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喜欢看月亮。
秋菊说乡下的月亮是蓝的，蓝汪汪的像一块玉；城里的月亮是灰的，灰惨惨的像是有人给蒙了一层纱，看起来浑身的不舒服。肖成听到这话，就笑她，说，天下月亮只有一个，你麻得倒我？肖成像发现新大一陆一样，歪着头看秋菊，看了好一阵，才恍然大悟的样子，你回来，该不会是为了看月亮吧？秋菊也不回答，抬起头看天，天是蓝的，月亮泡在蓝蓝的天里，也是蓝的。你看，这不是蓝的么？于是，肖成抬起头，顺着秋菊手指的方向看。
肖成是秋菊的男人。
那一次看月亮，肖成当然记得。秋菊刚过门不久，就嚷着要肖成带她去看月亮。这儿也行哪，还到哪儿去看？肖成坐在屋檐下，编着背篓。他屁一股往一边挪了挪，给秋菊空出一个位置，示意她坐。上有屋檐，前有树木，簸箕那么大一块天看啥呀！秋菊拉起肖成，说，走，你说过要陪我看月亮的，还想赖账？肖成只好跟着秋菊走。他们走的是一条山间小路，小路上铺着青石，青石上铺满月光。路边，是一些野草，月光洒在野草上，压得野草摇摇晃晃的颤一动。秋菊走在前面，走几步就看一会头上的月亮，看着看着，就说，真的哩，我走，月亮也跟着走哩。你在走，我也走，你说我是月亮呀？肖成来了兴致，上前牵了秋菊的手。他们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觉，走进了那一片玉米地。玉米地是他们家的，玉米杆形成的丛林中，有一块席子大的青石板。他们没结婚那阵，经常来这里。特别是夏天，村里乘凉的多，说悄悄话不方便，就来得更勤了。有好几次，他们相拥而坐，看着天空，看着天空或圆或缺的月亮，天发白了还没一点睡意。那天晚上，他们又坐上了青石板，太一一晒了一天，石板上的热气还没褪尽，钻进皮肤里，温酥一酥的，麻乎乎的，让他们浑身有说不出的舒坦。刚坐定，肖成就一把抱住了秋菊。秋菊温顺得像头小绵羊，在肖成怀里拱来拱去。肖成躺在了石板上，秋菊躺在了肖成一胸一膛上，他们说着话，看着月亮在大海一样的天空游走。玉米刚刚一抽一穗，他们翕动着鼻翼，从阵阵幽香里，感受着玉米成熟的气息。
可是，秋收过后，秋菊就随着村里几个大姑一娘一到沿海一个大城市打工去了。本来，开初计划的是肖成去，可秋菊听人说，大城市是个花花世界，他怕肖成变坏，就决定自己去。但肖成又不干了，他说女人在外面更容易变坏。况且，秋菊又年轻又漂亮。肖成不干，秋菊只好软硬兼施，肖成拗不过，只得随了她的意。哪想，没到半年，秋菊就自个儿溜回来了。回来的秋菊，只顾痴痴地看月亮。
是么？秋菊问。
是什么？肖成回头答。
是蓝的么？秋菊的眼睛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像星星。
玉米成熟了么？秋菊又问。
差不多了。肖成看着天空说。
我们看看去。秋菊拉了肖成，挪动了脚步。
歇歇吧，你才回来不到一天呀！肖成再次回头，说，放心吧，今晚的月亮是蓝的，明晚也是呀。
不，就不，你说过要陪我看月亮的。秋菊嘟着嘴，不高兴的样子。她不等肖成回答，就拉着他走上了那条不知走过多少次的山间小路。小路上铺着青石，青石上铺满月光，月光洒在野草上，压得野草摇摇晃晃的颤一动。一路走，一路看，他们又走进了那片玉米地，躺上了那块温酥一酥，麻乎乎的青石板。我回来，你高兴么？秋菊躺在肖成的一胸一膛上，看着天上蓝汪汪的月亮，问。想你哩，高兴死了。肖成又抱住秋菊，在她脸上亲起来。亲着亲着，双臂越发地箍得紧了，箍得秋菊喘不过气来。密密麻麻的玉米杆，被微风一吹，哗哗啦啦地欢叫。渐渐地，月亮走过了他们头顶，月亮就给玉米杆遮住了一些，只剩了个半圆。秋菊侧了侧身一子，瞅了一眼，说，这玉米杆，好像城里的高楼！什么？肖成看了半天，不懂。
肖成当然不会懂，有件事秋菊没说哩。
秋菊打工的地方是一家厂子。进厂那天，组长盯着她看，不转眼，看得秋菊的怀里像揣了只兔子。没过多久，秋菊就离开了车间，进了厂办。厂长姓张，工人们都叫他张老板。张老板对秋菊很是关心，今天问秋菊一习一不一习一惯，明天问秋菊开不开心。在请秋菊吃过两次饭之后，张老板就说，你做我的情一人吧，包你有吃有穿。说完，还把嘴巴凑到了秋菊脸上。秋菊推开张老板，说，送我回去吧。回到寝室，秋菊怎么也睡不着。她站在窗前，天上，挂着圆圆的月亮，月亮给城市那些乌七糟八的东西映得灰蒙蒙的，看不真切。没看好一会，月亮就跑到高楼的另一边去了。这让秋菊想起了乡下的蓝月亮，想起了家里那片玉米地，想起了玉米地里的青石板，想起了丈夫肖成……
第二天天不亮，秋菊就坐上了火车，一个人逃了回来。
也许，不像吧？秋菊接上肖成的话，像是自言自语。
肖成！秋菊的额头蹭着肖成的脸，轻轻地叫。
肖成嗯了一声。
回到家，看到家乡的蓝月亮，躺在这玉米地的青石板上，我的心才踏实了。秋菊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