今天在家,它在叫你呢。”
金铃说:“我没空。”走过去几步,又回过头来问:“你们家种了桑树吗?”
“桑树?”老板娘被问得莫名其妙,“我家连根草都没有,还会有桑树?”
金铃便不再理她,转头又往前走。
金铃顺着和学校相反的方向,连着走过几条小巷。每经过一户人家门口,她就扒着门缝往里面看一看,看有没有她希望找到的东西。有的人家围墙矮,她就努力踮脚去爬矮矮的围墙,从墙头上把人家的院子仔细搜索一遍。
有一回她正往人家墙头上爬的时候,后领被一只手抓住了,那人揪着她的领子把她用劲往下一拉。金铃猝不及防,一下子滑落在地,摔了个屁股蹲儿。
原来是个戴红袖章的居委会女*。她哼着鼻子盘问:“干什么的?为什么爬人家墙头?”
金铃解释:“我找桑叶……”
“找桑叶?这城里还会有人家种桑树?对我撒谎没门儿!昨天我们街道上有人家被偷了……”
金铃气得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怀疑她是小偷?拿她当贼?简直没有一点道理!她趁那个居委会*不留神,双肩用劲一甩,头使劲一低,像鱼儿一样地从那人手中滑出去,拔腿奔出老远,又不失时机地回头喊一句:“我就是小偷!你来抓呀,来呀!”
对方自然是不肯上当,嘴里不知道嘀咕些什么,转身走进另一个门里去了。
金铃又越过一条横街,发现了一扇带栅栏的铁门。她双手抓住栅栏,扒在铁门上往里看。这是一幢很古旧的带花园的楼房,楼不大,尖尖的顶,圆圆的木格窗户,屋顶还伸出一根细细的烟囱,就像童话书上画出来的房子。最好看的是花园,初夏时节,小小的花园里花草蓬勃。紫红色的玫瑰花,火焰一样跳动的串串红,淡粉色娇滴滴的凤仙花,探头探脑的菖蒲,躲在草丛中窃窃娇笑的蝴蝶兰。再顺着墙角看过去,天哪,那一棵大哥哥一样倚在墙角不动的,不正是一棵桑树吗?瞧它的叶子肥肥的、圆圆的,叶片间已经结出了绿色的桑果,活像小伙子脸上长出来的鼓鼓的青春痘。
金铃兴奋得差点没叫出声。她的心开始狂跳,想象着家中蚕儿吃到嫩桑叶的样子,想象着桑叶的绿色汁液流进蚕儿白色透明的身体,如何使那身体肥壮、成熟……她一把捂紧了嘴,生怕一不留神就笑出声音。
花园里没人,铁栅门关得很紧。金铃打量了一下这扇门,虽然有点高,门上的铁条却可以当作踏脚,踩着铁条爬过去没问题。
金铃攀住铁条,开始翻越大门。她非常紧张,生怕再被人抓住当成贼来狠打。又因为平生第一次尝试这样的冒险,心里止不住地感到兴奋和得意,仿佛自己也成了半个“佐罗”。还好,她没出意外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院子里,这期间巷子里没有出现其他身影。
桑叶真绿,真肥,真嫩!她轻轻掐了一片在手中,仔细看着它叶面上因为汁液饱满而鼓出来的部分,心想它离开枝条很快就要枯萎了,就要成为蚕宝宝肚里的食物了。她真心替桑树惋惜,感到对不起它。这样一来,她竟迟疑地站在树旁,不知道接着摘下去好,还是不摘更好。
“是谁呀?谁在那儿?”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传过来。
金铃一惊,小脸立刻白了,身子本能地矮下来,想借助树枝遮挡自己。
“别躲了,我都看见你了。”那声音接着说。
金铃万般无奈地直起身,垂下头不敢看人,心里只等着挨骂。也许人家还会打她。打她的时候她逃不逃呢?从哪儿逃呢?再爬一次大门?
“你怎么进来的?摘我的桑叶干什么?”苍老的声音已经移到了金铃面前。金铃偷偷掀开眼皮看了看,一下子放心了:是个白发苍苍行动不便的老太太,胳膊下还拄着根拐棍!哈,这样的老太太要是想抓住金铃,万万没门儿!
老太太虽说拄着拐棍,腰板却硬邦邦挺得笔直,眉眼间也不失威严。她目光犀利地盯住金铃,口齿非常清楚地说:“问你话呢!摘我的桑叶干什么?”
金铃存心要逗她,头一歪说:“不能摘吗?树上写着你的名字吗?”
老太太叫起来:“哈!态度还不好!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学校的?”
金铃心里想:傻瓜才告诉你。让你打电话到学校告状是不是?拿定主意之后就紧闭嘴巴,挺着脖子,一言不发。
“你不说?不说我就不让你走。跟我来!”
金铃心里想着不跟她走,脚步却不由自主地移动了,好像老太太身上有股什么魔力牵着一样。
老太太在前,金铃在后。老太太拄着拐棍,却雄赳赳气昂昂的,活像个得胜回朝的将军;金铃则垂头丧气,皱着鼻子苦着脸,像一个被俘虏的小兵蛋子。
进了小楼,老太太指定一张椅子让金铃坐下,自己却直挺挺地立在金铃对面。
“我说了不让你走就不让你走。你必须告诉我老实话,有一句撒谎我都能知道。你信不信?”老太太得意地眯着眼睛,眼睛里有一种又狡黠又敏锐的光。
金铃不服气地叫起来:“谁跟你说谎了?我凭什么要跟你说谎?你不就是仗着有一棵桑树吗?你的桑树那么大,有几百片几千片叶子呢,摘你10片都不行吗?可我的蚕快要饿死了,它们已经一夜没有吃到东西了!真的……它们……快要饿死了……”
金铃突然哽咽起来,心里既害怕又委屈。她想着不能随随便便在陌生人面前哭,要忍住,千万要忍住!该死的眼泪却不听命令,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扑簌簌地落下来。
老太太吃力地弯下腰,仔细去看金铃的眼睛,颇有点意外地问:“你哭了?你觉得我使你伤心了?”
金铃抬起胳膊,飞快地往眼睛E一擦,虚张声势地回答:“谁哭了?你以为你是谁?小气鬼!”
老太太很认真地说:“我不是小气鬼,我只是不喜欢别人不打招呼就碰我的东西。如果换了你,你会喜欢这样吗?”
金铃小声说:“我以为你不会同意……”
“一般情况下我当然不会同意。可是……”
“可是我有特殊情况,真的!”金铃可怜巴巴地看着老太太的眼睛说,“我的蚕太饿了,它们已经奄奄一息了!”
老太太笑起来:“还挺会用词。那么请你老实告诉我,你叫什么?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你会打电话给我的老师吗?”
“不,我只是喜欢问问。这是我的习惯。”
金铃就小声说出她的名字,又说了她是新华街小学六年级的学生。
“谁是你的班主任?”
“邢老师。”
老太太又是一一笑:“我认识她。”
金铃跳起来:“你怎么会?”
老太太非常得意:“我为什么不会?你们邢老师还做过我的学生。”
金铃轻叹一声:“天哪!”她觉得这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她偷桑叶偷到了老师的老师家里!
老太太关切地问:“六年级了?就快要考中学了?”
金铃这才猛然想起家里还有一堆作业等着她完成,她是没打招呼就出门的。想到作业她就心情沉重起来,一时间变成了霜打过的茄子。
“想考哪个中学?邢老师让你们填表了吗?”
“填了。我妈要我考重点中学。”
“你妈要你考?”老太太的目光亮闪闪地逼住金铃,“只是你妈妈的愿望?那你自己呢?”
“我不知道。我心里也想的,就是觉得没把握。我不是班上的好学生。”
“怎么个不好?”
“学习不好。主要是数学。我从来没考到班上前10名。不,二年级时考过一次,只有那么一次。”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你很坦白。我喜欢你这样的孩子。”
金铃心里想:你喜欢有什么用?你又不是重点中学的校长。
“讲点你们班上有趣的事吧。”老太太要求。
金铃心事重重,生怕回去晚了妈妈骂她,所以不大想讲。可是不讲又怕老太太不给她桑叶,还是勉强讲了。
金铃一连讲了班上的几件事,老太太都没笑,反而用极严肃的表情看她,看得金铃心里发毛。后来她就讲了张灵灵一不小心吞下幼蚕的事,老太太笑起来,说:“原来你的蚕宝宝是这么来的。”
金铃受到鼓励,原本乐观的天性就显露出来了,眉眼鼻子开始变得活跃,脸上笑眯眯的,嘴巴红润润的,话说得又快又逗。
“有一次上英语课,老师喊李林回答问题。李林你知道吗?我们班成绩顶差的同学,她妈妈给他开过一张轻度弱智的证明。老师说:李林,What is your name?李林就回答说:波力。波力是我们课文中一只鸟的名字。全班同学都笑得死去活来。于胖儿当时正偷吃饼干,一笑就把嘴里的饼干屑喷出去好远,差点儿溅到老师脸上。老师发了大火,用劲在讲台上跺脚。谁知道讲台太旧了,木头都烂了,她一跺,正好把高跟鞋的鞋跟跺了进去,怎么拔也拔不出来。后来还是于胖儿上去帮她拔出来的。”
老太太双手撑住拐棍,笑得直不起腰。金铃也笑。一老一少笑成了一团。
“还有呢。老师上课都喜欢骂人,邢老师骂人像鸡婆,咕咕咕咕不停;数学张老师骂人像乌鸦,全班人鸦雀无声时,他冷不防嘎的一叫;英语老师骂人最好玩,脑袋像毛毛虫,每骂一句就伸一下头……”
老太太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边掏手绢擦眼泪,一边要求金铃:“别说了,不能再说了,快把我假牙都笑掉了。”
金铃说:“那好,以后有机会我再给你说。”
老太太拄着拐棍,带金铃去摘桑叶。摘了不多不少10片。她微笑地看着金铃说:“答应我一个要求好吗?以后你每天放学后来一次,我教你半小时数学,你可以拿到lO片桑叶。”
金铃问:“你?”
老太太说:“你看不起我?退休前我是小学特级教师,专教毕业班数学。我姓孙,你可以叫我孙奶奶。”
金铃歪头想了想:“给20片桑叶行吗?蚕渐渐大了,会吃得越来越多。”
孙奶奶使劲忍住笑:“好吧,20片就20片,优待你。可是我也有个附加条件:别告诉老师,也别告诉你家里人,爸爸或者妈妈。”
“为什么呢?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啊!”金铃问。
“是因为奶奶也有自尊心啊!”孙奶奶学着金铃的口气,“奶奶做了你的家教,如果不能把你教成一个拔尖的学生,奶奶可就丢老脸啦!所以啊,我们之间的事情要秘密进行。”
金铃很兴奋,但是她马上就想到一个现实问题:“瞒着老师没问题,瞒着妈妈不好办。我要是每天放学不按时回家,她一定会查问。我该怎么说呢?”
孙奶奶想了想:“就说老师帮你补课,撒一次小小的谎吧。其实也算不得撒谎,因为的确有个‘老老师’在帮你补课。”
金铃这才完完全全地放下心,手里抓着宝贵的10片桑叶,蹦蹦跳跳出门。走到门口她忽然又想起一句话,回头对孙奶奶说:“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想帮我?”
孙奶奶郑重其事地回答:“因为我喜欢你。我帮助了喜欢的人心里会觉得快乐。这回答可以了吗?”
金铃哈的一声,用唱歌一样的声音拖长腔调说:“我也——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