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出世的婴孩〔土耳其〕奥尔汉・凯马尔
在一望无际的棉田里,农场工人们十五人或二十人排成一列,一个劲儿在清除秧苗旁的杂草。在骄一一中,气温一直升至一百四十九度,在眩眼的、铅灰一色一的天空下,没有一只鸟儿在飞翔。太一一似乎主宰着一切。农场工人们汗水涔一涔,有节奏地不断挥动锄头。锄头的尖端落在焦土上,发出“啦”、“啦”的声音;随着锄头均匀的起落声,农场工人们哼着歌,烈日的一H一威似乎吞没了这歌声:剩下来的土地里,他们播种小米,播种,收割,然后包装,亲人们给我们送来石榴和香梨。法尔霍。乌扎依尔那双肿胀一胀的手满是汗水,他把汗都揩在那条宽松的黑一裤一子上,同时掉过头去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瞧着他身旁挥锄头的妻子,他用库尔德语说,“怎么?你怎么啦?”古丽沙是一个肩膀宽宽的结实女人。她干瘪瘪的脸上淌着亮晶晶的汗珠。由于剧痛,脸已经不成样儿,而且露出一道道的皱纹。她没有回答。法尔霍。乌扎依尔用胳膊狠狠推了她的腰部:“女人,你到底怎么啦?”古丽沙用疲倦的眼神瞥了丈夫一眼。她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怪吓人的,这时锄头忽地从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她用手紧紧按住大肚子,俯下一身去,然后在红棕一色一的土地上跪了下来,由于烈日的曝晒,土地到处裂开。监视他们干活的汉子撑着黑一色一的太一一伞站在一旁,这时叫了起来:“古丽沙!是这个吗?不要再干了,走开!”她痛得死去活来。她用枯瘦而依然有力的手指攫住一块干裂的泥土,手指捏得紧紧的。她使出常人罕有的力,咬紧牙关控制自己。一圈圈漆黑的斑点在她眼前飞舞。她突然呻一吟起来,“哎唷唷!”对一个女人来说,劳动时被陌生人听到这种声音真是丢脸。法尔霍。乌扎依尔咒骂起来,飞起大一腿一朝妻子的腰部狠狠踢了一脚。女人驯服地蹲在地上。她知道这副样子丈夫是不会宽恕的。当她两手撑着地挣扎着站起来时,监工的又说:“古丽沙!快走!一娘一儿!现在你赶快走,快!”她的阵痛遽然停止了,但她感到等一会又会突如其来,而且来势会更加凶猛。她朝离她一千英尺光景远的沟渠走去,这是农场的边界。法尔霍。乌扎依尔在他妻子身后咆哮着,他看到九岁的女儿赤脚站在监工的身旁,于是吩咐她说:“你得代一妈一干活!”女孩知道现在该轮到她了。她拿起和自己身一子一般高的锄头,走到行列里。锄头的一柄一上还沾满一妈一妈一手上的汗呢。这种事是很平常的。锄头的起落声依旧和农场工人们的歌声相应和。太一一直射在堆满畜肥的沟渠上。草绿一色一的蜥蜴在红褐一色一的泥土上悄悄爬过。古丽沙挺一直身一子站在沟渠里,她环顾四周,在炙人的热一浪一中侧耳细听。看不到什么人。空旷的土地上热气一逼一人,这片土地向远处延伸,似乎没有尽头。伯劳鸟的尖一叫一声在空中回荡。她把宽大的黑一裤一子口袋里的物件全部倒空,并取出一些东西。她知道自己分娩期已近,早就张罗好这些东西:缠在一块纸板上的两股长线,一把生锈的刀片,几件颜一色一不同的衣服,还有破布、盐和柠檬干。这些东西,她是在农场的垃圾桶里找到的。她准备把柠檬汁榨到婴儿的眼睛里,用盐擦孩子的身一体。她把衬一裤一一直褪到腰部下一面,将婴儿的一裤一子摺好放在一块大岩石下一面,在地上铺好破布,把一一团一线解一开,并把柠檬切成两片。她不想蹲下一身去,忽听到后面有走动声。原来是一只狼狗!她捡起一块石头向他扔去。那只狗吃了一惊逃开了,但没有消失。它等着,润一湿一的鼻子嗅呀嗅的。古丽沙焦急极了,要是她现在生孩子,昏了过去,那只狼狗就会把孩子活活咬成一块块的!她还记得那位库尔德姑一娘一菲丽丝。菲丽丝也像她一样在沟渠里分娩,她把孩子抱到身边后,竟昏了过去。她醒来时向四周一瞧――孩子不见了。她到处找寻……最后,在远处一株矮树下,她发现孩子已被一只狼狗咬得支离破碎!古丽沙又向那只狼狗看了一眼,瞪着眼仔细打量。狼狗在她的目光下退了几步,但还是盯住她。眼睛射一出异样的光芒……“莎弗仑,”她叫,“莎弗仑”。她不懂自己怎么会喊起远在约一千英尺以外的女儿来:“快来揍它!你这只该死的恶狗!”那只狗勉强退后三十英尺左右,又停下一身来蹲着,眼睛闪着蓝幽幽的光,伺机而动。这时古丽沙肚子又痛了起来,这是最厉害的一次阵痛。她一裸一着膝盖蹲下来,两手撑住地面,呻一吟起来。她脖子上静脉粗得像手指一般,颤一动着。疼痛一阵接一阵袭来,一次比一次痛得厉害。突然涌一出一股热血……她的脸露出惊骇的神情。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垮了下来。
“法尔霍,庄稼汉,”监工说,“跑去瞧瞧那个女人……她也许会送命的。”
法尔霍。乌扎依尔朝妻子在苦苦挣扎的那个沟渠望去,摇摇头,恨恨地骂了几声,继续干活。他怒火中烧,怨恨自己的妻子。额上冷汗直冒,汗水从他浓眉下一滴滴淌下来。
“瞧那边,小子,”监工又说,“跑去看一看那女人怎么了。你怎么也想不到的!”法尔霍。乌扎依尔把锄头扔在一边,往那边跑去。真想一脚接一脚地踢她……这个不中用的女人捣他的鬼,他真受不了。他在沟渠边停住脚,睁大眼睛向下瞧。古丽沙倒在地上的小路旁。在沾满鲜血的一块破布上,浑身上下一片紫红一色一的婴儿在伸手伸脚地扭一动。一只狼狗正扑在婴儿身上。他霍地跳下沟渠。狗三脚两步逃开了,一舐一着血淋淋的嘴。法尔霍。乌扎依尔把围在婴儿脸上的绿翅苍蝇赶走。婴儿闭着眼睛,手脚还在扭一动。法尔霍。乌扎依尔打开布来,原来是一个男孩子!男孩子!法尔霍一下子变了。他仰望天空,严峻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抱起婴儿,从地上捡起血迹斑斑的破布。
“我的儿子!”他大叫一声。他乐得几乎疯了。养了四个女孩后,居然来了一个男孩!古丽沙感到丈夫就在身边,张开眼来。她不顾自己的身一体,挣扎着想站起来。
“这回你挺不错,”法尔霍。乌扎依尔说。
“挺不错的,女人!”他抱着婴儿从沟渠里一跃而出。监工看到他穿过红棕一色一干裂的土壤跑来。
“那边……那边……”他说,“法尔霍向这边走来了!”大伙儿都停止干活。农场工人们倚着锄头,目不转睛地瞅着。法尔霍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大声喊道:“我的儿子!我有一个儿子了!”他把婴儿紧紧抱在一胸一前,婴儿裹在一块带血的破布里,浑身还是紫红一色一的。
“嗨,你得小心,庄稼汉,”监工说。
“当心,庄稼汉!别抱得这么紧,你会把他闷死的……现在你回农场去吧。告诉厨师,是我派你来叫他给你些油和糖浆,让女人吃一些吧。走吧!”法尔霍。乌扎依尔不再感到疲倦了,炎热他也不在乎。现在他年轻得像二十岁的小伙子,身上轻捷得像小鸟似的。他向农场的小泥屋走去,茅屋顶在他的眼前隐隐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