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一条河流的隐秘
大运河边，每一片柳叶都在写着自己的诗。有的儒雅，有的哀伤，有的俊朗，有的迷惘。它们静默的低着头，虔诚的向河水倾吐着自己的愿望。
记得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中秋，天空是一片略显忧郁的紫色，路灯昏沉地亮着。我腻烦了团圆饭桌前长辈们的高谈阔论，来到河岸，想寻求片刻的安宁。可似乎上天并不想给我这个机会，广场舞的音乐声此起彼伏，孩子们嬉笑这跑来跑去，比谁折下的柳枝更长更多；此时河边已有几个醉汉，时而低语，时而哭泣，时而咒骂，疯狂地向河展示着自己的不幸，然后开始了呕吐，似乎要把灵魂吐出来——这一景象令人触目惊心。我想去安慰，但又觉得没有资格去干涉别人的痛苦，只好默默的走开。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找到了安静的一隅，站在那里向河面看去。靠近边岸的地方，泊着几艘旧船，船缝间漂浮着些许家禽的内脏和呕吐物。浮萍无拘无束地铺了很远。水腥刺激着神经，我扭过头去，望着远处桥上阑珊的灯，觉得这河就这样不堪地暴露在我们的眼底，一如暴露在命运的无影灯下的我们，我抚摸着拂过肩头的柳枝，微微噙住了泪。
一声叹息传了过来，悠悠地飘向对岸。河似乎醒了，泛起了几圈涟漪。
一个抱着手风琴的男人倚在一株柳上，坐在一盏灯旁。身材修长，灯光使他的脸显得略有些苍白。他静默在那里，抱着手风琴，像抱着一束送给心爱之人的玫瑰。他有点像村上笔下的多崎作，没什么色彩可言，但在那里总有些使灵魂安静的东西，随着柳叶，划过心尖。
过了一会儿，男人犹犹豫豫地拉起了《斯卡布罗集市》。一开始就如同一个人踏入山涧试探水流，小心翼翼。他似乎把月光一点一点带到了某个隐秘的角落。主题奏完，他拉起了《人鬼情未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手臂仿佛是熟悉了水性的鱼儿，轻灵，舒展，左手鼓舞着右手，右手刺激着左手。那分明是哀伤的曲调，但不同于受降城外的芦管，我能感觉到他的演奏内质坚致，似同昙花绽放而来，里面隐匿着深邃的灵魂，一个个音符摸索着，迸溅着，飘转着。那真率的美，接着演奏者剔透的泪。
河水盈盈地淌着，破碎的灯光闪入我的双眸。
我踌躇地走近了些，看见他原来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此时的他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抖，身体有些向后仰去，薄薄的嘴唇在呢喃着些什么——这分明是思念最爱之人的模样。我不忍打断他，就在一旁站着。良久，他回过神来，看到了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把身子向旁边挪一挪，表示让我也坐下。我坐在他旁边，轻轻地问：“小哥，中秋之夜，与你团圆的人呢。”
他微微仰头，笑了：“我就在这里陪我妹妹啊。她睡在这河底，躲避着世界的喧闹。这家伙，为了多听听我拉手风琴，挑了这么个隐蔽的地方。她那么可爱，我怎么忍心拒绝呢。你呢，小兄弟，不好好回家过中秋哄爸妈开心吗？”
“热闹是他们的，与我无关。”
“人本来是孤独的，喜欢把自己的秘密藏起来，再去窥视别人的秘密。饭桌上的喧闹是有些假惺惺的，但人们正是因为这种自己厌恶的喧闹才得以生活，不是吗。所以，静静地坐一会儿就够了。”他吐了吐舌头。
我有些诧异 ，随即又笑了。愈发珍惜这难得的宁静。
风渐渐吹散了乌云，我在回去的路上发现，月光洒了下来，照在河边醉汉的脸上。
柳叶儿还在写着诗，一行行别人看不见的诗。一个人，一盏灯，一座桥，一缕月光，一个隐秘的地方。
