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上,人的长相多少与性格有丝缕关系。有的人生活邋遢,长的便也很胡乱;温和的人大约都有着圆润的轮廓;随意放肆的人便被涂鸦得很潦草.
教我钢琴的赵先生便是一个很精致而硬朗的人。他的脸庞总是被勾勒得很分明,五官的凹凸均像用美工刀雕刻的,没有一点含糊。他爱穿西装衬衫,显得英俊笔挺,且一直教导我要紧扣“风纪扣”,以至于我从小到大松开过衬衫上的任何一个扣子。在我眼中,他是个深厚的、近乎完美的艺术家。
犹记每逢钢琴课,我都难免紧张。因为赵先生有一双神一般的耳朵,一曲下来,有几处错音、几处杂音、几处漏音他永远都一清二楚。每每指错时,他从不翻看我的谱子,而是抱臂在我身后缓缓踱步,一字一顿地说:“你翻到某页某段某节,自己找错在哪里。”
此时往往是我未翻到便已心知肚明,待翻好,他会问一句“可找到了?”,然后不待我回答便接着令我将那一节重弹一遍,若弹得令他满意便进入其他的纠正;若弹得不好,便一遍接一遍地令我重弹。虽背对他,但我总觉他皱着眉,而我着实要弹到使他双眉舒展才好。久而久之,我自己练琴时居然也养成了反复练习不尽人意的小节,直至成功的习惯。
而每当我以为一首曲子练得较好时,却总是他指导纠正最多之时。莫扎特的《K.310》我已熟得飞快,自以为弹得颇有大家风范,可赵先生却指指第三行倒数第三小节:“这里的强弱变化完全没有体现出来。你就想着它是夏天的雨,渐强再渐弱。”然后他为我演示了一遍,使我觉着果真是夏天的阵雨,而我弹出的仅是连绵的秋罢了。
中间有一整段的音阶,赵先生让我重弹了一遍。我信心满满地滑动着琴键,赵先生却摇摇头。他坐在我身边,让我把我的手搭在他手上,然后他单手将此段演奏了一遍。我能感受到每一个音符的坚实有力,仿佛手与琴键在进行着力量的交换。“你的力度还不够,再来一遍。”于是我不停地弹奏,赵先生却总在几个音后停:“不行,SO弹飘了,重来。”“la 弹飞了,重来。”三番五次地掌握不好,不是弹飞便是砸琴,赵先生让我停下,将他坚硬有力的手搭在我的头上,按照指法演示。我感觉力量仿佛要将我的头皮冲凹陷,那种力度至今记忆犹新。
《K.310》是赵先生教我的最后一首曲子,没有一个音符是苟且过的。正因他如此多年追求完美的性格,使我练成的每一首曲都要成为一件流淌的艺术品。而我的性格,也潜移默化地将完美制定成终极目标。正如哈里·马丁松所写“孩子们点亮一盏雪灯,对于旅人来说,它将像灰色时间中红色的记忆。”这段师生情谊,将永远照亮我的不苟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