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山提个塑料袋,带着司机小王走进了那间土墙斑驳的瓦房。
房里,他一妈一弯着腰,正搅拌着木桶里煮熟的猪草,一笼白雾时淡时浓,从桶里散散漫漫地飘出来,一股酸不拉叽的草叶味弥漫了整个房间。他一妈一的脸被罩住了,看不真切。铁瓢磕着木桶,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爸坐在桌边,吃着午饭,吧叽吧叽的咀嚼声,显得夸张而快乐。他爸向里坐着,看不见脸,微驼的背影癯瘦得像一张纸,随着吃饭的动作而轻轻地飘动着。
康山站在屋中一央,皱了皱眉。
“回来了?吃饭了吗?”他一妈一发现了康山,连忙停下手里的活儿,扯起前襟不住地擦一拭双手。他爸回过头,瞥了一眼,继续吃自己的饭。
“到乡上出差,顺便回来看看,给祖坟烧烧香。”康山边说,边招呼小王坐。他一妈一提过来一张木凳,用袖子揩了几揩,然后,康山和小王就坐下了。这时,他爸走过来,像不认识康山似的定定地看了几眼,说:“今天啥也不是,你烧哪门子香?”在乡下,只有过年过节,或是有了什么喜事,才准备好酒好菜,好香好纸,拜祭祖坟。平时,是没人无缘无故烧香的。这风俗,康山懂。可是,不知康山哪根神经出了一毛一病,竟突然之间想起这档事儿来。
康山已经有两年没回来过了。康山是县委机关一个科长,平日里忙得双脚起火,根本顾不上回家。按理说,再忙,过年该有假了吧?可是,康山却更忙。今天走西家,明天串东家,天天喝得“儿不认母”,摇摇晃晃回家还唱着小调,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对这,他爸一妈一很不理解,一天一个电话,催他回来,说他们想看看孙子。还说,再忙也该回来给你爷爷一奶一奶一上柱香吧?康山接到电话,先是解释,说在外面混个一官半职如何如何的艰难。见解释不通,就敷衍说:“我尽量一抽一时间吧,争取回来一趟。”但最终,却是不了了之。这次,他出差到乡上,办完一事,听说回家的村公路初通了,才叫小王把自己送了回来。在街上,他还顺道买了一大包香蜡火纸,想借这次机会拜祭祖坟,让他们帮助自己了却经过多年努力都未能实现的心愿。
一内一心深处的话,康山自然不会讲。他只是淡淡地对爸一妈一说:“我工作忙,过年过节不能回家,今天才去,我相信他们会原谅我的。如果就这样走了,别说他们怪我,我自己也不会心安。”他爸一妈一一听,有些道理。再说,康山要做的事儿,他们也没能力拦下来。康山打小就是这个德一性一,整个村子没人不知,没人不晓,更别说他爸一妈一了。
“有什么好菜,弄几样,这也是我的心意。”康山又皱了皱鼻子。虽然,屋里的猪食味淡了很多,但还是有些熏人。他一妈一脸上的皱纹又一次舒展开来,笑眯眯地准备饭菜去了。他爸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收拾完桌上的碗碟,抹了桌子,然后,提了桶,一拽一拽地喂猪去了。
两个老人的身影在屋里忙碌地穿梭着。康山和小王嘀嘀咕咕地说着机关里的趣事,间或一阵噗哧哧的笑。
饭菜终于弄好了,摆满了大半个桌子。
康山一妈一找出一个竹筛,把几碗最好的猪一腿一、鸡肉……一一放了进去。竹筛四周,摆放着一瓶白酒和康山买回来的香蜡火纸。康山给小王交待了几句,双手托了竹筛,一个人走出了门。没走几步,他又踅回来,对他爸说:“爷爷的坟我记不清了,那里坟多,我怕认错了,我们一起去吧!”他爸正擦脸上的汗,才擦了半边脸,弯曲的手臂停在空中,没好气地说:“让你一妈一陪你吧,我要歇歇。”他一妈一白了他爸一眼,骂:“死老头,山山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陪陪他还能把你这把老骨头累散了架?”骂完,几步颠到康山跟前,从他手里接过竹筛,领着康山消失在了屋外。
祭完祖坟回到村头,康山就被一些村里人围住了。他们纷纷打听康山有什么喜事,因为今天不是祭祖的日子呀,他们正奇怪着哩。
“没有没有,哪有什么喜事啊!”康山笑呵呵地回答。
“是你藏着吧,是不是又当什么官了呀?”村里二嫂的嘴最快,他的声音又尖又利,刺得康山耳根子发麻。但康山没有丝毫的不快,他还是笑呵呵地说:“看你说的,要真是这样,我把你二嫂请进城,坐上席。”
“不会平白无故地烧香吧?”二嫂紧跟着又问。
康山故作深沉地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烧香还分日子吗?城里可不分这些哩,有些话不给你们说,说了你们也不懂。反正,‘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哪行?”
说完,康山分开人一群一,朝家走去。
康山一妈一端着竹筛跟上来,喘着粗气说:“山山,你听他们怎么说?”
“怎么说?”康山停了脚步,饶有兴趣地问。
“他们说‘你是当官的料’呢!”康山一妈一抬起头,皱纹里挤出的汗水一滴一滴往下掉,在午后的一一光里,亮成几点闪烁的星,“山山,你有出息了,一妈一高兴哩!”
康山走前面。他一妈一走后面。
康山自个儿乐。他一妈一自个儿也乐。
突然,康山一妈一给一块碗大的石头勾倒了。她“哎哟”一声,手里的竹筛噼里叭啦全摔在了地上。
康山回头,地上已是一片狼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