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西湖孤山上一颗年轻的梅树,在世间上只存活了短短几十载年华。听四周的长辈们说,我们都是可以活上千年的,所以我从来没有把人类的生命放在眼里,也从未在其它看似微小的生命上停住目光。我总是认为,人不过朝生暮死,蜉蝣一世,他们的一生不过我生命中的几十分之一,根本微不足道。可那些经历了风风雨雨的长辈们听了我的想法,却说了一句很有深意的话:烟花的绽放短暂到只有一刹那,却足以倾绝天下。
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一个足以改变我一切观念的人。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烟雨溟蒙的时节。他没有打伞,顺着孤山小路走向西泠印社,背影有些瘦削,在雨帘中竟有一种让人生怜的美。他转过头时,我看见他是一个还算清秀的青年,虽然神色疲倦,但眉宇间隐隐透出的是一股坚毅,目光中不停流露的是令我吃惊的执着。没一会,他又背着行李出去了。我并没有太在意,只是他那种执着的目光让我微微有些动容。
过了几个星期,他回来了,还带了一身伤。没过几天,他又急匆匆出去了;再没过几天,他又一身伤地回来了。我看见他一直这样反反复复,却也没什么收获,不禁暗笑,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执念,竟会付出那么多?不论如何,我都觉得是不值得的。他为什么不在自己短暂的生命中好好享受一下呢?
他离开最久的一次,是几年前去了*。几乎是过了半年,我才再次看到了他。那一次我印象很深,因为他比以前又瘦了很多,而且精神状态很不好,似乎随时都会崩溃。我都为他担心,怕他随时会自杀。他躲进了西泠印社四个月,出来时脸上早已没有了之前执着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沧桑与悲凉。他的门前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我听到那些人说,他叫吴邪。吴邪,无邪?可我怎么看怎么不像。他早已担不起这个名字了吧。那些人还议论,他曾经生活十分安稳,只是终究没有逃脱家族的宿命,注定一生要为谜团奔波,要接手上几代人留下的烂摊子。听到这些,我第一次觉得原来他竟如此不容易。一个人,抛弃了平静的生活,抛弃了应有的幸福,偏偏要在一片黑暗混沌中闯荡,而且就算遍体鳞伤也可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他是何苦呢?那一刻,我真的有一种想把这些喊出来的冲动。我想告诉他,不要这样,休息吧。我想告诉他,你这样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把一切都说给了长辈听,它们听后只是慈祥地说:“生命再短,也可以很有意义。有些人将自己的一生都搭进了看似不值得的事情中,但这只是我们的理解,他们会认为,自己做的都是值得的。他们想要的,也许只是一个结局,也许只是一个答案。你看,你的目光也终为一个人而停留了,所以,他们没有你想的那样微小。信念的力量是强大的。”
听了这番话,我陷入了思索。为什么他们苦苦追寻的只是“结局”“答案”这样模棱两可的事物呢?虽然我还不太理解。但我已经改变了我原来的观点。像吴邪这样的人,他的生命就绝不是微不足道的。
后来突然有一天,他闭门不见所有来访的人。我以为他是看透一切,准备退出残局了。不知怎么,连我都替他高兴,觉得他终于可以放下了。
我想,他以后大概会每天对着西湖品茶看拓本,娶妻生子,结束所有宿命吧?
事实证明我又错了。还是一个烟雨天,我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第三年的烟雨天。他反常地买了一张票,在西湖上划了很久的船。我看见他从繁华渡到彼岸,雨帘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却能感到他身上的萧瑟淡然。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他可能要出一趟远门,并且有去无归。
果然,他上岸后,拿着行李消失在柳色烟波中。他目光微凉,脸上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淡然的笑容。不是他没笑过,是他从前要不是苦笑,要不是假笑,可这次,我仿佛从他笑容间看到了他对美好过往的怀念。这笑容随之淡去,他渐行渐远,直到我完全看不到他。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从此后,茫茫人海,他再没有出现过。我不愿想象他遇到了什么导致没回来,只愿意相信,他一定是脱离了所有让他疲倦的东西,在一处世外桃源,了此一生。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人竟然可以如此坚强,坚强到无论遇到多可怕的事情都强迫自己面对,即使快要精神崩溃也坚持走下去。曾经的想法真是可笑,生命都是平等的,难道自己比别人多活就可以看不起别人么?同时我也很感谢吴邪,是他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生命,什么是生命的执着。生命意义不在长短,只在过程。
不知长辈们是如何懂得这个道理的,我只知道我的脱变是因为吴邪。此后无论百年千年,我都不会忘记这样一个人,他改变了我的想法,我流转的目光,是因他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