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爷爷死了,喝农药死的。入殓时,黑漆漆的木屋,黑漆漆的床,躺着黑漆漆的他,我看到了他黑漆漆的脸。一恍惚间,我仿佛看到瘸腿的八爷爷,一瘸一拐的走来,又迅疾走入了黑漆漆的棺木,陷入黑漆漆的泥土,变成了一个黑漆漆的墨点。黑、黑,无止境的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生命不可贵吗,为什么自杀呢?难道,黑,就是生命唯一的颜色吗?
爸爸说,八爷爷年轻的时候并不瘸,还当过兵呢,浓眉大眼,英俊魁梧,喜欢穿绿军装。对谁都热心,对什么事都乐意干。他的腿是怎么瘸的呢,我问。原来,在一个夏天的午后,八爷爷沿着悬崖边上的水渠疏浚水源,一个姑娘赶着牛经过,却不想前面的黄牯发疯,转身相斗,眼看着就要把姑娘推下悬崖,悬崖两丈来高,下面怪石嶙峋,姑娘危在旦夕。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八爷爷一个箭步冲过去,将姑娘护入水渠,自己却不料被牛角顶住双腿,推下了悬崖。生命无碍,双腿却永远地瘸了。我想,生命是不是如军衣一样,也有着浓浓的橄榄绿。
八爷爷孤独一生,从未婚娶。但八爷爷也有过火红的爱情。在八爷爷三十岁的时候,一个姑娘托人做媒,死活要嫁给他。八爷爷见过那个姑娘,鹅蛋脸,柳叶眉,长长的辫子,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十分俊俏,八爷爷动心了,但一看到自己的瘸腿,双眼立即失去了神采,无论女孩怎么恳求,哪怕是女孩自己穿了火红的嫁衣上门,都坚决没有答应。他说:“不能耽误了人家!”这个女孩,就是八爷爷救过的放牛的姑娘。我知道,八爷爷的生命在这一时刻,是绽放了火红光彩的。
从此以后,八爷爷沉默寡言。他买了一匹马,大大的眼睛,长长的尾鬃,八爷爷天天给它梳辫子,时时刻刻牵着它跟随左右,一如自己亲密的爱人。他用马帮张家大爷驼稻,他用马给李家奶奶送水,他用马驼着我们上下学……他没有停歇的时候。看着大家开心的模样,他那慈祥的脸上绽放出舒心的笑容,但我知道,夜阑人静,顾影自怜的时候,他的笑容里带着苦涩的灰。
又后来,八爷爷开始养蜂。每年出产好多蜂蜜,但八爷爷从未出卖。自己用糯米磨粉做成油炸粑粑,再醮了蜜糖给大家吃。大家争着抢着、吃着闹着,那粑粑和蜂蜜的香甜弥漫了整个院子,到处都是笑声。粑粑金黄金黄,蜂蜜金黄金黄,我差不多认为,生命的颜色就是甜如蜜的金黄了。
八爷爷渐渐老了,常常腿痛,常常卧床,渐渐地需要大家照料了,他常常捶着床说给大家麻烦了,这样的日子过了大约半年。在去世的前一天,八爷爷将陪伴自己一生的马卖了。那天,大家看到他瘸着腿满院子跑,将平时自己赊欠的豆腐、肉、酒钱还个精光。然后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了。在清理他的遗物时,我们发现了他的遗言:“感谢大家对我照顾,有你们我很幸福。生命还有很多企盼,家成他们还没有长大,我给大家做得还不够,但我现在不能给大家做什么了,只会给大家添麻烦了,就让我回归黑色的土地吧!”八爷爷,您给别人那么多帮助,为什么却不能接受别人对您的回报呢?
哀乐还在响起,大家都在叹息好人命不长。我看着八爷爷的遗相,白底黑影,是那样的分明。泪眼婆娑中,黑色的人影弥漫,渗透了整个相框,变成了黑灰的底色,而相片的*,慢慢泛出了橄榄绿,继而变成金黄,最后变成了火红,像太阳一样让人暖和。这不就是八爷爷的一生吗?生命的底色是永远的冷峻的黑灰,将所有的悲伤苦难都自己抗;而生命的主调却是永远的暖色,将所有的便利关爱都让别人沾。八爷爷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