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仪陇的乡下山里,你若要寻人家,只需看哪儿有竹子。有竹子的地方,一般都有人家隐在中间,一家,两家,三四家。每天三顿饭之前,白色的炊烟都从那些青翠的竹林间升起。再近些,你可以听到竹林中传来的鸡鸣犬吠。没有竹子的地方,倒也有人家,不过很少。
屋子周围种上竹子,好听风声雨声。
可乡下的人,并不觉得风声雨声有什么好听。他们一辈子就浸在这些平凡的声音中。若有城里来的人,在夜中卧听这么一两次,还是会感觉惬意新奇的,感到有一点点所谓的诗意。因为他们所听的,向来都是打在金属雨篷上的金属雨声,或者从铝合金的窗缝里,挤进来的风声,呜呜咽咽,使人不舒服。
在我看来,我们乡下的那些声音完全就是自然的,是人为不了的。雨自百年的檐头落下,打在青石板上,点点滴滴,绵绵不绝。三五之夜,清风入篁,只有叶子相互摩擦的声响。若三四月间,春风正劲,那些竹子在夜晚拼命地摇来摇去,还伴随笋壳掉落的声音,竹干破裂的声音。平明,风声骤停,天地澄清,呈现出一种似乎从未有过的安宁。只见满地枯黄的竹叶(原来竹子也是掉叶子的,不过,掉过之后,依然苍翠)。
而就是这些简单的东西,伴我渐渐长大,伴我翅膀长硬,又离它而去。
我家的老房子在山腰上。山叫龙虎山,名字很威风,可从未见龙和虎,也未见像龙虎一样厉害的人物。我们院子里有几户人家,大多数种田,普普通通。我们院前的几丛竹子,参差生长。很难说清哪儿是谁家的。种竹不为好看,多是实用的。而竹子又是肯生长的,种它不费力。只需埋下一两棵竹子的根部,两三年时间,便发生了一大蓬。风一吹,那些无论新的老的竹影儿都在老墙上跃动起来。
先前,陈先生是我们院中唯一的知识分子。他是个小学退休老教师。在我上小学一到三年级时,他是我的免费家教。他教我写生字、组词、造句等。那时写作文,我就写我们院中的竹子。说那些竹子不仅给我们带来阴凉,还能让我们砍下来编成劳动工具,我们还能在月下的竹边听大人讲故事。陈先生说好,写出了竹子的伟大。
苏东坡说:"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他很新奇,我倒觉得普通,因为我们所听的许多故事都是在月下的竹影中讲的。所以那些竹影怎么在脚边划过,又发出怎样的声响,是不需要通过读书而可得来的。
夏夜饭后,常遇停电。一院子的人,聚于*,扇扇子,闲聊。据我考证,陈先生是我们院中最早使用蚊香的人,他就在这幽微的香味中讲牛郎织女,讲嫦娥,吴刚,讲两句抽一下他的水烟,发出咕噜咕噜的响。他讲孙猴子被夹在月宫的桂树上,怎么逃也逃不掉。后来我们看了《西游记》的电视剧,才知道孙猴子的故事中,并没有这一茬。想来大概是他为了满足我们望着月亮呆呆的眼睛而临场发挥的吧。他还讲孟姜女,我们从小就从他的口中知道孟姜女是很可怜的。我问月亮为什么会变多变少,陈先生边取下他的拖鞋,围着椅子努力地打着比方。四婆婆爱打瞌睡,坐不了一会,头就像鸡啄米似的不住地下点。偶尔惊起,便张着大嘴打着呵欠,并用蒲扇敲敲自己的光腿,赶着蚊子。大婆婆本住在后院。她爱热闹,常常摆摆家长里短。她嗓门较大,声音很尖,穿过竹林,传到对面的山上,惊起几声犬吠。但陈先生讲的时候,她也不吵,就和我们安静地听着。二爷爷不爱说话,吊着半个屁股坐在他家门槛上。我们笑,他才附和地笑两声。夜稍晚些,便各自散去,剩下满天星星,一丛竹影,几声虫鸣。
乡下有几丛竹子,有许多好处。像在我那篇小时的作文中说,可以编竹具,如椅凳、簟席、竹耙、箩筐,甚至锅盖、筷兜等。还可以遮阴凉,挖竹笋吃。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让我们能在夏日里到处寻觅笋子虫。笋子虫是一类黄褐色的飞行甲虫,嘴又细又长,像夸大了的蚊子的嘴。它们巴在竹笋上,吸夏天新鲜的嫩汁。这类甲虫长相并不可怕,小孩子们都敢玩。把它们锋利的细足折断,用一根我们那里特产的三个互成直角而长成的长刺穿进两只笋子虫的大腿里,插在小竹筒中,它们便旋转地飞起来,像个小电扇——我们称之为"推磨"。这种小玩意,大人小孩都会做。成为整个漫长的暑假里不厌的玩具。从城里回来的陈先生说,有人拿着这东西在街上卖,一个一两块。我们很惊讶,这种小东西居然还能卖钱?于是,我们趁着大人午睡时,溜出去四处去捉。装在一个小瓶里,预备托陈先生去卖。
笋子虫还能吃。把它扔进火堆里,扑腾两下,翅膀便燃了起来,继而腾起一股浓烈的香味。吃的味道我倒忘了,不过那气味我还是清晰记得的。
明代归有光在《项脊轩志》中说:"吾尝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我想这是很有意思的。我老家的那扇窗前,有一段几米长的青石板路。我在窗前写字,也能辨出足音。有的缓而沉闷,有的疾而清脆,有的是一串噼里啪啦,有的很轻,只听见脚底下断裂的树枝的声音。那院子里的人各有各的音,它们都在我的窗前响过。然而随这十几年的时光流逝,有的人已变得老态龙钟,行动迟缓了。有的人死了,死在外乡人,骨灰带回来,种在山阿里,永远不会发芽。有的人搬去了城里,留下几间老屋,任它苔痕上阶,任它风声入户。然而那几丛竹子却愈发茂盛,不为人世而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