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朗台快乐的秘密,在于他的投机生意完全成功。德・格拉珊先生扣除了老箍桶匠为十五万荷兰证券贴现欠他的一笔钱和他为老箍桶匠买进十万法郎公债垫付的零头之后,托驿车把一个季度利息余下的三万法郎带给了格朗台,同时还报告说公债继续上涨。当时的市价是八十九法郎一股,到一月底,最赫赫有名的资本家们都肯出价九十二法郎收进。格朗台在两个月中赢利百分之十二,他已经把账轧清,从今以后他每半年坐收五万法郎,不必付税,也没有什么补偿性的花费。内地人一般对公债有一种难以克服的反感,可是格朗台终于弄清了这笔投资的好处,他发觉自己五年之内可以不必太费心机,连本带利,成为一笔六百万法郎资本的主人,再加上他几处地产的价值,势必构成一笔了不起的财富。一年给娜农六法郎,也许是对老妈子不自觉帮了东家大忙的酬金。
“倒也真重!都是些铜板,”葡萄园主说,
“响当当的钱,”脚夫低声说道。
“你想要我照顾照顾吗?那就管好你那张臭嘴,”老头儿开门时对脚夫说。
“啊!老狐狸,我还以为他耳朵聋,”脚夫想道,“看来赶上冷天他耳朵倒灵了。”
“给你二十个铜板的酒钱,你就闭上嘴滚吧!”格朗台对他说,“娜农会把独轮车还给你的。……娜农,娘儿俩望弥撒去了吗?”
“是的,老爷。”
“来,抬抬你的爪子,来干活,”他喊着,把大包小包往她那边送。不一会儿,钱都运进了他那间密室,他把自己关在里面。“开饭的时候,你就敲敲墙叫我。现在你把独轮车送回驿站去。”
一家人到十点钟才吃饭。
“你父亲不会要你拿出钱到这里来看的,”格朗台太太做完弥撒在回来的路上对女儿说。“还有,你要装得怕冷。等到你生日的那天,咱们就有时间把你的钱袋凑满了……”
格朗台下楼时想着怎么才能把刚收到的钱迅速地变成硬梆梆的金子;想到自己在公债上面投机倒把得如此得法,他决定把全部收入都投入,直到行市涨到一百法郎一股为止。这盘算对欧叶妮太不利。他一进客厅,母女俩便祝他新年快乐;女儿扑到他的怀里,装痴撒娇,格朗台太太一板正经,庄重得体。
“啊!啊!孩子,”他亲了女儿的两腮,“我操劳都是为了你呀,你看到了吗?……我要你幸福。要幸福就得有钱。没有钱,全都落空。给你,又是一枚全新的拿破仑,是让人从巴黎捎来的。好家伙,家里一点儿金子都不到了。只有你还藏着金子。拿出来给我瞧瞧,宝贝儿。”
“嗨!天太冷,咱们吃饭吧,”欧叶妮回答说。
“哎,那好,吃完饭再看,是不是?能助消化。德・格拉珊那个胖子居然弄来这样的美味儿,”他又说,“那咱们就先吃,孩子们,咱们没有花钱。他不错,对德・格拉珊,我很满意。这老滑头帮了夏尔的忙,而且是尽义务。他把可怜的死鬼兄弟的事情办得很好。
呜……”他塞满一嘴,歇了片刻,说:“好吃!吃呀,太太。这起码够得上两天的营养呢。”
“我不饿。我虚弱得很,你是知道的。”
“啊!知道!你尽管把肚子塞足,放心,撑不破的。你是拉倍特里埃家的后代,身子骨硬朗。你倒确实又黄又瘦,可是我就受黄颜色。”
等着当众处死的含羞忍辱的死囚,也不比等待饭后大祸临头的母女俩更惊恐欲绝。老葡萄园主越是谈笑得起劲,母女俩就越加心里发紧。做女儿的倒还有一个依靠,她可以从爱情中汲取力量。
“为了他,为了他,”她心里默念道,“我千刀万剐也甘心。”
想到这里,她望了几眼母亲,眼光里闪烁着勇敢的火星。
“把这些都撤走,”格朗台在十一点钟左右刚吃完饭就对娜农说道,“桌子不要动。我们要痛痛快快地看看你的小金库,”他望着欧叶妮说道。“说小,其实也不算小,光从面值算你就有五千九百五十九法郎了,再加上今天早晨的这四十法郎,差一法郎就是六千。好,我给你一法郎补足六千。因为,你知道,乖孩子……哎,你怎么在听我们说话。抬腿走吧,娜农,干你的事去,”老头一发话,娜农赶紧溜走。“你听我说,欧叶妮,你得把你的金子给我。爸爸要你给,你不能不给,知道吗,我的小乖乖?”母女俩都不说话。“我没有金子了,从前有过,现在没有了。我还你六千法郎现款,利弗尔足算。你照我的吩咐办,把钱放出去。现在再别想什么压箱钱了。等我嫁你出去的时候,这也快了,我要给你找个未婚夫,给你一笔本地从来没有听说过有那么多的压箱钱。听话,乖乖。现在机会难得,你可以拿你的六千法郎买公债,每半年你能得二百法郎的利息,还不用付税,不用找补什么费用,不怕冰雹、霜冻,不怕发大水,旱涝保收。也许你舍不得跟金子分手吧,是不是,小乖乖?还是去给我拿来吧。以后我再给你攒,荷兰的、葡萄牙的、莫卧儿的、热那亚的,再加上你每年过节我给的,不出三年,你又能重建这小金库的一半了。怎么样,好孩子?抬起头来。快去拿,心肝儿。你真该过来亲亲我的眼睛,因为我告诉了你钱怎么生怎么死的奥秘:钱有去有来,会出汗,会生产。”
欧叶妮站起来,朝门口走了几步,又突然转过身来,定睛望着父亲,说道:“我的金子,没有了。”
“你的金子没有了!”格朗台叫起来,而且像听到十步之外炮声的马匹一样,两腿一挺,站住了。
“是的,没有了。”
“你糊涂了吧,欧叶妮。”
“没有了。”
“爷爷的刀!”
每当箍桶匠吼这句咒语,楼板总要发颤。
“啊哟,老天爷!太太脸都吓白了,”娜农叫道。
“格朗台,你发火,早晚把我吓死,”可怜的女人说。
“得,得,得,得,你们家的人哪,是死不了的!……欧叶妮,你把金洋弄到哪里去了?”他扑上去吼道。
“父亲,”女儿伏在格朗台太太膝前,说道,“我妈很不舒服。您看,别把她逼死了。”
格朗台看到妻子平时蜡黄的脸完全发了白,也害怕了。“娜农,扶我上床去,”母亲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要死了。”
娜农赶紧过去搀扶,欧叶妮也上去架住,她俩费尽力气,才把格朗台太太扶上楼,因为她几乎每上一级楼梯都要倒下。格朗*自留在客厅。可是,不多一会,他登上七八级梯阶,仰脖嚷道:“欧叶妮,母亲躺下之后,你就下来。”
“好的,父亲。”
她劝了一会母亲,便下楼了。
“孩子,”格朗台说,“告诉我,你的金子哪里去了?”
“父亲,如果您送给我的东西,不能由我完全作主,那您拿回去吧,”欧叶妮冷冷地说,并找到那枚拿破仑,送到格朗台的跟前。
格朗台一把抓过拿破仑,塞进自己的荷包。
“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给你东西了。连这个也不给!”说着,他用大拇指的指甲盖,在门牙上弹了一下。“你不把你父亲放在眼里,你甚至信不过你父亲,你不知道父亲是什么吗?你要是不把父亲看得高于一切,父亲也就不成其为父亲了。金子在哪里?”
“父亲,尽管您脾气大,我还是爱您,尊敬您的。但是我要大胆地提醒您一句,求您千万包涵:我都二十二岁了。您常说,我成年了,为的是让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孩子。我用我自己的钱,做了我喜欢做的事,您就放心吧,钱放在好地方……”
“什么地方?”
“这是秘密,不能逼供,”她说,“您不是也有自己的秘密吗?”
“我是一家之长,我不该有我的事要办吗?”
“我也有我的事要办。”
“准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才不能对父亲说,格朗台小姐!”
“是地地道道的好事,就是不能告诉父亲。”
“起码得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把金子拿出去的吧?”欧叶妮摇头。“你生日那天东西还在,是不是?”欧叶妮由于爱情变得狡猾,跟她父亲因为吝啬而变得狡猾一样;她仍然摇头。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死心眼,这样的偷盗,”格朗台的声音越喊越高,震得房子里一层层地发出回响。“什么!在我的房子里,在我的家里,有人居然拿走你的金子!家里仅剩的金子!我能不知道是谁拿的吗?金子是值钱的东西。最老实的姑娘也可能做错事,把什么都送人,在贵族大户人家,乃至于普通百姓家,都会发生这样的事。但是,把金子送人……你把金子送人了是不是?”欧叶妮不动声色。“没见过这样的丫头!我还是不是你爸爸?你要是把金子放给别人,总得有张收条吧……”
“我还有没有*做我想做的事情?那钱是不是我的?”
“可是你还小。”
“成年了。”
格朗台给女儿堵得哑口无言,脸色发白。他跺脚,咒骂,好不容易找到话说,大声嚷起来:“你这该死的、歹毒的丫头!啊!你这坏种,你知道我疼你,你就胡来。这丫头要勒死亲爹了!敢情好呀!你居然把咱们的家产扔到那个穿羊皮靴子的小光棍的跟前。爷爷的刀!我不能取消你的继承权,要命的桶!但是我要咒你,咒你的堂弟,咒你的儿女!你们都不得好结果,听见没有?要是你给了夏尔,那就让……哦不,这不可能。什么!是那个油头粉面的坏小子偷走我的钱财?”他望着始终冷冷地不出一声的女儿。
“她一动不动,眉头也不皱一皱!她比我格朗台还格朗台。你起码不会把金子白扔吧。你倒是说呀!”欧叶妮瞧着她父亲,那带刺的目光惹恼了他。“欧叶妮,你是在我家,在你父亲家里。你如想继续住下去,就得服从我的命令。神甫告诫你要服从我。”欧叶妮垂下了头。“你在我最心疼的骨节眼上来伤我的心,除非你屈服,否则我再不想见你。回你房里去吧。不让你出来你就不能出来。娜农会给你送去面包和水的。听见没有?走!”
欧叶妮哭做一团,急忙跑到母亲床前。格朗台在花园里踏着雪转了好几圈,都没有感到逼人的寒气。他想现在女儿一定在她母亲的房里;他要当场抓住她违抗命令来出出气,于是他像猫一样轻捷地爬上楼梯,闯进妻子的卧室,正好赶上看到母亲抚摸着伏在怀里的女儿的头发。
“别哭了,可怜的孩子,你父亲的气会消下去的。”
“她没有父亲了,”箍桶匠说,“不就是你跟我生了个这么不听话的女儿吗?教育得好呀,还教她信教呢。怎么,你不在自己的房里?快步,蹲禁闭,小姐。”
“您要把女儿从我怀里夺走吗,老爷?”格朗台太太抬起由于发烧而通红的脸,说。
“您要留她在身边,那就把她领走,你们俩都从这屋里出去。天打雷劈的,金子在哪里?落在谁的手里?”
欧叶妮抬头,高傲地望了父亲一眼,回到她自己的房里去了。
老头儿连忙把门锁上。
“娜农,”他吼道,“把客厅的火灭掉。”说罢,他坐到妻子屋里的壁炉前的椅子上,说:“她一定把金子给了夏尔那个勾引良家妇女的下流坯!他就眼红咱们的钱。”
格朗台太太想到威胁着女儿的危险,也出于对女儿的感情,鼓起勇气,绷着冷冷的脸装聋作哑。
“这些我都完全不知道,”她向里床扭过脸去,免得看到丈夫炯炯的目光,回答说。“您这么暴跳如雷,我难受极了,我相信我的预感,看来我只有横着抬出去才能离开这间屋子了。您现在真该饶饶我,老爷,我可从来没有让您伤过心,至少我是这样想的。您的女儿是疼您的。我相信她像刚出世的孩子一样清白。所以,您别难为她,收回成命吧。天这么冷,您不要弄得她生大病。”
“我不要见她,也不想理她了。就让她在屋里耽着,喝水吃面包,直到让她父亲满意为止。活见鬼!做家长的本有权利知道家里的金子到哪里去了。她有的那种卢比,恐怕全法国只有那么几枚,还有热内亚和荷兰的金币。”
“老爷,欧叶妮是咱们的独苗,就算她把金子扔进水里……”
“扔进水里?”老头叫起来,“扔进水里!您疯了,格朗台太太,我说话算数,您知道我的脾气。您要是想求得家里太平,您就该让她悔罪,把她的心里话掏出来。女人之间总比我们男人说得通些。她不管做了什么事,我总不能把她吃了。她怕我吗?就算她把堂弟从头到脚都镀满金子,他也已经飘洋过海,咱们也追不上了……”
“那么说,老爷……”格朗台太太神经过敏,可能因为女儿遭的难使她更心软也更聪明,她的眼力居然发觉丈夫的肉瘤可怕地抽动了一下,所以话到嘴边,改变了主意,但是口气没有变。
“那么说,老爷,我对女儿比您有办法了?她什么都没有跟我说,她像您。”
“天哪!今天你倒是能说会道啊!得,得,得,得!你挖苦我,我有数。也许你早跟她串通好了。”
他盯住妻子看。
“说真的,格朗台老爷,您要是想逼死我,您就这么说下去好了。我实话告诉您,老爷,哪怕我送掉老命,也要再说一遍:您不该这样对待女儿,她比您讲理。这钱是她的,她不会胡花,只有上帝才知道咱们做了什么好事。老爷,我求求您,饶了欧叶妮吧……这样,您发脾气给我造成的惊吓也可减轻些,说不定,您就能救我的命。女儿呀,老爷,还我女儿吧。”
“我走了,”他说,“这家没法耽了。母女俩想的,说的都好像……嗬……呸!你们送了我一笔多么残酷的年礼呀,欧叶妮!”他喊道。“你哭吧,哭吧!你这样对我早晚会后悔的,你就听着吧。一个月吃两次圣餐管什么用呀?你居然把父亲的钱偷偷地送给游手好闲的懒骨头。等你什么都没有,只有把心给他的时候,他会把你的心也一口吞掉的。等着瞧吧!看你那个穿着羊皮靴、目空一切的夏尔究竟有多大的价值。他没有心肝,没有灵魂,因为他居然有胆量拿走一个可怜姑娘的私房钱,而且不经她父母的同意!”
街门一关,欧叶妮就走出房间,来到母亲身边。
“您为了女儿,多么勇敢,”她对母亲说。
“看到没有,孩子,违法的事会把咱们拖到哪一步田地!
……你都让我撒谎了。”
“哦!我求上帝就惩罚我一个人吧。”
“真的吗?”娜农慌慌张张地上来问道,“小姐以后只吃面包、喝清水吗?”
“这有什么了不起,娜农?”欧叶妮平静地问。
“啊!小姐都只吃干面包,我还能常吃果酱吗?不行,不行。”
“别提了,娜农,”欧叶妮说。
“我就当哑巴,可是你们等着瞧。”
二十四年来,格朗台第一次独自用餐。
“您变成单身汉了,老爷,”娜农说,“家里有妻子、女儿,却成了单身汉,真不是滋味。”
“我没有跟你说话。管住你的臭嘴,不然我轰你出去。你锅里烧的什么,我听到沸腾的声音了。”
“我在炼脂油……”
“今天晚上有客,客厅生火。”
克吕旭叔侄,德・格拉珊母子八点钟上门,都为没有见到格朗台太太母女俩而惊讶。
“内人有点不舒服。欧叶妮在侍候母亲,”老葡萄园主回答说,脸上没有露出一点破绽。
东一搭、西一句地聊了一个小时之后,德・格拉珊太太上楼去看格朗台太太,下楼时人人都问:“格朗台太太怎么样?”
“不好,不好,”她说,“她的健康状况真让人担心。她这年纪,该多加小心哪,格朗台老爹。”
“等着瞧吧,”老葡萄园主心不在焉地答道。
客人告辞了。克吕旭叔侄一出门,德・格拉珊夫人忙告诉他们:“格朗台家准出事了。母亲很不好,只是她自己还没有想到。女儿眼睛通红,像是哭了好久似的。难道他们逼女儿嫁给什么人不成?”
葡萄园主躺下之后,娜农穿了软底鞋悄悄地走进欧叶妮的房间,给她看一块用平底锅做的肉饼。
“瞧,小姐,”好心的佣人说,“高诺瓦叶给了我一只野兔。您饭量小,这张肉饼够您吃七八天呢;冻上之后,它不会坏的。至少,您光吃干面包哪里顶得住啊,身体吃不消的。”
“可怜的娜农,”欧叶妮握紧了她的手,说。
“我做得可香了,味道很鲜。他一点都不知道。我买了大油、肉桂,全都花我自己的那六法郎;我总可以自己作主吧。”
说罢,老妈子仿佛听到格朗台的响动,便匆匆走了。
几个月中,葡萄园主总是在白天不同的钟点来看望妻子,绝口不提女儿,也不看她,甚至连间接涉及她的话也不问一句。格朗台太太没有下过床,她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坏。什么都不能软化箍桶匠,他一直像花岗岩的柱子,纹丝不动,冷冰冰地绷着脸。他还跟往常一样,出门回家,只是说话不再结巴,话也少多了,在生意上显得比过去更刻薄,居然常常在数目上出些差错。“格朗台家准出事了,”克吕旭派和格拉珊派都这么说。“格朗台家能出什么事呢?”这成了索缪城内无论谁家晚上的应酬场合都听得到的一句问话。欧叶妮由娜农领着去教堂望弥撒。走出教堂,要是德・格拉珊太太前去搭话,她总是躲躲闪闪,不能让好奇者心满意足。然而两个月之后,欧叶妮受拘禁的秘密终于瞒不过克吕旭叔侄三人和德・格拉珊太太。到了一定的时候,毕竟没有任何借口来为欧叶妮总不出面作推托了。后来,也不知道是谁把这秘密泄露了出去,反正全城的人都知道格朗台小姐从大年初一起就被父亲关在自己的卧室里,没有火取暖,只以清水和面包充饥;还知道娜农为她做了些好吃的东西,半夜给她送去;大家甚至还知道女儿只能趁父亲出门之际过去照看卧病的母亲。格朗台的行为于是受到严厉的谴责。全城的人几乎把他说成无法无天,他们重提他背信弃义的老账,想到他一桩桩刻薄的行事,大有把他逐出社会之势。他一经过,人们就对他指指戳戳,交头接耳地议论。当他的女儿由娜农陪着走下曲折的街道到教堂去望弥撒或做晚祷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挤到窗口,好奇地打量这富家独生女的举止和面色,居然发现她脸上有一种天使般的忧伤和一种清纯的美。幽禁和失宠没有损伤她丝毫。她不是天天看地图、小凳、花园,还有那一面墙吗?她不是不断回味爱情的吻留有她嘴唇上的甜蜜吗?有好一阵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城里人谈话的内容,她的父亲也一样。她笃信上帝,清白无愧,她的良心和爱情帮助她耐心忍受父亲的愤怒和报复。但是一种深刻的痛苦使其它痛苦都暂时沉默。她的母亲一天不如一天了。多么亲切温柔的人啊,临近坟墓的灵魂在她脸上发出的光辉使她显得美丽。欧叶妮常常责备自己无意中使母亲受到这场慢慢地、残酷地吞噬掉她的疾病的折磨。这种悔疚之心,虽经母亲慰解,仍把她同自己的爱紧紧联系起来。每天早晨,父亲一出门,她就到母亲的床前,娜农把早饭端到那里。但是可怜的欧叶妮,为母亲的病状发愁、难过,她默默示意娜农看看母亲的脸色,过后便掩面而泣,不敢提及堂弟。格朗台太太总是先开口,问:
“他在哪儿?为什么他不来信?”
母女俩都不知道路程的远近。
“想着他就行了,母亲,”欧叶妮回答说,“不要提到他。
您病着呢,您比一切都重要。”
这一切就是他。
“孩子们,”格朗台太太说,“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舍不下的。上帝保佑我,让我高高兴兴地面临苦难的尽头。”
这位妇女的话常常是神圣的,显示基督徒的本色。她在床前用早餐的时候,她的丈夫在她房间里踱来踱去,那年的头几个月,她总反来复去对丈夫说同样的话,语气虽很亲切温柔,但很坚决,一个女人临近死亡,反倒有了平生所没有的勇气。
“老爷,我感谢您对我的病那么关心,”丈夫无关痛痒地问她近况如何,她总这么回答;“但是您如真愿意让我不久于人世的最后这些日子少一点烦恼,减轻我的痛苦,您就饶了咱们的女儿吧,表示您是个像样的基督徒、丈夫和父亲。”
一听到这话,格朗台像看到阵雨将临的行人乖乖地在门下避雨似的,坐到床边,一声不吭地听着,不作回答。赶上妻子用最动人、最温柔、最虔诚的话恳求他时,他就说:“你今天气色不大好,可怜的太太。”彻底忘掉女儿仿佛已成为一句铭文,刻在他砂岩般的额头,刻在他紧闭的嘴唇上。甚至他那措辞很少变动的支吾的回答,使他的妻子苍白的脸上泪如雨下,他也不动心。
“让上帝原谅您吧,老爷,”她说,“就像我原谅您一样。
您总有一天需要宽恕的。”
自从他妻子病倒之后,他就不敢再连叫那可怕的“得,得,得,得”了!但是,妻子天使般的温柔并没有感化他咄咄逼人的霸道。精神的美在老太太的脸上生辉,逐渐驱除了她往日的丑陋。她成了整个心灵的外现。祈祷的法力仿佛使她五官中最粗俗的线条得到净化,变得细腻,而且焕发光彩。谁没有见到过圣徒容貌的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灵魂的习惯最终会战胜最粗糙的外貌,把由崇高思想产生的纯正端庄生动地印在他们的脸上!在这被痛苦煎熬得犹如灯油将尽的女人的身上,看到发生了这样改头换面的变化,依然铁石心肠的老箍桶匠也不免有所触动,虽然效果甚微。他说话不再盛气凌人了,整天寡言少语,以维持家长之尊。忠于他的娜农一上街买东西,就有人对她含沙射影地插白几句,说说她主人的坏话;虽然舆论一致谴责格朗台老爹,女佣出于维护东家的面子,总要为东家辩白。
“哎,”她对糟践老头儿的人说,“咱们老了不也都会变得心肠硬吗?为什么你们就不许他心肠硬一点呢?你们趁早别乱嚼舌头。小姐日子过得像王后一样呢。是的,她独自耽着,她喜欢清静。再说,东家自有东家的道理。”
终于有一天晚上,那已是暮春将尽的时节,被病魔、更被伤心折磨得日益憔悴的格朗台太太,尽管苦苦祈铸也没有法子让父女俩言归于好,她便把隐痛告诉了克吕旭叔侄。
“罚一个二十三岁的姑娘喝清水、吃面包?”德・蓬丰庭长叫了起来,“而且毫无道理!这已构成故意伤害罪;她可以上告,理由一……”
“行了,侄儿,”公证人说,“丢开你那套法院里的老调调吧。太太,您放心,我让这禁闭明天就取消。”
听到谈论自己,欧叶妮走了过来。
“诸位,”她很高傲地一面走一面说,“请你们不要管这件事。我父亲是一家之长。我只要还在这家耽着,就得服从他。他的行为用不着旁人赞成或反对,他只对上帝负责。我要求你们以友谊为重,绝口不提这件事。责备我父亲就等于攻击我们自己的尊严。谢谢你们关心我,但是如果你们能制止满城风雨侮辱我们的闲话,我将更感激不尽,那些流言我是偶尔才听说的。”
“她说得对,”格朗台太太说。
“小姐,制止流言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还您*,”老公证人肃然起敬地答道。幽居、悲伤和相思,给欧叶妮更增添了美,老公证人看呆了。
“那好,孩子,就麻烦克吕旭先生去处理这件事吧,既然他保证一定成功。他熟悉你父亲的脾气,知道怎么跟他说。要是你愿意我在所剩不多的有生之日见到你过得快活,你和你父亲无论如何得讲和。”
第二天,格朗台跟自从禁闭欧叶妮以来每天必行的那样,到小花园去转上几圈。他总是趁欧叶妮梳洗的时候散步。当他走到核桃树下,便躲在树后,久久打量女儿长长的头发,那时他一定在两种精神状态间摇摆:一种是他生性固执的意气,另一种是想亲亲自己的娇儿。他往往坐在那张夏尔和欧叶妮曾立下山盟海誓的小木凳上,而那时女儿也偷偷地或者从镜子里望着父亲。如果他站起来,继续散步,女儿就有意坐到窗前,开始看那面挂着美丽野花的墙,裂隙处窜出几株仙女梦、碗碗藤,还有一种或黄或白的粗壮的野草,一种在索缪和都尔地区的葡萄园里到处都有的景天蔓。克吕旭公证人来得很早,见老葡萄园主坐在六月艳阳下的小凳上,背靠隔墙,望着女儿。
“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克吕旭先生?”见到公证人,格朗台问道。
“我来跟您谈事儿的。”
“啊!啊!您有点儿金子,想跟我换钱?”
“不,不,跟钱没关系,是关于您女儿的事。大家都在议论她和议论您。”
“他们管得着吗?煤黑子在家,大小是个长。”
“对,大小是个长,自寻死路也由他,或者,更糟糕的是,往大街上扔钱也由他。”
“这话怎么说?”
“哎。您太太现在病得很厉害,朋友。您该去请贝日兰大夫瞧瞧,她有生命危险哪。要是她没有得到应有的治疗,死了您也亏心,我是这么想的。”
“得,得,得,得!您知道我太太是怎么回事。那些个医生哪,只要一上门,一天就起码来五六趟。”
“说到头,格朗台,您认为怎么合适就怎么办吧。咱们是老朋友了;在索缪城里,没有人比我更关心跟您有关的事儿;所以我得把话说清。现在,种什么瓜结什么果,由您拿主意,您又不是孩子,知道该怎么做。况且我并不是为这事儿来的。有件事对您恐怕更重要得多。说来说去,您总小想要您太太死吧?她对您太有用了。等她一死,您想想您在女儿面前是什么处境。您得给欧叶妮报账,因为您跟您太太的财产是合在一起的。您的女儿到那时就有权要求分您的财产,就有权卖掉弗洛瓦丰。总而言之,她继承她母亲的财产,而您是不能继承的。”
这些话犹如晴大霹雳,格朗台对法律不像对商业那么熟悉。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共有财产要拍卖的问题。
“所以我劝您对女儿客气些,”克吕旭总结说。
“可足您知道她干了什么事吗,克吕旭?”
“什么?公证人很想听格朗台老爹的心腹话,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
“她把金子送人了。”
“那,金子是她的吗?”公证人问。
“你们怎么全都这么说!”老头像演悲剧似地垂下了手臂。
“您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克吕旭接着说,“就不打算让女儿在她母亲死后对您作出让步吗?”
“啊!您把六千法郎的金子叫做微不足道的小事?”
“哎,老朋友,您知道如果欧叶妮要求清点和平分母亲的遗产,您得破费多少吗?”
“多少?”
“二十万、三十万、甚至四十万法郎!为了知道共有财产的实际价值,不是就得拍卖吗?可是,如果你们爷儿俩好说好商量……”
“爷爷的刀!”葡萄园主叫起来,脸色发白地颓然坐下,“等着瞧吧,克吕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