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被女人牵着。男孩和女人走在大街上。
男孩一双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忽闪忽闪的。男孩抬起头,问女人,一妈一妈一,爸爸在哪儿呢?男孩五岁,男孩从小到大,还没见过爸爸。幼儿园里,小朋友们听说后,当成了天大的笑话,动不动就拿这事儿刺他。于是,男孩缠着一妈一妈一,吵着要爸爸。
这是个周末,街上的人很多,像穿着一串串糖葫芦。
快了!女人说。说话的时候,她的鼻子一抽一动了几下。男孩挣脱女人的手,高兴得又蹦又跳,嗬――嗬――嗬――男孩一奶一声一奶一气地叫了起来。女人紧走几步,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臂,说,当心,有车子!女人的鼻子又一抽一了几下,还酸了几酸,女人差一点就流泪了。
女人牵着男孩,拐进了一条小巷。窄一窄的巷口,像竖了一张隔音玻璃,外面的各种声音一下子就全没了。
小巷里间或有几个人走动。
小巷很幽深,很宁静。
小巷尽头,有一个补鞋摊。摊主是个男人。男人蓬着头,半眯着眼,打着盹。男人眼皮下,几双补好的皮鞋一溜排着,静默地等待着它们的主人。在男人面前,女人停下了脚步。男孩也停下了脚步。男人倏地睁开了眼,双手像翅膀一样,向男孩环了过去。环到中途,男人又讪讪地撤了回去,垂在了两侧。
男孩一会儿抬头看女人,一会儿低头看男人,不知所措。
他就是你爸爸,女人对男孩说,叫呀!
男孩嚅嗫着,叫不出声。
男人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串冰糖葫芦。举到男孩面前,问,这个,认识吗?男孩的眼睛亮了。男孩说,你是张叔叔!才一天,你怎么头发乱了,胡子也长多了呀!男孩吃着冰糖葫芦,一口一个张叔叔,叫得特别亲一热。
女人被凉在了一边。女人疑惑地着着男孩和男人。
一妈一妈一,张叔叔每天送我回家,还买好吃的给我。男孩吃完,对女人说。
难怪不要我接你,你怎么不告诉我?女人很生气。
张叔叔不让嘛。男孩嘟着嘴,眼睛看着男人,向男人求援。
不要怪孩子,是我想他。再说,做爸爸的也该尽点义务啊!男人说。
女人叹了口气。
小巷渐渐暗了下来。男人面前的几双皮鞋,也早被主人取走了。
回家吧,爸爸。男孩拉住男人的手,说。
男人不挪身,乞求地看着女人。男孩也抬起头,看着女人。男孩的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忽闪忽闪的。
女人看了看天,那片窄一窄的天灰朦朦的,什么也没有。女人又看了看小巷外的大街,大街上的路灯已经燃起来了,把小巷染得昏黄昏黄的。
回吧!女人摇了摇头,好像要摇掉一些记忆。
男人哎了一声,高兴地一翻身,站了起来,随即,男人又咚地一声摔了下去。
男人看了看女人,无言地从背后拿出一根拐杖,撑了起来。你的一腿一?女人惊叫了一声。没事,是给几个兄弟伙整的。男人说。
你真改了?女人不放心地问。
改了,不然哪个敢把我弄成这样?还好,他们全完蛋了。男人说。
女人蹲下去了。女人低着头,帮男人收拾摊子。女人边收拾边说,这样好,你能自食其力了,我也不再担惊受怕的。是的,原来是我不好,你受苦了。男人哽咽着说。
一个大男人,不要这样。女人说完,挎上男人的工具箱,一手牵了男孩,一手牵了男人,并排着走出了小巷。三个人,把小巷挤得满满的。
出了小巷,男孩就欢呼着,嗬――嗬――嗬――我有爸爸罗!
女人看了看男人,笑了。
男人看了看女人,一摸一了一把胡茬,也笑了
老人坐在绿荫下,那儿有一片躲闪的一一光。院子里,尽是密密麻麻的果树,树叶过滤了一一光,给人一种绿绿的暖意。
老人旁边,坐着他的孙子。孙子只有五岁。一老一少面前,是一大堆粘黏的泥巴。老人的手灵活而生动,一点也不像六十岁老人的手。小男孩的两只眼睛,一眨也是眨地看着老人翻一动的手指。
老人在捏一个泥人。
没好一会儿,老人笑眯眯地停了手,笑眯眯地问孙子,像吗?像。孙子说。老人手心站着个“孙悟空”,栩栩如生的,火柴盒那么大。孙子站起来,赖进老人怀里,嚷着要,老人就让孙子摊开手掌,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孙子的手心。孙子还没看够,院子里就响起一片嚷嚷声,一大一群一和老人孙子一般大的男孩女孩举着双手,一路颠了过来。老人笑呵呵地一一应着,嘴里说,大家都好好看着,一会捏给崔爷爷看!老人开始撮一一团一泥,有板有眼地演示起来。
以前,老人是一个泥瓦匠。
乡下,大家的住房有三种,一是木板房,二是土墙房,三是砖瓦房。三者之中档次最高的当然是砖瓦房了。于是,一俟手头宽裕了,家家户户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修砖瓦房。乡下没砖厂,只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圆穹形的小砖窑。老人自己没窑子,每烧一次砖瓦,就向别人租一次。砖瓦匠都是在自家田里选一块地盘,剥去表层,然后挖出土块,再用锄头把土块掊碎,边掊边捡出其中的小石子之类的硬一物。接下来,就是浇水,泡上三两天,就借几条牛,站成一个圈,人在圈中一手拿牛绳,一手扬根鞭子,人和牛一起绕圈子。要不到半天功夫,掊出的土就给牛蹄踩得黏一糊糊的。一塘泥,短时间用不完,就用纲丝做成的木弓旋成泥一团一,码成泥山。做砖坯时,就从泥山上取泥。那时,老人不到四十,有的是力气。可是,老人花了力气,钱却没赚几个。村里人都说,老人不务正业。一年半载的,别人烧十几窑,老人烧个三四窑就不错了。老人的心思都花在捏泥人上去了。老人读过几年书,也看过三国、西游什么的。捏一个人物,要琢磨老半天。每烧一次,他就在窑里放上几十个,烧出来还蛮像那么回事儿。自己烧的次数少,他就送到别人那儿,低三下四说好话,陪笑脸。每次烧出来,找他索要的小孩很多,往往搁不平,害得他有几次还得罪了大人。后来,小孩的份量不足,就缠着自己的大人来找老人求情。老人就捏更多的泥人,耽误的时间就更多了。对这,家里人气不打一处来,说他骂他不顶用,老人反而捏得更上心了。每次发放泥人的时候,看着小孩们捧着一个个青灰一色一的泥人,听着他们大人一声声的啧啧赞叹,老人就呵呵地笑,一脸的幸福。
后来,村里修了公路,镇上有了大型砖厂,一车一车的砖瓦拉进了村,那些小窑就被淘汰了。可是,老人的手艺却没撂下。他成天坐在树荫下,带一一群一娃娃,教他们捏泥人。
临近中午,下地的人们陆续回家了。他们聚在老人身边,从孩子手里拿过泥人,七嘴八舌夸孩子。然后,对老人说完谢谢,想领走各自的孩子。可是,那些孩子不走,有两个还哭着像小鸡一样给提走了。最后,只剩下老人和孙子了,老人一转头,就发现了儿子。儿子坐在一丈开外,一一着脸,生闷气。
老人明白儿子的心思。儿子想拿他嫌点钱,补贴家用哩。
昨晚,儿子找他商量,说,那些娃娃喜欢捏泥人,干脆,收点钱,你教他们,行不?老人怪异地看了儿子一眼,眉一毛一一竖,生硬地说,乡里乡亲的,亏你说得出口。反正是带孙子,一条牛也是放,两条牛也是放,好意思收钱?你呀,又不是他们家的保姆,凭啥?爸,现在是市场经济了,脑子还不开窍啊!听着儿子的话,老人不吭声,他爬上一床,扯过被子,蒙了头,不再理会。
现在,儿子还在生气哩。老人正要劝儿子几句,这时,媳妇回来了,骂了几句男人,把他拽进了屋。老人听在心里,总觉得媳妇是指桑骂槐。他摇了摇头,感到浑身有些燥一热,抬头一看,太一一已到中空了,正火一辣辣地悬在头上。
老人牵了孙子,踅进屋,儿子媳妇都忙午饭,谁也不理他。他讪讪地站在屋中,手脚无措。
晚上,儿子媳妇又是一场轮番轰炸,老人只是唉唉地叹气。儿子看老人的模样儿,知道老人默许了。于是,张罗着找来纸笔,写了一张广告,连夜贴上了屋外的墙上。
第二天一早,儿子没再下地,在进院子的必经之处,横了张桌子。不一会儿,昨天那些男孩女孩,又嚷嚷着来了。儿子摆一弄着手里的泥人,对他们说,好看吗?好看!想学吗?想!那好,叫你们大人来,快点去呀,不然一会崔爷爷不教你们了!孩子们大眼望小眼,突然像明白了什么,哄地一声跑回去叫各自的大人去了。
老人和孙子坐在昨天的地方。一一光经过树叶过滤后,老人觉得以往那种绿绿的温暖没了,他握着手里的泥巴,手指却没动。一旁的孙子一个劲儿地催他,他嘴里喔喔地应着,手指还是没动。
可是,儿子一直等到中午,却没一个人来。侧耳细听,只有一些娃娃的哭叫一声。接连几天,也没有人来。院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从此,小孩都给大人带着下地了,没有小孩颠进老人院子,老人捏的泥人苦着一张脸,没有一丝灵气。这些,连孙子也不满意,老人捏一个,孙子扔一个,说不好看,要老人捏好看的。
老人抚一摸一着手里的泥人,不说话,只是木木地看着头顶的树,树上的天。
老人真的很像他手里的那个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