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门时他正坐在那一张松木椅子上望着窗外出神,正对着茶桌上两杯刚刚沏好的红茶,桌上还有两根精致的银制茶匙,一小盒方糖。窗外是白雪皑皑的森林与冰封的贝加尔湖。
我轻轻地把录音机放在桌子上,轻轻地推开椅子,坐下,又轻轻地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记事本和笔。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窗外。正当我准备开口时他很突兀地开口道:“从莫斯科到这儿有多远?”
他依然没有转过头。我注意到他的侧颜,十分苍老,鬓角斑白。
“我从莫斯科坐飞机到伊尔库茨克用了五个半小时。”他并没有马上接话,而是转过脸直视我的眼睛,他的眼睛在夕阳的照射下微微反光。
“很值得。”他停顿了一下“也许我只是想离莫斯科越远越好。”他望着我轻轻笑了一下“但是离莫斯科越远就是离我的故乡越远。”
我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呡了一小口,甘醇的茶香顿时在我的嘴里弥漫开来,回旋翻腾。他指了指那个盛方糖的小盒子“加糖吗?”“不必了,茶很好。”他点了一下头“那么开始吧。”他又把目光投向窗外,开始了他的叙述。
“四月的一天晚上我应邀去省会切尔诺贝利参加年度工作会议,次日晚上我并没有按照原计划返回。我的女儿住在切尔诺贝利,她才结婚,我得去探望一下她。我走进商店,挑选最好的伏特加和最便宜的萨拉米香肠。在苏联的*里我平日是享受不到这样的快乐的。”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然后看着我“谢谢,我不抽烟。”我摆了摆手。“那继续吧。”他用木签挑了挑燃烧的烟丝。
“我从商店出来的时候看见了最美的切尔诺贝利,集体农场的墙上刷着雪白的标语‘全世界无产者终将获得胜利!’‘我们为祖国贡献面包!’,小女孩从小贩手里接过奶昔,抱着篮球的男孩从柜台上取下塔吉克烧饼。核电厂的方向有绿色的光。‘他们在提前庆祝劳动节’我想,‘烟火表演不错’。但那绿光一直没有消失。我敲开了我女儿家的房门,却看见她满脸泪水地站在门口。‘核电厂失火了’她抽泣道。她丈夫是消防员。原来没有什么烟火表演。”
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继续道:“我女儿的丈夫被确诊为一级辐射烧伤,他被送往莫斯科军属医院隔离治疗。我费劲了心思才得以和我女儿见到他。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他脸上全是肿块,他的五官都变形了……你知道他以前有多英俊吗?可是他却变成了那个样子(喃喃自语)。我给医院施压,好让我的女儿每天能见到自己的丈夫。可是我当时并不知道他身上的辐射量是每小时四十伦琴……我女儿当时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他把抽了一半的烟摁灭在茶碟里。
“我第二天就返回了白俄罗斯,我是地方委员会的第一书记,地方的工作需要我主持,但我之后就此事无比自责,我在我女儿最无助的时候离开了她,让她无助地面对这一切……”他双手掩面,很久才抬起头。
“在我回到白俄罗斯的第二个星期,我一位在国家核能研究所工作的朋友打来了电话。‘老伙计,我需要一车土’‘什么?’‘农田里的土,你能帮忙送些到明斯克吗?我们要做铯元素检测’我颤抖了起来,铯元素检测是为了量定核污染等级,可是我们那儿离切尔诺贝利有整整一百公里!‘有辐射云?’我的声音也在发抖,我可没有在收音机里听见这档子事!‘我以为火在第一时间被扑灭了’‘当地消防队员只有高压水枪,而石墨在反应堆爆炸时又和铀混在了一起,他们是用的沙子。火还在烧’我跌坐在椅子上。”
他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烟盒,苦笑了一声“值得一提的是,土送到了明斯克,但最后又被拉了回来,因为按照规定,这类样本要用铅桶封好,保存在地下室里,但是他们的桶用光了。整个白俄罗斯都是这样的土。”他平静地看着我“听见了?受污染的土就被我们踩在脚下,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在这样的土地上耕种和放牧,我们的孩子还在这样的土地上玩耍。”他端起了茶杯。茶已经凉了。
“我刚坐稳,电话又响了。一个沙哑失真的声音简短地说了一句‘他死了’就挂断了电话。我第一时间就听出,那是我女儿的!她丈夫死了!十二天!一个人从送进医院到死亡只用了十二天!”他歇斯底里地吼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稳定下来后又重新坐正身子面向我。“我孙女出生时少了一根手指,她只在这个世界上滞留了半小时。我现在还记得我女儿搂着那个小盒子哭道:‘至少要给她一根手指啊!她毕竟是个女孩……’在经历了这么多以后我放开了,我交出了我的党证,我的小红书。我带着我的女儿来到了这里,可她却先一步离我而去了……”他微微抬起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是释放了一个残缺不全的灵魂。他站起身,推开一旁的屋门,凉爽柔软的风从屋外灌进来,没有一丝寒意。
“你什么时候回莫斯科?”他从屋外的架子上取下一串萨拉米香肠。“我买了明天中午的机票”“那你留下来吃晚饭吧,我有义务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当然,我这儿还有几瓶好酒。”我笑了“那劳烦你了。”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穿过湖畔的针叶林洒在他的脸上,他微笑着看着我,眼神平静,仿佛刚才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
我合上了记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